第一百四十五章
修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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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九十九年寒假，韩恋晨顺着徐风偌提供的线索回过杭州一次，帮忙寻找部分鸣商阁死者生前可能联系过的人员，半路撞见一起凶案现场。
遇害者和调查对象住在同一个单元，仅两层之隔。目标小区基本都是六层高的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基本不亮。那日走访取证费了点时间，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多，打着手电下到四楼时，韩恋晨注意到那户人家虚掩的大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鼻间嗅到血的气味，她警觉起来，又有点害怕，放轻脚步路过门口，以最快的速度瞥了一眼，正好和屋里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女人一息尚存，双目无神地睁着，背上布满刀口，右手还维持着伸向大门的姿势。看见韩恋晨时，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无力动弹。
玄关处掉了一只外卖包装袋，地板上到处是鲜血和拖行的痕迹。
早前目睹过类似场面的韩恋晨做足了心理准备，仍下意识退了一步。熟悉的记忆如噩梦般扑面而来，她几乎想立刻逃离，可女人的眼睛隔着门缝牢牢抓住了她的神经，令她再也挪不出一步。
客厅里隐约还能听见模糊的说话声：“……找到了？”
“不是这份，”另一个声音回答，“我再找找那边……你去搞定监控，上头交代不要全删，留一小段，看起来……就行。”
韩恋晨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收起手机，打开腰间的别扣，取出那把风铃草匕首，轻轻拉开了门。
客厅里的人大约没想到闯进来的是个半大的毛丫头，愣神间直接被干掉一个，匕首从背后扎进了心脏，一击毙命。原本手里掐着女人的孩子，被甩在旁边。另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卧室出来，见状拔枪。韩恋晨迅速提住刚被她一刀贯穿的人的领子，但终归有些吃力，将他挡在自己身前挨了两颗子弹便扔下，扑过去刺中了男人的手臂，借着刀柄的力翻到男人头顶，伸腿反绞住他的脖子。
男人被她顺时针带倒在地，撞翻了桌上的水壶，憋得脸色发红，握枪的手松了松，韩恋晨又对着他的手腕和颈侧狠狠扎下去，他吃痛地丢开，左手却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把小刀向后方捅来，差点正中小腿肚。她匆匆闪避，只能松腿后仰，顺脚将落地的枪管踢远。双方扭打了五六个回合，韩恋晨衡量了体力差距，自知死磕下去不是办法，瞅准时机对着地面一掌冰天雪地拍下去，让满地血水结了冰，男人一脚踩在薄冰上，反应不及向后滑倒，被她再度勒住补了好几刀，这才不动了。
“咳……咳咳咳……”
肩膀在打斗中被捅了一下，伤口不深。她忍着痛爬起来站稳，几度干呕，刚从桌布边缘割下一条缠住肩头，就被脚边的动静吓了一跳。
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腿，力道很弱。
竟是那个女孩——还没死，拼尽力气向她伸出手，想说些什么。
韩恋晨蹲下来检查她的伤势：三处刀口，其中腹部出血量最大。
“你别动了，”拿来桌布简单地绑住她腹部的伤口，凑近她耳边，“你要说什么？”
女孩动了动嘴唇。
“妈妈……”
韩恋晨想起扭头去玄关查看女人的情况，并把门先锁上。
女人伤势过重，已经不剩几口气，声音也发不出来，韩恋晨只能努力辨认她的口型。
“你说床？”
女人断气了。
韩恋晨的手发起抖来。
她没有时间细想，走回女孩身边，但不敢轻易移动对方，一时束手无策。
躺在血冰上的女孩一直望着门口，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喊妈妈。
“不想死就少说点话。”韩恋晨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不是很稳。她的脑子纷乱如麻，只能逼迫自己回忆倚月阁的紧急训练。她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包着，擦掉门把手上的指纹，开始检查尸体的随身物品和周围环境。
没有记号。也有可能是没来及留下。
客厅东北角装了监控，未被修改。外卖服大概率是伪装。手机是无信息的临时机，通话记录也设了定时删除。身份无法确认，但不能排除是调查局的可能性。韩恋晨把两部手机拿走装袋，打算回去再查。
两个人的枪都是□□，加装了□□，她在林雨惜手里也见过，很像调查局的专用配置。
如果真的是他们——
『警署不会管。』
想起温辰睿说过的话，何晓的死状又浮现在眼前，韩恋晨有些心凉。
“姐姐……”女孩虚弱的声音传来，“能不能……帮我……”
韩恋晨再度蹲下。
“帮我……去房间……拿个东西……在……床底……”
她按照女孩的描述进入卧室，室内一片凌乱，显然已经被人翻过，包括床底。
地板上散落着一堆文件，封面写着“暗夜门”，内页基本都是乱码。她掀开床单，从床底的推拉柜里找到了一副金色相框，里面是女人和穿着校服的女孩在一所小学门口的合影。
云墨影几乎不在人前揭露自己的伤疤，仅有的一次是组织陷入分裂危机前的争吵，情绪彻底爆发。
“杀人凶手……对，”她甩开关雅舒拦阻的手，径直走到顾南竹面前，“当初就是你口中的杀人凶手、组织的害群之马，冒死把我这条命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没有她我早就和我妈一样被乱刀砍死了！”
顾南竹脸色铁青。
云墨影执拗地重复：“就凭这一点，我不相信她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关雅舒神色也划过一丝不忍，但还是上前揽过她的肩：“影子别说了……Boss你也冷静一下，风偌给的未必是确切消息。”
“做出哪种事？”顾南竹压抑着怒气，声音反而格外平静，“你认识韩恋晨多久？”
云墨影怔然。
“韩恋晨在这里的资历比你老，还没有残月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要说了解，我和夏允宣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你自己问夏允宣，在鸣商阁的时候她做过什么——我不提是因为她没再犯事，不是相信她有所改变。”
他看了眼夏允宣，对方沉默不语。
“她比谁都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为此可以不择手段，抛弃立场。背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四年前你刚认识她的时候亲眼看着她面不改色地杀调查局的人，现在你试图跟我证明她心善到不忍见血不会以同样的方式背叛我们？”
云墨影说：“你以为她什么时候学会杀人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突然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
“老大，我算是看出来了……我确实不够了解她，你也一样，不要自以为了解了。”
诊室的灯亮了一夜。
奚哲在门外守到早上，医生出来告知手术结束。
把他叫来陪法场的人凌晨换了药就睡死在隔壁点滴室，直到次日下午快两点才推门出来。奚哲看着她微微发青的眼角，怀疑她是否真的睡了：“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吓死我了……”
他的东家总喜欢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
幸亏杭州有列入安全名单的私人诊所，他也恰好就在邻市，深夜接了苏筱的电话火速开车过来帮忙搬人。
韩恋晨略带歉意地看着他：“你带转换器了吗？”
奚哲：“……”
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没有，”他还是如实回答，“你有什么文件给我，我替你去处理。”
“不用，这儿离河坊街不远吧？我有个包放那了，我自己过去拿一下。”
“表小姐——”奚哲碍于她肩头有伤不敢拉扯，一只手克制地挡住她，压低声音，“虽然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改掉监控，这件事也尚未出现在新闻里，但为了避免和对方正面接触，痕迹并没有清理干净。”
特殊时期，卷进一两个案子不算什么，但若真出个三长两短，没有大小姐顶着，传到家主那里哪有他好果子吃。
韩恋晨思考片刻：“那你帮我去拿吧。”
奚哲离开后，诊所对外临时关闭半天，处理剩余患者。医生不在病房，韩恋晨进去还没坐多久，女孩就醒了，艰难地转过脸看见她。
韩恋晨刚合上饭盒盖，把筷子一并丢进塑料袋扎好，瞥了女孩一眼，对方又把视线转移去了天花板。
刚动过手术，韩恋晨推测她不会有力气说话，便没管她。
拿着手机回消息，看了圈新闻，约莫过了半小时，韩恋晨不经意抬眼，发现女孩在哭——仍旧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眼泪沾湿了枕头，眼睛都哭得发红，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韩恋晨想着是不是应该安慰她一下，但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看她流泪。
女孩无声地哭了很久，又昏睡过去。
韩恋晨不怎么困，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一阵一阵的疼。
她看着女孩出神，偶尔想起多年前丧父的自己。
……她也这样哭过吗？
奚哲回来的时候刚过五点，顺便捎了一个消息。
“我又去现场附近看了，警署拉了线在检查，对外说法大概会是入室抢劫，”他说，“凌家的人好像也来了。”
“谁？”
“看着像凌家大公子。我在京城随家主办事时远远见过，有点印象。”
凌初夜？
韩恋晨若有所思。
基本可以确定和肃清行动有关了。昨晚既没报警也没打120是对的。
不过这对母女究竟怎么被盯上的？这家的男主人呢？
昨晚检查尸体时，韩恋晨观察到第一个被她捅了心脏的人腹部也有刀口，右边手臂还脱臼了，难怪动作并不敏捷。这个女孩多半会点武术，做过有效反抗，只是双拳难敌四手。
在卧室找到的那个相框里藏了一张卡片U盘，可以从照片背面扣下来。韩恋晨翻出U盘，插上转换器，粗略浏览完一遍，眉头越皱越深。
“你第一次杀人吗？”
她惊了一下，注意力从手机转移到声音来源——床上的女孩撑着身子坐起来，开口说话了。
女孩见她看过来，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
韩恋晨避开她的目光，有点尴尬：“不好意思。”
转念一想，她不好意思什么？
“调查局，”女孩开始咳嗽，脸色难掩苍白，“是他们吗？”
“应该是，”韩恋晨知道她想问什么，平静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有后卫队清场，时间有限，我没办法把你妈妈的遗体也带走。”
女孩倒没再哭了，也没说话，只是眼中充满空洞和茫然。
韩恋晨继续低下头整理思绪。U盘里的文件过于杂乱，需要重新排序，加上分辨率低，在手机上读更费劲。读了一会儿，女孩又叫她。
“姐姐，”女孩问，“你是冰魄剑主？”
“不是。”
“可我看见你用冰术了，好厉害。”
“……”厉害个屁，厉害应该直接冻住腿。她的冰封线只能覆盖地表，内力仍然很弱。
“妈妈说过，七剑和调查局……咳咳……是一伙的。”
“所以呢？为什么还让我去拿这个？”韩恋晨晃了晃手里的U盘，“你不知道盲目相信敌人有人性是很危险的吗，云四小姐？”
“我活着躺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吧……你又为什么会救我呢？”
“……”
“其实，姐姐，”女孩盯着她，“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
“电视上吗？”她摸了摸脸，这次出来戴了南宫悦的□□。
女孩摇头，表示自己不常看电视。
“你长得很像小学四年级时……在校门口拿东西砸我的人。”
韩恋晨拿起被自己随手搁在桌上的相框，重新打量照片上似乎有些眼熟的面孔，片刻后起身走到床边递给女孩，神色复杂。
“就是我砸的你，”这姑娘记忆力比她好，“欠你一个道歉，现在就当还上了。”
“到现在你都不想着为自己辩解一下吗？”女孩眼中划过纳闷，“不轻易相信别人的道理，你是那时候学会的吗？”
韩恋晨愣了一下。
“当时在你旁边的，并不是你家里人吧？”
“你看出来了？”
“没有，”女孩哽了一下，停顿很久才恢复正常语气，“那天我气得不行，妈妈却很快拉着我离开现场，回家后她反而很平静。我觉得奇怪，她告诉我，那个小朋友很有可能被坏人挟持了，不是故意要把酸奶盒扔我身上……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妈妈猜的。那个阿姨的神色不自然，只是一味地微笑，小朋友被她拉着看起来很不舒服，正常的母女不像这样，孩子跑了她还从车里叫下来好几个人去追……影影，你一定要记住在外面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和他们走。我们生活的环境一直不安全，杀了你爸爸的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无论到哪里都要注意观察周围的人，要保护好自己。』
『那我们应该直接走开吗？妈妈你还上去和那个阿姨理论了，你在帮她吗？』
『理论是一个正常家长的反应，见好就收，不容易引起怀疑。』
“妈妈说，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女孩伸手抚摸着相框表面，“她上高中时差点被人贩子当街拖走。人贩子自称她爸，围观的两三个路人都没有管。”
“她情急之下把路边一家店铺摆在门口卖的瓷质装饰品踢翻了，店主出来不让他们走，还报了警。趁着人贩子慌神的那几秒空当，她拼命挣脱才逃掉。”
“妈妈是个矛盾的人。从我出生起她带着我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一直很谨慎，但又老想着在有限的范围里帮别人。”
韩恋晨听着有些难受，翻出昨天拍的取证照片：“昨晚他们是扮成外卖员骗取你妈妈的同情吗？”
“因为临时缺药，选了还在营业的药店送来，和平常一样叫骑手把袋子挂门口，过一会儿再出去拿……但开门时，发现骑手昏倒在地上，她第一反应是怕人出事……”
女孩没再说下去。
韩恋晨用没受伤的右臂拢住女孩的肩膀。女孩终于哭出声，像寻找支柱般抓进那只胳膊，眼泪鼻涕蹭了她一整条袖子。
“你没说错。”
多年后回到残月的韩恋晨，和分道扬镳的昔日伙伴坐在了谈判桌的两边：“立场对我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但对你，其实用处也不大——你的立场是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南竹，毫不避讳他阴沉的瞳孔。
顾南竹回答：“残月。”
“是吗？是真的为了死掉的实验体恨我，为了那些报销在研究所行动里的组织成员的命而恨我，还是为了你偏爱的一两个人，需要掩饰私心的借口？”
“阿晨！”夏允宣喝止她，“你怎么能这么说南竹？他把组织里的人都当家人。”
韩恋晨诧异地瞥了夏允宣一眼，转头对着顾南竹：“你发小说的话你敢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发誓吗？你把残月所有的人，包括我，当做‘家人’吗？你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家人’？”
“我发誓。”
“那我问你，九九年我保下云墨影，给你提供反制调查局情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陈子君把刚喝的茶喷了出来。
她放下杯子，拿纸擦了擦嘴：“没事，阿晨你别管我，你继续。”
“我把云墨影带到你这里，确实存了私心想转移风险。云兰思妻女被全境通缉，云家翻脸不认人，我不敢让我背后的情报阁承担损失。而你接受她，也存了私心想获得暗夜门的秘密。风险换利益，有得必有失，这是你我的共识，何况从结果看，你有得无失。到那个时间点为止，我哪怕欠云墨影也不欠你的。你呢？凌初夜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顾南竹陷入一种略显震惊的沉默。
韩恋晨却只是温和地微笑。
“你和凌初夜串通了给我挖好坑的时候，讲立场了吗？把我当‘家人’了吗？”她说，“别装无辜，顾南竹，你确实是这个组织里最了解我的人。我说过，我公平地对待你。”
晏清九十九年江东盟会，云筱落意外见到了自己的表哥。
她仍是克制不住跑过去，雀跃中又带了些忐忑，见对方和爷爷在主座上交谈，忍着没再靠近。凌初夜和云楚两家为首的长辈客客气气地说完话，转头看到她，离席朝她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表哥，你怎么来了？”
“办事，顺路来看看姥爷，”凌初夜说，“过年时妈还念叨起你。”
程式化的语气，也只字不提云岸篱，云筱落知道他心中芥蒂仍在。凌初夜的态度代表了整个凌家加上暗夜门对归云山庄的态度，尽管如此，代表长虹家公开出现在云家主导的盟会上仍是一个破冰的信号，南北盟会多年没有来往，他没有避嫌，已经让她感到满足——满足感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两人沿着会场外的河边散步，她分享江东盟的趣人趣事时提了一嘴韩家。
凌初夜随口问起：“你和阿晨挺熟？最近有和她联系吗？”
阿晨。
云筱落冷不丁听到这个略显刺耳的称呼。
除了儿时的自己，她很多年没再听见凌初夜如此亲昵地称呼哪个女孩子。
没来由的嫉妒在脑海中巨浪般卷起又落下，她从对方的一长段话里脑补出无数引人遐想的画面，脸上的表情僵了又僵——
“好久联系不上她，估计又闹脾气跑回来了，蓝家那边总被她搞得头疼，我也不大放心。原本想问问韩老家主，不料他今日抱恙没来，刚问了二夫人，也说没见着。”他说。
“我和她不熟。”即将脱口而出的回答被吞回肚子里，云筱落转而笑道，“哥你不知道，别说你那边，就是江东盟这儿也没什么人跟她玩，她吧……她性格是有点怪。你想在盟会找到她那是基本不可能的。”
“是吗？”凌初夜眼底泛起一圈波澜。
她被那双漂亮而幽深的眸所吸引，不自觉地点头。
远处一群背剑的年轻子弟笑闹着路过，带头的楚灵杰耳朵极尖，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去，关切地靠过来，轻蔑地挑了挑眉：“韩家大小姐又出什么事了？不会是被我打败后一直没脸见人，躲在家里哭唧唧吧？”
“喂！有你这么说话的？”云筱落瞪他，“前年她不还来的，没理你罢了。”
“谁在意她啊，一个窝囊废，”楚灵杰笑着看向凌初夜，“她哪里像什么七剑传人的样子，被叫回蓝家估计也派不上用场，是吧凌少？要不是蓝家……”
“楚二少爷口无遮拦的性子还和从前一般。”凌初夜漫不经心地开口。
在场的年轻男女都怔了一下，包括云筱落和楚灵杰。
男生嘴角微微勾着，说话的口吻平淡，声音也不大，却透出深重的寒意，让人后背发凉。
“韩恋晨再怎么说也是冰魄家的正统继承人，韩家能容忍你们非议她，我们七剑可未必那么宽宏大量。”
云筱落听着那句“我们”，听不出问题，心里却不是滋味。
楚灵杰也被震住了，原以为凌初夜和他一样抱着看戏的心理，虽有些不满，碍于父亲和兄长警告过不要和凌家交恶，只好用暧昧的语气圆场：“是我唐突……没想到你这么维护她，最近的传言不会是真的吧？凌家和韩家——”
云筱落看向凌初夜。他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楚灵杰自讨没趣，于是带着朋友去了别处，云筱落也把凌初夜拉远，两拨人分开。云筱落语带歉意：“他说话一直有这个毛病，表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联系不上阿晨吗？我前几天倒是见过她的，你有什么事，我再遇到她可以转告。”
说谎。
自九七盟会后，云筱落整整两年没再见过韩恋晨，连对方在哪、是不是当初的样子都不清楚——直到凌初夜离开金陵一周后。
她跟着大哥云信乔外出为归云山庄采购器械时，在交易市场门口误打误撞碰到了韩恋晨。
韩恋晨确实变了模样。个子窜高，身型比两年前匀称。脸长开了些，头发束成马尾，刘海也没了，使得原本缄默的双眼张扬不少。不光外貌，气质似乎也和之前不太一样。
云筱落形容不上来。
她试想过这样的场景。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的是凌初夜嘴里的昵称，和当众维护的话语。但事实又并不全是这样。
她过去喊对方的名字。
“还以为你一直在京城，原来你回金陵了啊，你怎么都不来参加盟会了？”
韩恋晨对着她愣了几秒：“……你是？”
云筱落气得胸闷，没想到韩恋晨不记得自己了。
倒是和韩恋晨同行穿黑色制服便装的女生认出她，冲她点了下头：“云小姐。”
“哦哦，云筱落，”韩恋晨反应过来，“谁跟你说我一直在京城啊，而且现在是假期耶。”
“七剑执行任务又不分工作日和假期，你也太不敬业了。”云筱落想到凌初夜假期还在外地奔走，忿忿不平。
“什么任务？我没进他们工作组吧。”
“啊？”这回轮到云筱落疑惑了。听凌初夜的口气，韩恋晨应该早和他们一起出任务混熟了才对。
韩恋晨上下打量她，认真询问：“你有什么事吗？感觉你还有话想说。”
云筱落顿了顿，各种情绪在大脑剧烈地交织战斗，最终没有把凌初夜打听过她的事说出来：“没什么，就是看见你……来打个招呼而已。今年盟会你家只来了两个人，你爷爷还好吗？”
“没大问题，我问过婶婶了。这个盟会不是下半年还有吗，他说下半年会去的。我嘛，去不去无所谓吧，反正比文比武都是我倒数，你们缺我一个垫底的？”
云筱落竟无言以对，噎了半天：“你连韩家都没回？那你在这里干嘛？”
“玩啊，”韩恋晨见云筱落目光有些震惊地落在自己手里银灰色的枪壳上，颇有几分得意地举起来炫耀，“怎么，怕了吗？”
她的手很快被身边的女生按了下去。女生无语地皱眉：“不是拿来玩的。”
云筱落认识林雨惜，但不知道韩恋晨什么时候和她厮混在一块儿的。或许叫人惊讶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韩恋晨也能有关系亲密的朋友——能让她露出此前不属于那张脸的，丰富灵动的表情。
云筱落总觉得这是不太可能的，甚至难以接受。
眼前的韩恋晨长成了任何一个普通女生——那些在放学后的校门口，背着书包窜跑在大街小巷的，捧着烤肠关东煮的，手揣着兜故作老练又掩不住孩子气的女生，随便拽一个来看都会有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呢？
最接近对过去想象的瞬间，仍然是较劲的瞬间。云筱落遵循这条自己都未曾发现的规律，高傲地昂着下巴：“你以为我没摸过枪？”
韩恋晨眯起眼：“我当然知道你摸过。”
短短两句对话，双方表现得气定神闲，又都含沙射影地在暗示什么。
只有林雨惜置身事外安静地站着，从鼻子里笑出轻轻的一声。
韩恋晨的格斗和枪法基础都是在十五岁这年打下的。
从最初次次被林雨惜打趴在地，到能保持五分之一的胜率时，林雨惜开始教她怎么用枪——不是军用枪，而是气手枪。
气手枪和军用枪在枪管尺寸和使用细节上都有区别，但林雨惜担心韩恋晨作为初学者没法承受军用枪的扳机力，还是设置了过渡期。
韩恋晨适应得慢，虽然早年在冰场练习时积累了不错的手腕力量，无论是□□还是军用枪都能握得很稳，扣扳机的动作也干净果断，但准头始终不行。□□瞄准基线较长，打中靶心相对容易，换军用枪只能勉强打进五环，很久不见长进。好在林雨惜足够耐心，鼓励她不要气馁，一步步指导她调整姿势，平正准星。
林雨惜做示范时，韩恋晨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习惯性地模仿手势和角度。这和儿时蓝羽澜教她剑法的场景莫名相似，蓝羽澜握着冰魄剑，让她看动作。那是母亲少有的与她产生正面交流的时刻，即便她从未让对方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林雨惜打完，摘下耳罩，把枪管反过来递给韩恋晨，站在右侧观察。
“高了，”拍了拍她的右臂，从肩头的位置直线抚下去，抚到她的手背，“放平，对。看三点一线。”
照门，准星，目标——砰！
“无效。”
砰！
“7.5。”
砰！
“无效，再来，”林雨惜看了眼靶标上的环数，“你试试瞄准速度略微快点，超过6秒容易失焦。”
韩恋晨眨眨眼：“……好。”
砰！
“7。”
砰！
“8.9，再来。”
……
平时因为各自有学业，训练周期在双休日循环。林雨惜去训练馆会带着韩恋晨，挑人少的晚间段，陪她练几个小时。假期则随缘进行，碰上调查局有任务需要到处跑，林雨惜常带她熟悉各种标记、路线及武器，辨识不同组织的区域特征。空闲点的时候，两个女生一起吃饭或出去玩，会互相给对方买东西。一本书或一支笔。
林雨惜曾说早期的韩恋晨有点沉默，或许是过去的某些经历带给她的疤痕。消极且一声不吭地行动并等待批评，怯于主动表达，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需要人推着走。但从鸣商阁往后的一系列事上，她的身上又充满了矛盾的，不可思议的主动性，尽管莽莽撞撞。
自发询问，积极尝试，接受各种失落，并很快恢复元气。
“明明是个很有活力的孩子。”
韩恋晨听了就嘿嘿地笑，像只小狐狸，把手里串着橘子瓣的糖葫芦塞给她。
“因为和雨惜在一起啊，”韩恋晨说，“雨惜是我最好的朋友。”
与之相关的证词则令人匪夷所思——韩恋晨和林雨惜很早以前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这里的“无话不谈”不包括彼此的过去——她们实际上互不知底。
“我对京城临时军械库任意一个看守员的了解都要多过对林雨惜这个人的了解。”
晏清一百零一年研究所事故后，坐在审讯室里的林雨惜听对面的易子澈念笔录，对方用了一种漠然又混着调侃的口吻：“我从韩恋晨的考核档案里翻出来的，她正式进研究所前，按例做人脉排查时说的话。你觉得属实吗？”
林雨惜给了肯定的回答。
测谎仪监视屏维持着平稳的线条。
“那你对韩恋晨呢？你了解她吗？除了袁冰妍的事，她是否还对你透露过什么？”
年轻的代理局长视线扫过她沉默的脸，落在她包扎着的左肩，含着同情。
“雨惜，我倾向于相信你对她和温辰睿的计划不知情，但我爸不信。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凌初夜也不相信你，他之前跟我透露过对你的怀疑……为了保险，也为了帮你缩短禁闭期，你懂吧。”
林雨惜嘴角象征性地抽动了一下。
“我没那么了解韩恋晨，我只是按自己的思维在理解她。”
“事实证明，你理解错了，是吗？”
线条骤然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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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九十九年寒假，韩恋晨顺着徐风偌提供的线索回过杭州一次，帮忙寻找部分鸣商阁死者生前可能联系过的人员，半路撞见一起凶案现场。
遇害者和调查对象住在同一个单元，仅两层之隔。目标小区基本都是六层高的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基本不亮。那日走访取证费了点时间，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多，打着手电下到四楼时，韩恋晨注意到那户人家虚掩的大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鼻间嗅到血的气味，她警觉起来，又有点害怕，放轻脚步路过门口，以最快的速度瞥了一眼，正好和屋里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女人一息尚存，双目无神地睁着，背上布满刀口，右手还维持着伸向大门的姿势。看见韩恋晨时，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无力动弹。
玄关处掉了一只外卖包装袋，地板上到处是鲜血和拖行的痕迹。
早前目睹过类似场面的韩恋晨做足了心理准备，仍下意识退了一步。熟悉的记忆如噩梦般扑面而来，她几乎想立刻逃离，可女人的眼睛隔着门缝牢牢抓住了她的神经，令她再也挪不出一步。
客厅里隐约还能听见模糊的说话声：“……找到了？”
“不是这份，”另一个声音回答，“我再找找那边……你去搞定监控，上头交代不要全删，留一小段，看起来……就行。”
韩恋晨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收起手机，打开腰间的别扣，取出那把风铃草匕首，轻轻拉开了门。
客厅里的人大约没想到闯进来的是个半大的毛丫头，愣神间直接被干掉一个，匕首从背后扎进了心脏，一击毙命。原本手里掐着女人的孩子，被甩在旁边。另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卧室出来，见状拔枪。韩恋晨迅速提住刚被她一刀贯穿的人的领子，但终归有些吃力，将他挡在自己身前挨了两颗子弹便扔下，扑过去刺中了男人的手臂，借着刀柄的力翻到男人头顶，伸腿反绞住他的脖子。
男人被她顺时针带倒在地，撞翻了桌上的水壶，憋得脸色发红，握枪的手松了松，韩恋晨又对着他的手腕和颈侧狠狠扎下去，他吃痛地丢开，左手却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把小刀向后方捅来，差点正中小腿肚。她匆匆闪避，只能松腿后仰，顺脚将落地的枪管踢远。双方扭打了五六个回合，韩恋晨衡量了体力差距，自知死磕下去不是办法，瞅准时机对着地面一掌冰天雪地拍下去，让满地血水结了冰，男人一脚踩在薄冰上，反应不及向后滑倒，被她再度勒住补了好几刀，这才不动了。
“咳……咳咳咳……”
肩膀在打斗中被捅了一下，伤口不深。她忍着痛爬起来站稳，几度干呕，刚从桌布边缘割下一条缠住肩头，就被脚边的动静吓了一跳。
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裤腿，力道很弱。
竟是那个女孩——还没死，拼尽力气向她伸出手，想说些什么。
韩恋晨蹲下来检查她的伤势：三处刀口，其中腹部出血量最大。
“你别动了，”拿来桌布简单地绑住她腹部的伤口，凑近她耳边，“你要说什么？”
女孩动了动嘴唇。
“妈妈……”
韩恋晨想起扭头去玄关查看女人的情况，并把门先锁上。
女人伤势过重，已经不剩几口气，声音也发不出来，韩恋晨只能努力辨认她的口型。
“你说床？”
女人断气了。
韩恋晨的手发起抖来。
她没有时间细想，走回女孩身边，但不敢轻易移动对方，一时束手无策。
躺在血冰上的女孩一直望着门口，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喊妈妈。
“不想死就少说点话。”韩恋晨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不是很稳。她的脑子纷乱如麻，只能逼迫自己回忆倚月阁的紧急训练。她从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包着，擦掉门把手上的指纹，开始检查尸体的随身物品和周围环境。
没有记号。也有可能是没来及留下。
客厅东北角装了监控，未被修改。外卖服大概率是伪装。手机是无信息的临时机，通话记录也设了定时删除。身份无法确认，但不能排除是调查局的可能性。韩恋晨把两部手机拿走装袋，打算回去再查。
两个人的枪都是□□，加装了□□，她在林雨惜手里也见过，很像调查局的专用配置。
如果真的是他们——
『警署不会管。』
想起温辰睿说过的话，何晓的死状又浮现在眼前，韩恋晨有些心凉。
“姐姐……”女孩虚弱的声音传来，“能不能……帮我……”
韩恋晨再度蹲下。
“帮我……去房间……拿个东西……在……床底……”
她按照女孩的描述进入卧室，室内一片凌乱，显然已经被人翻过，包括床底。
地板上散落着一堆文件，封面写着“暗夜门”，内页基本都是乱码。她掀开床单，从床底的推拉柜里找到了一副金色相框，里面是女人和穿着校服的女孩在一所小学门口的合影。
云墨影几乎不在人前揭露自己的伤疤，仅有的一次是组织陷入分裂危机前的争吵，情绪彻底爆发。
“杀人凶手……对，”她甩开关雅舒拦阻的手，径直走到顾南竹面前，“当初就是你口中的杀人凶手、组织的害群之马，冒死把我这条命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没有她我早就和我妈一样被乱刀砍死了！”
顾南竹脸色铁青。
云墨影执拗地重复：“就凭这一点，我不相信她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关雅舒神色也划过一丝不忍，但还是上前揽过她的肩：“影子别说了……Boss你也冷静一下，风偌给的未必是确切消息。”
“做出哪种事？”顾南竹压抑着怒气，声音反而格外平静，“你认识韩恋晨多久？”
云墨影怔然。
“韩恋晨在这里的资历比你老，还没有残月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要说了解，我和夏允宣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你自己问夏允宣，在鸣商阁的时候她做过什么——我不提是因为她没再犯事，不是相信她有所改变。”
他看了眼夏允宣，对方沉默不语。
“她比谁都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为此可以不择手段，抛弃立场。背叛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四年前你刚认识她的时候亲眼看着她面不改色地杀调查局的人，现在你试图跟我证明她心善到不忍见血不会以同样的方式背叛我们？”
云墨影说：“你以为她什么时候学会杀人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突然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
“老大，我算是看出来了……我确实不够了解她，你也一样，不要自以为了解了。”
诊室的灯亮了一夜。
奚哲在门外守到早上，医生出来告知手术结束。
把他叫来陪法场的人凌晨换了药就睡死在隔壁点滴室，直到次日下午快两点才推门出来。奚哲看着她微微发青的眼角，怀疑她是否真的睡了：“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吓死我了……”
他的东家总喜欢浑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
幸亏杭州有列入安全名单的私人诊所，他也恰好就在邻市，深夜接了苏筱的电话火速开车过来帮忙搬人。
韩恋晨略带歉意地看着他：“你带转换器了吗？”
奚哲：“……”
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没有，”他还是如实回答，“你有什么文件给我，我替你去处理。”
“不用，这儿离河坊街不远吧？我有个包放那了，我自己过去拿一下。”
“表小姐——”奚哲碍于她肩头有伤不敢拉扯，一只手克制地挡住她，压低声音，“虽然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改掉监控，这件事也尚未出现在新闻里，但为了避免和对方正面接触，痕迹并没有清理干净。”
特殊时期，卷进一两个案子不算什么，但若真出个三长两短，没有大小姐顶着，传到家主那里哪有他好果子吃。
韩恋晨思考片刻：“那你帮我去拿吧。”
奚哲离开后，诊所对外临时关闭半天，处理剩余患者。医生不在病房，韩恋晨进去还没坐多久，女孩就醒了，艰难地转过脸看见她。
韩恋晨刚合上饭盒盖，把筷子一并丢进塑料袋扎好，瞥了女孩一眼，对方又把视线转移去了天花板。
刚动过手术，韩恋晨推测她不会有力气说话，便没管她。
拿着手机回消息，看了圈新闻，约莫过了半小时，韩恋晨不经意抬眼，发现女孩在哭——仍旧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眼泪沾湿了枕头，眼睛都哭得发红，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韩恋晨想着是不是应该安慰她一下，但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看她流泪。
女孩无声地哭了很久，又昏睡过去。
韩恋晨不怎么困，重新包扎过的伤口一阵一阵的疼。
她看着女孩出神，偶尔想起多年前丧父的自己。
……她也这样哭过吗？
奚哲回来的时候刚过五点，顺便捎了一个消息。
“我又去现场附近看了，警署拉了线在检查，对外说法大概会是入室抢劫，”他说，“凌家的人好像也来了。”
“谁？”
“看着像凌家大公子。我在京城随家主办事时远远见过，有点印象。”
凌初夜？
韩恋晨若有所思。
基本可以确定和肃清行动有关了。昨晚既没报警也没打120是对的。
不过这对母女究竟怎么被盯上的？这家的男主人呢？
昨晚检查尸体时，韩恋晨观察到第一个被她捅了心脏的人腹部也有刀口，右边手臂还脱臼了，难怪动作并不敏捷。这个女孩多半会点武术，做过有效反抗，只是双拳难敌四手。
在卧室找到的那个相框里藏了一张卡片U盘，可以从照片背面扣下来。韩恋晨翻出U盘，插上转换器，粗略浏览完一遍，眉头越皱越深。
“你第一次杀人吗？”
她惊了一下，注意力从手机转移到声音来源——床上的女孩撑着身子坐起来，开口说话了。
女孩见她看过来，哑着嗓子重复了一遍。
韩恋晨避开她的目光，有点尴尬：“不好意思。”
转念一想，她不好意思什么？
“调查局，”女孩开始咳嗽，脸色难掩苍白，“是他们吗？”
“应该是，”韩恋晨知道她想问什么，平静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有后卫队清场，时间有限，我没办法把你妈妈的遗体也带走。”
女孩倒没再哭了，也没说话，只是眼中充满空洞和茫然。
韩恋晨继续低下头整理思绪。U盘里的文件过于杂乱，需要重新排序，加上分辨率低，在手机上读更费劲。读了一会儿，女孩又叫她。
“姐姐，”女孩问，“你是冰魄剑主？”
“不是。”
“可我看见你用冰术了，好厉害。”
“……”厉害个屁，厉害应该直接冻住腿。她的冰封线只能覆盖地表，内力仍然很弱。
“妈妈说过，七剑和调查局……咳咳……是一伙的。”
“所以呢？为什么还让我去拿这个？”韩恋晨晃了晃手里的U盘，“你不知道盲目相信敌人有人性是很危险的吗，云四小姐？”
“我活着躺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吧……你又为什么会救我呢？”
“……”
“其实，姐姐，”女孩盯着她，“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
“电视上吗？”她摸了摸脸，这次出来戴了南宫悦的□□。
女孩摇头，表示自己不常看电视。
“你长得很像小学四年级时……在校门口拿东西砸我的人。”
韩恋晨拿起被自己随手搁在桌上的相框，重新打量照片上似乎有些眼熟的面孔，片刻后起身走到床边递给女孩，神色复杂。
“就是我砸的你，”这姑娘记忆力比她好，“欠你一个道歉，现在就当还上了。”
“到现在你都不想着为自己辩解一下吗？”女孩眼中划过纳闷，“不轻易相信别人的道理，你是那时候学会的吗？”
韩恋晨愣了一下。
“当时在你旁边的，并不是你家里人吧？”
“你看出来了？”
“没有，”女孩哽了一下，停顿很久才恢复正常语气，“那天我气得不行，妈妈却很快拉着我离开现场，回家后她反而很平静。我觉得奇怪，她告诉我，那个小朋友很有可能被坏人挟持了，不是故意要把酸奶盒扔我身上……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妈妈猜的。那个阿姨的神色不自然，只是一味地微笑，小朋友被她拉着看起来很不舒服，正常的母女不像这样，孩子跑了她还从车里叫下来好几个人去追……影影，你一定要记住在外面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和他们走。我们生活的环境一直不安全，杀了你爸爸的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无论到哪里都要注意观察周围的人，要保护好自己。』
『那我们应该直接走开吗？妈妈你还上去和那个阿姨理论了，你在帮她吗？』
『理论是一个正常家长的反应，见好就收，不容易引起怀疑。』
“妈妈说，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女孩伸手抚摸着相框表面，“她上高中时差点被人贩子当街拖走。人贩子自称她爸，围观的两三个路人都没有管。”
“她情急之下把路边一家店铺摆在门口卖的瓷质装饰品踢翻了，店主出来不让他们走，还报了警。趁着人贩子慌神的那几秒空当，她拼命挣脱才逃掉。”
“妈妈是个矛盾的人。从我出生起她带着我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一直很谨慎，但又老想着在有限的范围里帮别人。”
韩恋晨听着有些难受，翻出昨天拍的取证照片：“昨晚他们是扮成外卖员骗取你妈妈的同情吗？”
“因为临时缺药，选了还在营业的药店送来，和平常一样叫骑手把袋子挂门口，过一会儿再出去拿……但开门时，发现骑手昏倒在地上，她第一反应是怕人出事……”
女孩没再说下去。
韩恋晨用没受伤的右臂拢住女孩的肩膀。女孩终于哭出声，像寻找支柱般抓进那只胳膊，眼泪鼻涕蹭了她一整条袖子。
“你没说错。”
多年后回到残月的韩恋晨，和分道扬镳的昔日伙伴坐在了谈判桌的两边：“立场对我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但对你，其实用处也不大——你的立场是什么？”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南竹，毫不避讳他阴沉的瞳孔。
顾南竹回答：“残月。”
“是吗？是真的为了死掉的实验体恨我，为了那些报销在研究所行动里的组织成员的命而恨我，还是为了你偏爱的一两个人，需要掩饰私心的借口？”
“阿晨！”夏允宣喝止她，“你怎么能这么说南竹？他把组织里的人都当家人。”
韩恋晨诧异地瞥了夏允宣一眼，转头对着顾南竹：“你发小说的话你敢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发誓吗？你把残月所有的人，包括我，当做‘家人’吗？你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家人’？”
“我发誓。”
“那我问你，九九年我保下云墨影，给你提供反制调查局情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陈子君把刚喝的茶喷了出来。
她放下杯子，拿纸擦了擦嘴：“没事，阿晨你别管我，你继续。”
“我把云墨影带到你这里，确实存了私心想转移风险。云兰思妻女被全境通缉，云家翻脸不认人，我不敢让我背后的情报阁承担损失。而你接受她，也存了私心想获得暗夜门的秘密。风险换利益，有得必有失，这是你我的共识，何况从结果看，你有得无失。到那个时间点为止，我哪怕欠云墨影也不欠你的。你呢？凌初夜什么时候找上你的？”
顾南竹陷入一种略显震惊的沉默。
韩恋晨却只是温和地微笑。
“你和凌初夜串通了给我挖好坑的时候，讲立场了吗？把我当‘家人’了吗？”她说，“别装无辜，顾南竹，你确实是这个组织里最了解我的人。我说过，我公平地对待你。”
晏清九十九年江东盟会，云筱落意外见到了自己的表哥。
她仍是克制不住跑过去，雀跃中又带了些忐忑，见对方和爷爷在主座上交谈，忍着没再靠近。凌初夜和云楚两家为首的长辈客客气气地说完话，转头看到她，离席朝她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
“表哥，你怎么来了？”
“办事，顺路来看看姥爷，”凌初夜说，“过年时妈还念叨起你。”
程式化的语气，也只字不提云岸篱，云筱落知道他心中芥蒂仍在。凌初夜的态度代表了整个凌家加上暗夜门对归云山庄的态度，尽管如此，代表长虹家公开出现在云家主导的盟会上仍是一个破冰的信号，南北盟会多年没有来往，他没有避嫌，已经让她感到满足——满足感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两人沿着会场外的河边散步，她分享江东盟的趣人趣事时提了一嘴韩家。
凌初夜随口问起：“你和阿晨挺熟？最近有和她联系吗？”
阿晨。
云筱落冷不丁听到这个略显刺耳的称呼。
除了儿时的自己，她很多年没再听见凌初夜如此亲昵地称呼哪个女孩子。
没来由的嫉妒在脑海中巨浪般卷起又落下，她从对方的一长段话里脑补出无数引人遐想的画面，脸上的表情僵了又僵——
“好久联系不上她，估计又闹脾气跑回来了，蓝家那边总被她搞得头疼，我也不大放心。原本想问问韩老家主，不料他今日抱恙没来，刚问了二夫人，也说没见着。”他说。
“我和她不熟。”即将脱口而出的回答被吞回肚子里，云筱落转而笑道，“哥你不知道，别说你那边，就是江东盟这儿也没什么人跟她玩，她吧……她性格是有点怪。你想在盟会找到她那是基本不可能的。”
“是吗？”凌初夜眼底泛起一圈波澜。
她被那双漂亮而幽深的眸所吸引，不自觉地点头。
远处一群背剑的年轻子弟笑闹着路过，带头的楚灵杰耳朵极尖，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去，关切地靠过来，轻蔑地挑了挑眉：“韩家大小姐又出什么事了？不会是被我打败后一直没脸见人，躲在家里哭唧唧吧？”
“喂！有你这么说话的？”云筱落瞪他，“前年她不还来的，没理你罢了。”
“谁在意她啊，一个窝囊废，”楚灵杰笑着看向凌初夜，“她哪里像什么七剑传人的样子，被叫回蓝家估计也派不上用场，是吧凌少？要不是蓝家……”
“楚二少爷口无遮拦的性子还和从前一般。”凌初夜漫不经心地开口。
在场的年轻男女都怔了一下，包括云筱落和楚灵杰。
男生嘴角微微勾着，说话的口吻平淡，声音也不大，却透出深重的寒意，让人后背发凉。
“韩恋晨再怎么说也是冰魄家的正统继承人，韩家能容忍你们非议她，我们七剑可未必那么宽宏大量。”
云筱落听着那句“我们”，听不出问题，心里却不是滋味。
楚灵杰也被震住了，原以为凌初夜和他一样抱着看戏的心理，虽有些不满，碍于父亲和兄长警告过不要和凌家交恶，只好用暧昧的语气圆场：“是我唐突……没想到你这么维护她，最近的传言不会是真的吧？凌家和韩家——”
云筱落看向凌初夜。他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楚灵杰自讨没趣，于是带着朋友去了别处，云筱落也把凌初夜拉远，两拨人分开。云筱落语带歉意：“他说话一直有这个毛病，表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联系不上阿晨吗？我前几天倒是见过她的，你有什么事，我再遇到她可以转告。”
说谎。
自九七盟会后，云筱落整整两年没再见过韩恋晨，连对方在哪、是不是当初的样子都不清楚——直到凌初夜离开金陵一周后。
她跟着大哥云信乔外出为归云山庄采购器械时，在交易市场门口误打误撞碰到了韩恋晨。
韩恋晨确实变了模样。个子窜高，身型比两年前匀称。脸长开了些，头发束成马尾，刘海也没了，使得原本缄默的双眼张扬不少。不光外貌，气质似乎也和之前不太一样。
云筱落形容不上来。
她试想过这样的场景。第一时间在脑海中浮现的是凌初夜嘴里的昵称，和当众维护的话语。但事实又并不全是这样。
她过去喊对方的名字。
“还以为你一直在京城，原来你回金陵了啊，你怎么都不来参加盟会了？”
韩恋晨对着她愣了几秒：“……你是？”
云筱落气得胸闷，没想到韩恋晨不记得自己了。
倒是和韩恋晨同行穿黑色制服便装的女生认出她，冲她点了下头：“云小姐。”
“哦哦，云筱落，”韩恋晨反应过来，“谁跟你说我一直在京城啊，而且现在是假期耶。”
“七剑执行任务又不分工作日和假期，你也太不敬业了。”云筱落想到凌初夜假期还在外地奔走，忿忿不平。
“什么任务？我没进他们工作组吧。”
“啊？”这回轮到云筱落疑惑了。听凌初夜的口气，韩恋晨应该早和他们一起出任务混熟了才对。
韩恋晨上下打量她，认真询问：“你有什么事吗？感觉你还有话想说。”
云筱落顿了顿，各种情绪在大脑剧烈地交织战斗，最终没有把凌初夜打听过她的事说出来：“没什么，就是看见你……来打个招呼而已。今年盟会你家只来了两个人，你爷爷还好吗？”
“没大问题，我问过婶婶了。这个盟会不是下半年还有吗，他说下半年会去的。我嘛，去不去无所谓吧，反正比文比武都是我倒数，你们缺我一个垫底的？”
云筱落竟无言以对，噎了半天：“你连韩家都没回？那你在这里干嘛？”
“玩啊，”韩恋晨见云筱落目光有些震惊地落在自己手里银灰色的枪壳上，颇有几分得意地举起来炫耀，“怎么，怕了吗？”
她的手很快被身边的女生按了下去。女生无语地皱眉：“不是拿来玩的。”
云筱落认识林雨惜，但不知道韩恋晨什么时候和她厮混在一块儿的。或许叫人惊讶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韩恋晨也能有关系亲密的朋友——能让她露出此前不属于那张脸的，丰富灵动的表情。
云筱落总觉得这是不太可能的，甚至难以接受。
眼前的韩恋晨长成了任何一个普通女生——那些在放学后的校门口，背着书包窜跑在大街小巷的，捧着烤肠关东煮的，手揣着兜故作老练又掩不住孩子气的女生，随便拽一个来看都会有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呢？
最接近对过去想象的瞬间，仍然是较劲的瞬间。云筱落遵循这条自己都未曾发现的规律，高傲地昂着下巴：“你以为我没摸过枪？”
韩恋晨眯起眼：“我当然知道你摸过。”
短短两句对话，双方表现得气定神闲，又都含沙射影地在暗示什么。
只有林雨惜置身事外安静地站着，从鼻子里笑出轻轻的一声。
韩恋晨的格斗和枪法基础都是在十五岁这年打下的。
从最初次次被林雨惜打趴在地，到能保持五分之一的胜率时，林雨惜开始教她怎么用枪——不是军用枪，而是气手枪。
气手枪和军用枪在枪管尺寸和使用细节上都有区别，但林雨惜担心韩恋晨作为初学者没法承受军用枪的扳机力，还是设置了过渡期。
韩恋晨适应得慢，虽然早年在冰场练习时积累了不错的手腕力量，无论是□□还是军用枪都能握得很稳，扣扳机的动作也干净果断，但准头始终不行。□□瞄准基线较长，打中靶心相对容易，换军用枪只能勉强打进五环，很久不见长进。好在林雨惜足够耐心，鼓励她不要气馁，一步步指导她调整姿势，平正准星。
林雨惜做示范时，韩恋晨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习惯性地模仿手势和角度。这和儿时蓝羽澜教她剑法的场景莫名相似，蓝羽澜握着冰魄剑，让她看动作。那是母亲少有的与她产生正面交流的时刻，即便她从未让对方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
林雨惜打完，摘下耳罩，把枪管反过来递给韩恋晨，站在右侧观察。
“高了，”拍了拍她的右臂，从肩头的位置直线抚下去，抚到她的手背，“放平，对。看三点一线。”
照门，准星，目标——砰！
“无效。”
砰！
“7.5。”
砰！
“无效，再来，”林雨惜看了眼靶标上的环数，“你试试瞄准速度略微快点，超过6秒容易失焦。”
韩恋晨眨眨眼：“……好。”
砰！
“7。”
砰！
“8.9，再来。”
……
平时因为各自有学业，训练周期在双休日循环。林雨惜去训练馆会带着韩恋晨，挑人少的晚间段，陪她练几个小时。假期则随缘进行，碰上调查局有任务需要到处跑，林雨惜常带她熟悉各种标记、路线及武器，辨识不同组织的区域特征。空闲点的时候，两个女生一起吃饭或出去玩，会互相给对方买东西。一本书或一支笔。
林雨惜曾说早期的韩恋晨有点沉默，或许是过去的某些经历带给她的疤痕。消极且一声不吭地行动并等待批评，怯于主动表达，久而久之成了习惯，需要人推着走。但从鸣商阁往后的一系列事上，她的身上又充满了矛盾的，不可思议的主动性，尽管莽莽撞撞。
自发询问，积极尝试，接受各种失落，并很快恢复元气。
“明明是个很有活力的孩子。”
韩恋晨听了就嘿嘿地笑，像只小狐狸，把手里串着橘子瓣的糖葫芦塞给她。
“因为和雨惜在一起啊，”韩恋晨说，“雨惜是我最好的朋友。”
与之相关的证词则令人匪夷所思——韩恋晨和林雨惜很早以前就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这里的“无话不谈”不包括彼此的过去——她们实际上互不知底。
“我对京城临时军械库任意一个看守员的了解都要多过对林雨惜这个人的了解。”
晏清一百零一年研究所事故后，坐在审讯室里的林雨惜听对面的易子澈念笔录，对方用了一种漠然又混着调侃的口吻：“我从韩恋晨的考核档案里翻出来的，她正式进研究所前，按例做人脉排查时说的话。你觉得属实吗？”
林雨惜给了肯定的回答。
测谎仪监视屏维持着平稳的线条。
“那你对韩恋晨呢？你了解她吗？除了袁冰妍的事，她是否还对你透露过什么？”
年轻的代理局长视线扫过她沉默的脸，落在她包扎着的左肩，含着同情。
“雨惜，我倾向于相信你对她和温辰睿的计划不知情，但我爸不信。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凌初夜也不相信你，他之前跟我透露过对你的怀疑……为了保险，也为了帮你缩短禁闭期，你懂吧。”
林雨惜嘴角象征性地抽动了一下。
“我没那么了解韩恋晨，我只是按自己的思维在理解她。”
“事实证明，你理解错了，是吗？”
线条骤然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