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修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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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一百年三月，韩恋晨把草图画好交给凌初夜时，两人曾经讨论过禁区异象的来源。
韩恋晨之前跟艺考集训的李媛学过一段时间素描和物体剖绘，还原回忆中的湘西所见对她有难度但不多。整体没能画全，但她把关键的比例和结构画得很清晰，连凌初夜都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
“人面，龙角，虎身，犬尾，”他用记号笔在扫描件上圈起几处，“和我碰到的不完全相似。”
他把自己的图从扫描仪下取出，和她的摆在一起。
韩恋晨：“好抽象。”
画技堪忧。
凌初夜冷冷瞥了她一眼。
她想起忘了关闭心灵感应，连忙转移视线，开始观察图上的轮廓。
腋目，双翅。也长角。
“感觉在哪里见过。”她想了想，没想出来。
扫描图转到陆萧手里，陆萧对着看了看，似乎有一点思绪。
“饕餮，但是饕餮不长翅膀。”
隔了两天，他从家里翻出山海经典籍带过来，三人在实验室里研究了大半天，没得出确切结论。
“若说穷奇，也不是那么像，穷奇体型和老虎差不多。”
“可能是变体——重点是这些东西产生的源头，那个源头应该可以变成任何东西。”
“你是不是还看到了其他变体？”
凌初夜点头：“蝴蝶。”
韩恋晨一愣，很快调整了表情。
后面再整理记录时，凌初夜问她遭遇异象的具体时间和位置。
她抿嘴：“你不清楚吗？我去的时候，你不是也在那个区域？不然你怎么看见我的？”
“因为不能保证我所见皆真实，我需要确认两边的记忆是否相符，”凌初夜调出地图指给她看，“我观察到的是你进入西边禁区的那段路，一直到琵琶溪，之后就没有了。”
韩恋晨食指压着地图左下角，按自己印象里的路线向上移动，看见琵琶溪的位置在黄石寨禁区边缘。那里只有一小块土地纳入自由景区，且设有收费门禁。
“我没走过任何门禁。我走到你说的琵琶溪这里，南宫落走到了民宿区。她说路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河，朝北能看到一座长得像老鹰的山峰，很明显，但我没看到。”
“可能是鹞子寨——那意味着你们是在西南门之前的路段，遭遇了类似空间错位的现象。”
韩恋晨也不是不能接受灵异事件。从凌初夜的表情看，他八成也是这么误入灰色地带的。
“你又是从哪进来的？”
“东侧的门，走到唐家洲附近的河边发生错位。第一次跳到琵琶溪，第二次至今没在地图上找到符合特征的位置。”
“没有任何预兆？”
“没有，”他放下笔，“但有件事我比较在意，我注意到你在消失点前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露出惊吓的表情，而我并不能看见那东西。”
韩恋晨顿了顿，陷入思考。凌初夜眼底隐着犀利的光，盯得她浑身发紧。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看见他。”
“谁？”
“我爸，”她垂眼，指着扫描图上的人头虎身怪，“他早就死了，这说明什么？”
温佑安上大学那年第一次随母亲来到京城，时任调查局局长赫柏言接待了她们，谈话中有意让温家迁移至京城定居，并表示为族人提供了职位和丰厚的待遇。温从仪婉言推辞，但未推得过分坚决。
赫柏言转头打量温佑安：“小姑娘模样标致，像你妈妈……听说你是市里前五名，去了潇湘医学院，这么好的成绩，怎么没考虑报京城的学校？”
温佑安瞥了眼母亲的神色：“想和朋友靠得近一点。”
她不可能说自己在研究湘西灰色地带。
男人和蔼地勾起嘴角：“那等毕业后再来京城发展吧，叔叔给你安排。”
“谢谢叔叔。”
温从仪啧了一声：“孩子想干什么，大人越来越管不动。她填报志愿都不跟我打招呼，也不问我意见。”
“有主见是好事啊。”
说笑一阵，温从仪放下一口没喝的茶，淡淡道：“赫局长，多余的客套我就省了。这个节骨眼专门请我过来，有何事想动用我们温家，直说便是。”
赫柏言挑眉，说了几个字：“有关七剑。”
双方对彼此波澜不惊的态度都不意外。
“七剑的人去找过你。”
温从仪没有否认，态度微妙：“我倒想向赫局长讨一个解释。没记错的话，这么多年来知道我们家在青州的只有易老一人。”
易家内部通气无所谓，如今却传到其他组织那里，这是有违前任家主间约定的。
“我们有责任，我还在着人调查，会给你一个说法。”
“行，多久？”
“一个月，如何？”赫柏言也不拖泥带水，“他们确实有棘手的事，否则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联系你。”
“超出能力范围的我可不管。”
两个月前，七剑和鹿鸣山庄在江北江东边界处于交战状态，七剑中有五剑接连出现异常，先是宝剑失灵，无法使出剑气，因是偶然发生，没有人放在心上。又打了半个月，情况愈发严重，还会同时影响到持剑人和被剑气所伤之人，引发心悸、呕血甚至脑血管破裂。此事终于引起调查局的重视。
温从仪和温佑安离开调查局总部，赫柏言差人送她们去医院初步看一下伤者的情况。走出大门时，她们与一群保镖队伍擦肩而过，走在前面的小少爷看着比温佑安大一点，身上学生气还很浓重，步履规矩，见到她们便停下脚步，虽不认识她们，也礼貌地点头。
待走远了，温从仪才慢悠悠地说：“那个就是前局长唯一的亲孙子。”
温佑安：“前局长倒没把位子给他。”
温从仪摇头：“易家家主现在是他，他只是实权不够大。”
赫柏言是前局长易丰和的外甥，易丰和生前独掌大权，其理念在易家却属于离经叛道，他去世后，碍于遗嘱指明要亲孙子易钧继位家主，易家的权力没有立刻被支持率更高的妹妹一派占领，妹妹的孩子们转而以易钧年纪尚小行事不够稳妥为由夺了调查局的权，名为辅佐，实欲逐渐控制。
“他年纪算小？他那名震三盟的爷爷当年不是15岁就继位了吗，那还是未成年呢。”
温从仪瞥她一眼：“看破不说破，那叫‘天纵英才’。”
温佑安笑道：“果然宣传口是最可怕的东西。”
在轿车尚未全面普及的年代，纯黑的福特在道路上显得很扎眼。温佑安不是第一次坐车，依然感到新奇。窗外的树木和楼房连成一片，淡灰色的天幕下，京城宽广的马路像波浪一般起伏着向后卷去，是不同于家乡的景致。
温从仪则平淡许多，上车后就一直在闭目养神。
“妈妈以前来过吗？”
“来过一次，那些楼没现在高。”
“楼总会越来越高吧。”
温从仪没接话。
车开到医院，她们去了几个监护室，在最后一个房间里见到了不算陌生的面孔。
“……温家主？”
温佑安从母亲背后探出脑袋：“陈蓁？”
陈蓁从床边站起来，温从仪抬手打断，余光看了眼床上沉睡的女子：“陈小姐不必多礼，我正好来找你问点事。”
温从仪没有猜错，失常的宝剑里恰恰没有青光剑和旋风剑，两位持剑人也平安无事。
也难怪赫柏言盯上她，这两把剑年初是她亲自修的，其余五把剑都出了问题，常人很难不产生怀疑。就算那五把剑与她无关，幸免的两把也会引起注意。
三人来到监护室外，温从仪从陈蓁手里接过青光剑，过了半晌开口：“确实没有问题。”
陈蓁刚松了口气，又听温从仪道：“陈小姐，你和旋风剑主上回来青州找我，没有说实话。”
她僵了一下。
“或者只说了一部分，”温从仪把剑递回，“你们的剑究竟怎么断的，应该不只是‘合璧内力输出不当’这么简单吧。”
陈蓁面露难色：“我解释不清楚。”
陈蓁带她们去找林轩勤，在温从仪的坚持追问下，林轩勤说：“我怕说出来家主根本不信，其实合璧后我们看到有可疑人影从灌木后跑过，地面出现了……不属于现场人员的腐尸，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我们觉得蹊跷，想送去调查，没等善后组到现场，证物袋里的东西却凭空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陈蓁在一旁点头：“就在那个时间点，我们发现各自的佩剑断在了剑鞘里。”
“腐尸的外观和你们的证物袋是什么样的？”
“没有固定的形状，不好形容。证物袋就是常规的标本袋，我们平时执行任务都会带一个在身上。”林轩勤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个给温从仪看。
“当时那个还在吗？”
二人对视一眼，陈蓁小声问：“你扔掉了吗？”
林轩勤：“没有，但是……”
温从仪：“方便拿来给我看一下吗？”
“不在我这。那次事后我私下送去让朋友检测，把东西暂存在他那了，检测结果只有少量现场的土壤成分。”
林轩勤的口吻不抱希望，温从仪却敏锐地捕捉到些许信息，没有点明，只问：“你朋友在京城吗？你能牵线吗？”
之前仅一面之缘，林轩勤对温从仪还不太了解，但见识过眼前之人直来直去的作风，此刻隐约意识到对方或许能解答他的疑惑，于是应了下来：“我去联系。”
“另外，你们合璧的地方在哪？”
“紫霞山。”
温从仪余光看了温佑安一眼。温佑安意会，敛眸不语。
从医院出来回到酒店，温从仪才开口：“你哥上次说他去过的那个，是不是紫霞山？”
“去是去过，那里离禁区距离较远，没有采样。”
“那一带没有门派驻扎，肃清小队多半是追着什么人到那的。”
“妈妈是怀疑他们追的人与灰色地带有关吗？”
“等看到证物袋才能做下一步判断。”
“那这次的事呢？鹿鸣山庄？”
温从仪拎着刚烧好水的壶过来，倒了两杯，许久没说话。
“妈妈？”
“还没有头绪，”温从仪道，“安安，明天我去处理他们的剑，你不用跟着。”
温佑安接过母亲递来的名片，看见林轩勤的号码，便明白了。
几天后，温佑安和林轩勤约好地点，见到了保管证物袋的人。
“这位是江东盟物检组的韩萧明，他正好来京城，我托他把东西带着，这方面他比我懂一点，有些细节你可以再问他，”林轩勤转头对身边的男生道，“萧明，这是温佑安，调查局那边派来的。”
“温小姐，幸会。”韩萧明伸手和温佑安握了一下。
温佑安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投入到面前的证物袋上。
袋子除了封口打开过的痕迹，袋身还很新，内部只有细微的土屑。温佑安拿着袋子和检测单看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可以借我一段时间吗？”
“你发现了什么吗？”
“这单子上的pH值、重金属和病原检测值，好像过于标准了。”
韩萧明惊讶于她直接抓住了重点，省去了他准备好的额外陈述：“确实。检测时间是在合璧一周后，按正常分解速度，就算没有幻觉中的腐尸，检测出的土壤成分里也应该有剑气所致的特殊化学元素和现场遗留的其他人体组织。”
温佑安也是这么判断的，但更重要的一点她没说出来。她从袋子上嗅到了相似的气息，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是在温佑宁从湘西带回一袋碎土、几个植物和动物组织样本的时候。
林轩勤见她面色没有波澜，不由问：“你打算怎么做？”
“用别的办法重新检测，”温佑安说，“林大公子，你放心，顶多半个月，东西我会完好还给你。”
温佑安不会向一个只打了几天交道的人透露很多，林轩勤也是如此——前几日旁敲侧击询问七剑内部情况时，他也答得言简意赅，对她保持着一定的防备。
“那便多谢。小姐能否留个私人电话？”
“我没有诶，昨天妈妈把酒店前台的号码告诉你了吧。”
林轩勤只好跟她又确认了一遍号码。
韩萧明在一边看着：“你在外若有事要联系别人，不会很麻烦吗？”
“还好吧，电话亭挺多的。”鸟也挺多的。
没有火石山的铸炉，修剑流程无法推进。温从仪申请将剑带回青州处理，赫柏言派了两个人随她同去，暂时将温佑安留了下来。
温从仪走了不到一周，冰魄家大小姐的病情突然严重起来，温佑安被赫柏言找去总部时，刚进门就听见对方和来送文件的小少爷提起此事。
或许不能叫小少爷，应该是小家主。
小家主惊讶：“前段时间不是服了药，都快好了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连雨花家也束手无策。”
温佑安想起母亲的嘱咐，不随意插手官方人设之外的事，便没表态。
小家主见了她，弯起眉眼笑了一下，和她正式打了招呼：“是温二小姐吧？久仰。”
温佑安行礼后道：“有什么久仰的，我家不过是卖石头和脸皮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表叔跟我说你家世代制玉，成品都很精致，还可入药，要订做一个玉佩送我做生日礼物，”小家主凑到赫柏言桌前，“表叔推荐的人肯定不会差，对吧？”
赫柏言笑道：“自然。”
“承蒙局长和易小家主厚爱，”温佑安照常接单，“不过我家从不打折喔，母亲的规矩。”
接触过温从仪后，赫柏言也不太在意温佑安直白的态度：“不打折才更显出价值。”
达成一致后，温佑安收了预付款和订制要求单，准备告辞，小家主这时转回了进门前的话题。
“表叔，下午我去看看蓝小姐吧，顺便找医院相关人员问一下，”他转头叫住温佑安，提出邀约，“温小姐要一起吗？”
温佑安想了想，顺着台阶下了：“也可以啊，虽然这方面我还不太懂。”
易小家主出行身后总是跟着一堆保镖，温佑安走在他边上浑身不自在，好在今天接送的不是加长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小家主把手一挥，只留了一个保镖跟车。
小家主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时不时和她聊些有的没的，但温佑安隐约感到他似乎在回避什么。
两人来到医院，透过监护室门缝看见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和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低声说话，女生拿着纸巾抹眼泪。
“陆叔，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姐才十七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
男子叹了口气：“羽澜，你别急，我现在给微莹加的药可以暂时封闭她的心脉，我们也还在想办法。你不能在这个时候也垮掉，后面可能还需要你暂代——”
“我姐不会有事的！”女生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含着哽咽。
温佑安跟着易小家主进去看了看蓝家大小姐的情况，小家主帮着一起安慰的功夫，温佑安走近床前，状似随意地观察着床上的人，把手搭在对方脉上。
半晌，她收回手，微微皱了下眉。小家主注意到，却没有询问。
从医院出来，小家主要请她吃饭，她没有拒绝。
席间小家主把保镖遣出了门外。
“听说温小姐是家族中的佼佼者，继任家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吧。”
温佑安唇线抿成一条线，自顾自夹菜：“能者居之。”
“温家主的眼光向来不会错。”言下之意，若她非能者，温从仪岂会出门办事也带着她。
“我替母亲谢过，”温佑安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我看了订制单，局长指定了玉佩所加的药材，具体尺寸和形状由小家主来定，你想要多大多厚的，光面还是浮雕，直接跟我说。”
“环形吧，不用浮雕，不超过掌心大小，”小家主视线扫过她的颈部，“像你这么大的就可以。”
温佑安脖子上挂着一个羊脂玉扣，顶部用黑绳穿了颗红色珠子。
她问服务生要来一张纸，记下要求。还没写完，对面的声音悠悠传来：“江湖都道以玉养人，以人养玉，玉人相辅，小姐以为呢？”
“常理如此，不是绝对的。”
“那么以玉杀人，也是可行的吗？”
空气凝滞了一瞬。
温佑安不急不慢地咀嚼完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换上笑眯眯的神情，直呼了对方的大名：“易钧，你想干嘛？”
她的眼底并无笑意。
易钧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二小姐是聪明人，我不信你真的看不出表叔在试探温家，看不出他在借七剑的手引蛇出洞。”
“看出又怎样，和你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温佑安嘴上这么说，还是从口袋里翻出订购单，重新浏览了一遍药材，有了猜测，“你平时在服什么药吗？”
“当归四逆。”
温佑安看着药材里的“宁止散”字样，明白了大半。
宁止散里有藜芦。
易钧从她的微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你方才还说自己不太懂医。”
“懂还是懂些，但毕竟还没开始真正读医，人前总要低调，”温佑安说，“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你也是医学生？”
“我不是，总有人是。我这样的半吊子家主，若身边真的一个自己人都没有，恐怕活不到今天。”
“看来你这个叔叔很不放心你啊。”以安神护体之名掩盖药玉慢性中毒的概率，比其他手段更难察觉。
“你以为那些保镖都是谁安排的？又是做给谁看的？”易钧含着笑，“那你呢，你既知道他在试探，就甘愿自投罗网？”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借七剑引蛇出洞呢？”
“蓝家大小姐的情况，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语气笃定，“她中的毒从温家而来。”
温佑安看起来很淡定：“话不能乱说，我家可不制毒。”
“温家不制毒，”易钧不急于反驳，“温家从不生事，长年隐居，境内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温家人的真实面目，直到晏清六十一年——”
温佑安怔了一下。
“——海州发生连环案件，前后涉及四方组织，离府，姑苏李家，七剑紫云家，还有你舅舅温从龙所在的天沐宫。”
“不愧是调查局，消息灵通，”她没有否认，“所以呢？”
“表叔给你们的资料上可能没有写明，查鹿鸣山庄的起因是发现了疑似十年前那场混战中出现过的邪兵，他之前便有所怀疑，便想趁此机会试探温家的底细。但凡证实剑的异常与你们有任何关联，温家都有可能上肃清名单，成为下一个鹿鸣山庄。”
温佑安对肃清行动略有耳闻。
“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易钧不再避讳：“谈合作，就看小姐愿不愿意了。”
温佑安靠着椅背，懒懒垂眼，伸手把玩起颈下的玉扣，指腹一下一下地在弧面摩挲着。
“小家主混江湖的时日比我多，有些潜规矩应该比我更清楚。”
“比如？”
“篡位这种事，”她说，“是另外的价钱。”
从五月初开始，韩恋晨一连半个月没去研究所，也没回家。
演出临近，舞团任务繁忙，即使动作少一些的群演每天收工后也累得要死，年纪小点尚在念书的还要回学校补课补作业。温辰睿处在毕业季，因为提前解决了就业问题，相对闲很多，除了排练就去研究所跟进实验，每周给韩恋晨带点信息。为了避免来回跑，韩恋晨也偶尔托他从凌初夜那里拿药或别的东西。
忙到五月中旬第一场《舞姬》落幕，她才有空做点别的。
温辰睿提醒她去研究所一趟：“你很久没去体检了。”
早已习惯药物反应的人不太在乎：“哦。”
温辰睿听着她敷衍的语调，没多说什么，帮她搬完收好的演出道具，接过钥匙：“我去交，你走吧。”
“你今天不去？”
“有点事。”
韩恋晨背起包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倒回来：“凌初夜跟你说过灰色地带的事没？”
走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温辰睿动作一顿，半晌道：“要说这个的话，去门口等我。”
韩恋晨便乖乖去剧院门口等。
过了一会儿，温辰睿交完钥匙出来，和她一起走去地铁站：“他确实在怀疑温家和灰色地带的关系，但目前他的了解局限于记忆之蛊。”
“你要告诉他吗？”
温辰睿听她这么问，知道她尚未向凌初夜透露什么。
“暂时不，彼此没有产生威胁。等我这里有阶段性结果，再看要不要介入。”
把韩恋晨送到安检机前，临走时温辰睿注意到她的书包拉链没拉好，给她重新拉上，低声道：“能记住就在进去前销毁。”
韩恋晨冲他挥挥手，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转头望着安检机的人流。
她没有去体检的打算，但牵挂周珊的情况，还是坐了去甘家口的地铁。地铁上，她重新拉开拉链，从内袋里摸到一张纸片，是方才温辰睿放进去的。纸片上写了一串符号和数字，代表着他想让她看的资料位置和密码，平日在研究所两人从不交流这些，她会避开正式时间，根据他指定的资料自行发散后续调查的方向。
这个点B区没什么人，20楼的隔离室长廊空荡荡的，前台只有两个值班小护士。韩恋晨看过周珊后，悄悄去调取昨日的实验数据。周珊记忆中与李思瑶相关的片段析出量越来越大，但过于零碎，无法在析出第一时间形成线性顺序，温辰睿钻了这个空子，用特殊手段隐藏了一部分记忆文件，很难被追踪到痕迹，但也意味着难以备份。在没找到更好办法前，只能现场进行提取。
时间不知不觉接近零点。韩恋晨回来时经过另一间隔离室，看见温若颜在里面，脑瓜转动起来，还没盘算出什么，很快被护士的声音打断：“韩小姐，A区的电话，找您的。”
韩恋晨接完电话，下楼从中间通道去A区，在急诊室找到陆萧，对方手边搁着一小瓶刚开盖的盐酸纳洛酮，正在准备注射液。
“你怎么知道我在对面？”
“前台告诉我的。”
“……叫我过来意义在哪里，”她指了指几乎整个人瘫在输液椅上的公子哥，狠狠皱起鼻子，“这次喝了多少？平时天天疯玩也没见把自己喝进医院。”
陆萧转头扫了眼远处的洛云泽，没什么表情：“分次手就这个德性。”
“分手？和谁啊？”她八卦了一下。
“他高中同学，你不认识。”
韩恋晨呵呵笑了一下：“看不出他是情种。”
陆萧诧异：“你哪学来的词，怪瘆人的。”
他这么一说，韩恋晨也觉得瘆人。
“凌初夜呢？敢情带着弟弟一起去喝酒，完了把人往这一丢就跑了？”
“他说还有事。”
凌晨能有什么事？
韩恋晨半晌没吭声。
陆萧见她神色郁郁，以为她生气了，转念想起这小姑娘对洛云泽印象一直不佳，听凌初夜说有次任务前碰头，她推门进来时洛云泽在抽烟，一口烟圈就差贴着她脑门，气得她直接上脚就踹。
他于是权衡道：“主要是我忙不开，除了急诊这里，阿妍复查出了点小状况，也要在病房输液留观一晚，原本是澜姨来陪，但莹姨近期身体不太好，澜姨在她家，初夜就让她别过来了，说我们几个帮忙看着。”
不料这番话下来，姑娘脸色好像愈发铁青。
陆萧有些困惑，正当他开始思考另外的策略时，韩恋晨开口了：“她在哪个房间？”
“805，那个房间还有一张空床，一会儿我给她扎好针，你可以在那休息。”
“不用了，我也会输液。”
陆萧愣了愣，意识到什么，神色稍暗下去：“……行，你更熟悉流程，我去把药开好给你。”
韩恋晨上楼去了805病房，发现是普通房间，不再是暖室了。凌初妍睡得浅，门被推开便醒了，看见韩恋晨很意外：“怎么是你？初……师兄呢？”
“他在给云泽哥打醒酒针。”
“那怎么会把你叫来，你回去要几点了？”凌初妍面上说着关心的话，眼里却藏不住厌恶之色。
“因为我正好在研究所，”韩恋晨把推车推到床边，开始消毒和填充针管，口罩下的声音显得模糊，“放心，给你输了液我就走，我可不在这睡，怕膈应死。”
凌初妍冷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就不膈应了？”
“那敢情好，互相膈应就不要待一起，”韩恋晨故意刺激她，“我知道，只有凌初夜在这里你才不膈应，是吧？”
她变了脸色，抬眸间目光几乎能杀人：“又是你搞的鬼？”
“我能搞什么？是你自己不相信他有问题！”韩恋晨有一瞬间想摔药瓶，忍住了。这药可不是量产的，她也心疼自己耗费掉的血。
“韩恋晨，你这点伎俩太低级，不要以为阿夜会一直纵容你。”
韩恋晨决定中止这个话题。
她掰过凌初妍的手腕，拿沾碘伏的棉签涂擦手背。对方下意识往回缩，被她拽住：“干什么？我不至于实名给你下毒吧。”
扭头360度望了圈，病房还真没安摄像头。算了，当她没说。
凌初妍不再挣扎，但眼里充满警惕，看着针尖刺入皮肤时，眼睫仍旧轻轻发颤。
韩恋晨给她贴好绑带，悬起药瓶挂在杆上，调整流速时随口问了句：“听说姨妈也生病了？”
“关心别人的妈妈，倒比关心自己妈妈还积极。”
“妈妈有什么需要我关心的地方吗？她身体一直很好吧，倒是姨妈经常病恹恹的。”
“你想说什么？”凌初妍刚靠着枕头半躺下，怒火又上来几分，“病恹恹的人没有资格当冰魄剑主，是吗？”
韩恋晨冷笑起来：“少在这瞎敏感，我没针对你——你在玉蟾宫也住了这么些年了，我还以为你对她们的事了如指掌，你不知道妈妈怎么当上冰魄剑主的吗？”
“当然是因为妈妈的剑术远超姨妈。”长老这么告诉她的。
“无缘无故就超过了？”韩恋晨抿抿唇，“看来长老也很偏爱妈妈，从没跟你透露过，姨妈从小实力远比妈妈要强，但在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因为一次任务重伤，废了右手才勉强保住了命，再也无法像原来一样使剑。”
凌初妍愣住了，似乎头一回听到这个版本的故事，消化了很久都没出声。
韩恋晨整理完器具，来到窗前，把敞开一半的窗帘拉到三分之二的位置，望了眼斜对面黑漆漆的大楼。
零点三十五。
她转身推着推车往门口走。
“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膈应我吗？”
凌初妍脸色很不好看，不排除仍然有点害怕的原因，毕竟之前住院都有人陪。
“我要去厕所，”韩恋晨脚步没停，只在关门前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姐姐，这药大概输两个小时，你别睡太死。”
韩恋晨找夜班护士嘱咐了几句，蹲坑去了。蹲到一半，一条消息从屏幕上跳了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开始回消息。
凌晨两点刚出头，四院住院部响起了枪声。
韩恋晨从卫生间出来，走到凌初妍病房前的长廊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四五个人，除了楼下的保安还有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在门口低声议论着什么。
韩恋晨拨开他们进入房间，看见地上一滩血迹，倒着一个人，所幸凌初妍没什么事，但她没在床上躺着，而是靠着床沿，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陆萧正蹲着检查地上尸体的情况，抬头看见韩恋晨，目光隐隐带着不悦：“阿晨，你干什么去了？阿妍还自己提着吊瓶下来找我。”
韩恋晨看了看吊瓶，药还剩五分之一，离拔针至少还有十几分钟。
她表情有些委屈：“肚子疼，去厕所了呀。”
“你也不先叫个……”陆萧想到被打昏的护士，多余的责备也说不出口，“罢了，还好她下楼错开了袭击时间，等警署的人一会儿过来再说，我刚打给初夜，他也没接。”
韩恋晨走近那具尸体，俯身观察。一颗沾血的弹壳掉在那人身旁，他似乎是被人从侧面打穿了颈外动脉，一击毙命。浸在血迹里的还有一片花瓣样的东西。
她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侧目发现凌初妍正盯着她，脸色发白。
805病房由保安先封锁，等待警署的人来处理。陆萧给凌初妍换了9楼的病房，又回急诊去忙了。韩恋晨陪凌初妍上楼安顿好，刚拆完针，凌初妍冷不丁劈手夺过针柄，从床边跃下，针头直抵韩恋晨的咽喉，把她按在椅子上。
“你故意的？你早就知道了？”
“你在说什么？”韩恋晨皱眉，“知道什么？”
针头划破颈部的皮肤，渗出一丝血痕，韩恋晨嘶了一声。
“这两个小时，你根本不在卫生间吧，”凌初妍质问，“你做了什么？”
“你发什么疯？”韩恋晨余光瞥见她手背崩开的平口贴，“你把针眼按住吧，要回血了！”
“我去找过，你不在。”
“不是……”韩恋晨笑出声来，“你有这警惕心能不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下楼倒是个明智的选择。”
凌初妍不会说她当时没找到韩恋晨是有点担心，她把针往后移开了几分，眼神依旧紧逼：“你不说，信不信这针下一秒就捅进你脖子里？”
“你敢吗？”
凌初妍咬牙。
振动声突然传来，韩恋晨没来得及反应，凌初妍已经把手伸进了她的外套口袋，先一步取出了手机。
“还给我！”她顿感不妙，也没管脖子前还横着根针，起身去抢。
手机虽然设了密码，但锁屏弹出的消息无法隐藏。凌初妍已经看到了最新的两条信息，瞪大了眼睛。
小小媛：我把东西给你带回去了哦。你那里怎么样了？
小小媛：阿妍安全了吧？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道冰冷的声音飘来：“你们在干什么？”
凌初夜站在门口，视线最先触及韩恋晨颈侧冒出的血珠，转而落在凌初妍拿针的手上，脸色沉沉。
“阿夜……”凌初妍颤声开口。
这人来得倒挺速度。
韩恋晨懒得和凌初夜打招呼，趁凌初妍分神之际夺回手机和针头，连着输液管一起取下，继续方才被打断的收拾工作。
凌初夜走过来查看韩恋晨的伤口，转头望着凌初妍：“我刚赶过来，警署在调8楼走廊的监控，这件事和阿晨没有关系，你何必对着她咄咄逼人？”
凌初妍知道他听到了。
她红了眼圈：“你信她不信我？”
凌初夜默了半晌才道：“我信监控。”
“……”
“我理解你最近情绪不佳，容易疑心，但也不要太过——”
“行了，”韩恋晨已经收拾好废弃的输液用品，抱起配药篮，“少说几句，让姐姐休息吧。”
凌初夜轻叹一声。
“阿妍，别想太多，我派了人在门口守着，没事的，”他回身揽过韩恋晨的肩膀，“我陪你去包扎一下。”
凌初妍不再说话，整个人陷入空洞的死寂。
韩恋晨：“你不忙就在这陪她，我一个人去。”
凌初夜却不由分说把她带出了病房。
到了外面，男人方在她耳边低语：“那朵花，眼熟吗？”
“待宵草。”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次真不是暗夜门。那个时间，我的人全在城东。”
韩恋晨感到惊讶：“哟，你也有背锅的一天。”
“挺有趣的，”他悠悠道，“总有新的乐子自己送上门，可惜死得太痛快了。”
“有什么线索吗？”
“还在查，从中枪的位置和方向推测，子弹是从附近建筑物射来的，准头很好。”
“哦。”
“明天传到调查局那里，他们估计也会关注。”
凌初夜带韩恋晨简单处理完脖子上的伤口，问她肚子还疼不疼。
韩恋晨愣了愣：“好多了。”
“我送你回去，前半夜辛苦了。”他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点回宿舍，你存心让宿管抓我呢？研究所不是有休息室吗，反正也没几个小时能睡了。”
李媛取消了静音设置，在床上眯了半小时，信息声响起。她揉揉眼，爬起来拿手机，是韩恋晨回了消息。
Aurora：[OK.jpg]我刚回去，突然想起来有个东西漏了，和记忆芯片有关的东西，本来想让你一起带给顾南竹来着。
Aurora：她没事。
Aurora：但她在怀疑我了。
李媛对着消息沉思了几分钟，才点开输入框。
小小媛：她不会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拉你下水。
小小媛：况且是你救了她。
Aurora：是你提醒得及时！
Aurora：这个事过几天我再找机会跟她说吧。
Aurora：她知道得太多我也有麻烦。
Aurora：你怎么还不睡啊？回去多久了都[戳.jpg]
小小媛：担心你俩呗。
小小媛：你也快睡。
小小媛：后天我来找你吃饭，上次没吃到的那家！[龇牙.jpg]
Aurora：好！
李媛盯着屏幕，亮光照着她的脸颊，映在黑不见底的瞳孔中央。
许久，她放下手机，表情变得似笑非笑。
153
晏清一百年三月，韩恋晨把草图画好交给凌初夜时，两人曾经讨论过禁区异象的来源。
韩恋晨之前跟艺考集训的李媛学过一段时间素描和物体剖绘，还原回忆中的湘西所见对她有难度但不多。整体没能画全，但她把关键的比例和结构画得很清晰，连凌初夜都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
“人面，龙角，虎身，犬尾，”他用记号笔在扫描件上圈起几处，“和我碰到的不完全相似。”
他把自己的图从扫描仪下取出，和她的摆在一起。
韩恋晨：“好抽象。”
画技堪忧。
凌初夜冷冷瞥了她一眼。
她想起忘了关闭心灵感应，连忙转移视线，开始观察图上的轮廓。
腋目，双翅。也长角。
“感觉在哪里见过。”她想了想，没想出来。
扫描图转到陆萧手里，陆萧对着看了看，似乎有一点思绪。
“饕餮，但是饕餮不长翅膀。”
隔了两天，他从家里翻出山海经典籍带过来，三人在实验室里研究了大半天，没得出确切结论。
“若说穷奇，也不是那么像，穷奇体型和老虎差不多。”
“可能是变体——重点是这些东西产生的源头，那个源头应该可以变成任何东西。”
“你是不是还看到了其他变体？”
凌初夜点头：“蝴蝶。”
韩恋晨一愣，很快调整了表情。
后面再整理记录时，凌初夜问她遭遇异象的具体时间和位置。
她抿嘴：“你不清楚吗？我去的时候，你不是也在那个区域？不然你怎么看见我的？”
“因为不能保证我所见皆真实，我需要确认两边的记忆是否相符，”凌初夜调出地图指给她看，“我观察到的是你进入西边禁区的那段路，一直到琵琶溪，之后就没有了。”
韩恋晨食指压着地图左下角，按自己印象里的路线向上移动，看见琵琶溪的位置在黄石寨禁区边缘。那里只有一小块土地纳入自由景区，且设有收费门禁。
“我没走过任何门禁。我走到你说的琵琶溪这里，南宫落走到了民宿区。她说路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河，朝北能看到一座长得像老鹰的山峰，很明显，但我没看到。”
“可能是鹞子寨——那意味着你们是在西南门之前的路段，遭遇了类似空间错位的现象。”
韩恋晨也不是不能接受灵异事件。从凌初夜的表情看，他八成也是这么误入灰色地带的。
“你又是从哪进来的？”
“东侧的门，走到唐家洲附近的河边发生错位。第一次跳到琵琶溪，第二次至今没在地图上找到符合特征的位置。”
“没有任何预兆？”
“没有，”他放下笔，“但有件事我比较在意，我注意到你在消失点前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露出惊吓的表情，而我并不能看见那东西。”
韩恋晨顿了顿，陷入思考。凌初夜眼底隐着犀利的光，盯得她浑身发紧。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看见他。”
“谁？”
“我爸，”她垂眼，指着扫描图上的人头虎身怪，“他早就死了，这说明什么？”
温佑安上大学那年第一次随母亲来到京城，时任调查局局长赫柏言接待了她们，谈话中有意让温家迁移至京城定居，并表示为族人提供了职位和丰厚的待遇。温从仪婉言推辞，但未推得过分坚决。
赫柏言转头打量温佑安：“小姑娘模样标致，像你妈妈……听说你是市里前五名，去了潇湘医学院，这么好的成绩，怎么没考虑报京城的学校？”
温佑安瞥了眼母亲的神色：“想和朋友靠得近一点。”
她不可能说自己在研究湘西灰色地带。
男人和蔼地勾起嘴角：“那等毕业后再来京城发展吧，叔叔给你安排。”
“谢谢叔叔。”
温从仪啧了一声：“孩子想干什么，大人越来越管不动。她填报志愿都不跟我打招呼，也不问我意见。”
“有主见是好事啊。”
说笑一阵，温从仪放下一口没喝的茶，淡淡道：“赫局长，多余的客套我就省了。这个节骨眼专门请我过来，有何事想动用我们温家，直说便是。”
赫柏言挑眉，说了几个字：“有关七剑。”
双方对彼此波澜不惊的态度都不意外。
“七剑的人去找过你。”
温从仪没有否认，态度微妙：“我倒想向赫局长讨一个解释。没记错的话，这么多年来知道我们家在青州的只有易老一人。”
易家内部通气无所谓，如今却传到其他组织那里，这是有违前任家主间约定的。
“我们有责任，我还在着人调查，会给你一个说法。”
“行，多久？”
“一个月，如何？”赫柏言也不拖泥带水，“他们确实有棘手的事，否则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联系你。”
“超出能力范围的我可不管。”
两个月前，七剑和鹿鸣山庄在江北江东边界处于交战状态，七剑中有五剑接连出现异常，先是宝剑失灵，无法使出剑气，因是偶然发生，没有人放在心上。又打了半个月，情况愈发严重，还会同时影响到持剑人和被剑气所伤之人，引发心悸、呕血甚至脑血管破裂。此事终于引起调查局的重视。
温从仪和温佑安离开调查局总部，赫柏言差人送她们去医院初步看一下伤者的情况。走出大门时，她们与一群保镖队伍擦肩而过，走在前面的小少爷看着比温佑安大一点，身上学生气还很浓重，步履规矩，见到她们便停下脚步，虽不认识她们，也礼貌地点头。
待走远了，温从仪才慢悠悠地说：“那个就是前局长唯一的亲孙子。”
温佑安：“前局长倒没把位子给他。”
温从仪摇头：“易家家主现在是他，他只是实权不够大。”
赫柏言是前局长易丰和的外甥，易丰和生前独掌大权，其理念在易家却属于离经叛道，他去世后，碍于遗嘱指明要亲孙子易钧继位家主，易家的权力没有立刻被支持率更高的妹妹一派占领，妹妹的孩子们转而以易钧年纪尚小行事不够稳妥为由夺了调查局的权，名为辅佐，实欲逐渐控制。
“他年纪算小？他那名震三盟的爷爷当年不是15岁就继位了吗，那还是未成年呢。”
温从仪瞥她一眼：“看破不说破，那叫‘天纵英才’。”
温佑安笑道：“果然宣传口是最可怕的东西。”
在轿车尚未全面普及的年代，纯黑的福特在道路上显得很扎眼。温佑安不是第一次坐车，依然感到新奇。窗外的树木和楼房连成一片，淡灰色的天幕下，京城宽广的马路像波浪一般起伏着向后卷去，是不同于家乡的景致。
温从仪则平淡许多，上车后就一直在闭目养神。
“妈妈以前来过吗？”
“来过一次，那些楼没现在高。”
“楼总会越来越高吧。”
温从仪没接话。
车开到医院，她们去了几个监护室，在最后一个房间里见到了不算陌生的面孔。
“……温家主？”
温佑安从母亲背后探出脑袋：“陈蓁？”
陈蓁从床边站起来，温从仪抬手打断，余光看了眼床上沉睡的女子：“陈小姐不必多礼，我正好来找你问点事。”
温从仪没有猜错，失常的宝剑里恰恰没有青光剑和旋风剑，两位持剑人也平安无事。
也难怪赫柏言盯上她，这两把剑年初是她亲自修的，其余五把剑都出了问题，常人很难不产生怀疑。就算那五把剑与她无关，幸免的两把也会引起注意。
三人来到监护室外，温从仪从陈蓁手里接过青光剑，过了半晌开口：“确实没有问题。”
陈蓁刚松了口气，又听温从仪道：“陈小姐，你和旋风剑主上回来青州找我，没有说实话。”
她僵了一下。
“或者只说了一部分，”温从仪把剑递回，“你们的剑究竟怎么断的，应该不只是‘合璧内力输出不当’这么简单吧。”
陈蓁面露难色：“我解释不清楚。”
陈蓁带她们去找林轩勤，在温从仪的坚持追问下，林轩勤说：“我怕说出来家主根本不信，其实合璧后我们看到有可疑人影从灌木后跑过，地面出现了……不属于现场人员的腐尸，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我们觉得蹊跷，想送去调查，没等善后组到现场，证物袋里的东西却凭空消失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陈蓁在一旁点头：“就在那个时间点，我们发现各自的佩剑断在了剑鞘里。”
“腐尸的外观和你们的证物袋是什么样的？”
“没有固定的形状，不好形容。证物袋就是常规的标本袋，我们平时执行任务都会带一个在身上。”林轩勤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个给温从仪看。
“当时那个还在吗？”
二人对视一眼，陈蓁小声问：“你扔掉了吗？”
林轩勤：“没有，但是……”
温从仪：“方便拿来给我看一下吗？”
“不在我这。那次事后我私下送去让朋友检测，把东西暂存在他那了，检测结果只有少量现场的土壤成分。”
林轩勤的口吻不抱希望，温从仪却敏锐地捕捉到些许信息，没有点明，只问：“你朋友在京城吗？你能牵线吗？”
之前仅一面之缘，林轩勤对温从仪还不太了解，但见识过眼前之人直来直去的作风，此刻隐约意识到对方或许能解答他的疑惑，于是应了下来：“我去联系。”
“另外，你们合璧的地方在哪？”
“紫霞山。”
温从仪余光看了温佑安一眼。温佑安意会，敛眸不语。
从医院出来回到酒店，温从仪才开口：“你哥上次说他去过的那个，是不是紫霞山？”
“去是去过，那里离禁区距离较远，没有采样。”
“那一带没有门派驻扎，肃清小队多半是追着什么人到那的。”
“妈妈是怀疑他们追的人与灰色地带有关吗？”
“等看到证物袋才能做下一步判断。”
“那这次的事呢？鹿鸣山庄？”
温从仪拎着刚烧好水的壶过来，倒了两杯，许久没说话。
“妈妈？”
“还没有头绪，”温从仪道，“安安，明天我去处理他们的剑，你不用跟着。”
温佑安接过母亲递来的名片，看见林轩勤的号码，便明白了。
几天后，温佑安和林轩勤约好地点，见到了保管证物袋的人。
“这位是江东盟物检组的韩萧明，他正好来京城，我托他把东西带着，这方面他比我懂一点，有些细节你可以再问他，”林轩勤转头对身边的男生道，“萧明，这是温佑安，调查局那边派来的。”
“温小姐，幸会。”韩萧明伸手和温佑安握了一下。
温佑安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投入到面前的证物袋上。
袋子除了封口打开过的痕迹，袋身还很新，内部只有细微的土屑。温佑安拿着袋子和检测单看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可以借我一段时间吗？”
“你发现了什么吗？”
“这单子上的pH值、重金属和病原检测值，好像过于标准了。”
韩萧明惊讶于她直接抓住了重点，省去了他准备好的额外陈述：“确实。检测时间是在合璧一周后，按正常分解速度，就算没有幻觉中的腐尸，检测出的土壤成分里也应该有剑气所致的特殊化学元素和现场遗留的其他人体组织。”
温佑安也是这么判断的，但更重要的一点她没说出来。她从袋子上嗅到了相似的气息，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是在温佑宁从湘西带回一袋碎土、几个植物和动物组织样本的时候。
林轩勤见她面色没有波澜，不由问：“你打算怎么做？”
“用别的办法重新检测，”温佑安说，“林大公子，你放心，顶多半个月，东西我会完好还给你。”
温佑安不会向一个只打了几天交道的人透露很多，林轩勤也是如此——前几日旁敲侧击询问七剑内部情况时，他也答得言简意赅，对她保持着一定的防备。
“那便多谢。小姐能否留个私人电话？”
“我没有诶，昨天妈妈把酒店前台的号码告诉你了吧。”
林轩勤只好跟她又确认了一遍号码。
韩萧明在一边看着：“你在外若有事要联系别人，不会很麻烦吗？”
“还好吧，电话亭挺多的。”鸟也挺多的。
没有火石山的铸炉，修剑流程无法推进。温从仪申请将剑带回青州处理，赫柏言派了两个人随她同去，暂时将温佑安留了下来。
温从仪走了不到一周，冰魄家大小姐的病情突然严重起来，温佑安被赫柏言找去总部时，刚进门就听见对方和来送文件的小少爷提起此事。
或许不能叫小少爷，应该是小家主。
小家主惊讶：“前段时间不是服了药，都快好了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连雨花家也束手无策。”
温佑安想起母亲的嘱咐，不随意插手官方人设之外的事，便没表态。
小家主见了她，弯起眉眼笑了一下，和她正式打了招呼：“是温二小姐吧？久仰。”
温佑安行礼后道：“有什么久仰的，我家不过是卖石头和脸皮的。”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表叔跟我说你家世代制玉，成品都很精致，还可入药，要订做一个玉佩送我做生日礼物，”小家主凑到赫柏言桌前，“表叔推荐的人肯定不会差，对吧？”
赫柏言笑道：“自然。”
“承蒙局长和易小家主厚爱，”温佑安照常接单，“不过我家从不打折喔，母亲的规矩。”
接触过温从仪后，赫柏言也不太在意温佑安直白的态度：“不打折才更显出价值。”
达成一致后，温佑安收了预付款和订制要求单，准备告辞，小家主这时转回了进门前的话题。
“表叔，下午我去看看蓝小姐吧，顺便找医院相关人员问一下，”他转头叫住温佑安，提出邀约，“温小姐要一起吗？”
温佑安想了想，顺着台阶下了：“也可以啊，虽然这方面我还不太懂。”
易小家主出行身后总是跟着一堆保镖，温佑安走在他边上浑身不自在，好在今天接送的不是加长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小家主把手一挥，只留了一个保镖跟车。
小家主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时不时和她聊些有的没的，但温佑安隐约感到他似乎在回避什么。
两人来到医院，透过监护室门缝看见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和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低声说话，女生拿着纸巾抹眼泪。
“陆叔，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姐才十七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
男子叹了口气：“羽澜，你别急，我现在给微莹加的药可以暂时封闭她的心脉，我们也还在想办法。你不能在这个时候也垮掉，后面可能还需要你暂代——”
“我姐不会有事的！”女生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含着哽咽。
温佑安跟着易小家主进去看了看蓝家大小姐的情况，小家主帮着一起安慰的功夫，温佑安走近床前，状似随意地观察着床上的人，把手搭在对方脉上。
半晌，她收回手，微微皱了下眉。小家主注意到，却没有询问。
从医院出来，小家主要请她吃饭，她没有拒绝。
席间小家主把保镖遣出了门外。
“听说温小姐是家族中的佼佼者，继任家主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吧。”
温佑安唇线抿成一条线，自顾自夹菜：“能者居之。”
“温家主的眼光向来不会错。”言下之意，若她非能者，温从仪岂会出门办事也带着她。
“我替母亲谢过，”温佑安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我看了订制单，局长指定了玉佩所加的药材，具体尺寸和形状由小家主来定，你想要多大多厚的，光面还是浮雕，直接跟我说。”
“环形吧，不用浮雕，不超过掌心大小，”小家主视线扫过她的颈部，“像你这么大的就可以。”
温佑安脖子上挂着一个羊脂玉扣，顶部用黑绳穿了颗红色珠子。
她问服务生要来一张纸，记下要求。还没写完，对面的声音悠悠传来：“江湖都道以玉养人，以人养玉，玉人相辅，小姐以为呢？”
“常理如此，不是绝对的。”
“那么以玉杀人，也是可行的吗？”
空气凝滞了一瞬。
温佑安不急不慢地咀嚼完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换上笑眯眯的神情，直呼了对方的大名：“易钧，你想干嘛？”
她的眼底并无笑意。
易钧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二小姐是聪明人，我不信你真的看不出表叔在试探温家，看不出他在借七剑的手引蛇出洞。”
“看出又怎样，和你好像没什么关系吧，”温佑安嘴上这么说，还是从口袋里翻出订购单，重新浏览了一遍药材，有了猜测，“你平时在服什么药吗？”
“当归四逆。”
温佑安看着药材里的“宁止散”字样，明白了大半。
宁止散里有藜芦。
易钧从她的微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你方才还说自己不太懂医。”
“懂还是懂些，但毕竟还没开始真正读医，人前总要低调，”温佑安说，“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你也是医学生？”
“我不是，总有人是。我这样的半吊子家主，若身边真的一个自己人都没有，恐怕活不到今天。”
“看来你这个叔叔很不放心你啊。”以安神护体之名掩盖药玉慢性中毒的概率，比其他手段更难察觉。
“你以为那些保镖都是谁安排的？又是做给谁看的？”易钧含着笑，“那你呢，你既知道他在试探，就甘愿自投罗网？”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是借七剑引蛇出洞呢？”
“蓝家大小姐的情况，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语气笃定，“她中的毒从温家而来。”
温佑安看起来很淡定：“话不能乱说，我家可不制毒。”
“温家不制毒，”易钧不急于反驳，“温家从不生事，长年隐居，境内甚至没有几个人见过温家人的真实面目，直到晏清六十一年——”
温佑安怔了一下。
“——海州发生连环案件，前后涉及四方组织，离府，姑苏李家，七剑紫云家，还有你舅舅温从龙所在的天沐宫。”
“不愧是调查局，消息灵通，”她没有否认，“所以呢？”
“表叔给你们的资料上可能没有写明，查鹿鸣山庄的起因是发现了疑似十年前那场混战中出现过的邪兵，他之前便有所怀疑，便想趁此机会试探温家的底细。但凡证实剑的异常与你们有任何关联，温家都有可能上肃清名单，成为下一个鹿鸣山庄。”
温佑安对肃清行动略有耳闻。
“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易钧不再避讳：“谈合作，就看小姐愿不愿意了。”
温佑安靠着椅背，懒懒垂眼，伸手把玩起颈下的玉扣，指腹一下一下地在弧面摩挲着。
“小家主混江湖的时日比我多，有些潜规矩应该比我更清楚。”
“比如？”
“篡位这种事，”她说，“是另外的价钱。”
从五月初开始，韩恋晨一连半个月没去研究所，也没回家。
演出临近，舞团任务繁忙，即使动作少一些的群演每天收工后也累得要死，年纪小点尚在念书的还要回学校补课补作业。温辰睿处在毕业季，因为提前解决了就业问题，相对闲很多，除了排练就去研究所跟进实验，每周给韩恋晨带点信息。为了避免来回跑，韩恋晨也偶尔托他从凌初夜那里拿药或别的东西。
忙到五月中旬第一场《舞姬》落幕，她才有空做点别的。
温辰睿提醒她去研究所一趟：“你很久没去体检了。”
早已习惯药物反应的人不太在乎：“哦。”
温辰睿听着她敷衍的语调，没多说什么，帮她搬完收好的演出道具，接过钥匙：“我去交，你走吧。”
“你今天不去？”
“有点事。”
韩恋晨背起包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倒回来：“凌初夜跟你说过灰色地带的事没？”
走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路过。温辰睿动作一顿，半晌道：“要说这个的话，去门口等我。”
韩恋晨便乖乖去剧院门口等。
过了一会儿，温辰睿交完钥匙出来，和她一起走去地铁站：“他确实在怀疑温家和灰色地带的关系，但目前他的了解局限于记忆之蛊。”
“你要告诉他吗？”
温辰睿听她这么问，知道她尚未向凌初夜透露什么。
“暂时不，彼此没有产生威胁。等我这里有阶段性结果，再看要不要介入。”
把韩恋晨送到安检机前，临走时温辰睿注意到她的书包拉链没拉好，给她重新拉上，低声道：“能记住就在进去前销毁。”
韩恋晨冲他挥挥手，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转头望着安检机的人流。
她没有去体检的打算，但牵挂周珊的情况，还是坐了去甘家口的地铁。地铁上，她重新拉开拉链，从内袋里摸到一张纸片，是方才温辰睿放进去的。纸片上写了一串符号和数字，代表着他想让她看的资料位置和密码，平日在研究所两人从不交流这些，她会避开正式时间，根据他指定的资料自行发散后续调查的方向。
这个点B区没什么人，20楼的隔离室长廊空荡荡的，前台只有两个值班小护士。韩恋晨看过周珊后，悄悄去调取昨日的实验数据。周珊记忆中与李思瑶相关的片段析出量越来越大，但过于零碎，无法在析出第一时间形成线性顺序，温辰睿钻了这个空子，用特殊手段隐藏了一部分记忆文件，很难被追踪到痕迹，但也意味着难以备份。在没找到更好办法前，只能现场进行提取。
时间不知不觉接近零点。韩恋晨回来时经过另一间隔离室，看见温若颜在里面，脑瓜转动起来，还没盘算出什么，很快被护士的声音打断：“韩小姐，A区的电话，找您的。”
韩恋晨接完电话，下楼从中间通道去A区，在急诊室找到陆萧，对方手边搁着一小瓶刚开盖的盐酸纳洛酮，正在准备注射液。
“你怎么知道我在对面？”
“前台告诉我的。”
“……叫我过来意义在哪里，”她指了指几乎整个人瘫在输液椅上的公子哥，狠狠皱起鼻子，“这次喝了多少？平时天天疯玩也没见把自己喝进医院。”
陆萧转头扫了眼远处的洛云泽，没什么表情：“分次手就这个德性。”
“分手？和谁啊？”她八卦了一下。
“他高中同学，你不认识。”
韩恋晨呵呵笑了一下：“看不出他是情种。”
陆萧诧异：“你哪学来的词，怪瘆人的。”
他这么一说，韩恋晨也觉得瘆人。
“凌初夜呢？敢情带着弟弟一起去喝酒，完了把人往这一丢就跑了？”
“他说还有事。”
凌晨能有什么事？
韩恋晨半晌没吭声。
陆萧见她神色郁郁，以为她生气了，转念想起这小姑娘对洛云泽印象一直不佳，听凌初夜说有次任务前碰头，她推门进来时洛云泽在抽烟，一口烟圈就差贴着她脑门，气得她直接上脚就踹。
他于是权衡道：“主要是我忙不开，除了急诊这里，阿妍复查出了点小状况，也要在病房输液留观一晚，原本是澜姨来陪，但莹姨近期身体不太好，澜姨在她家，初夜就让她别过来了，说我们几个帮忙看着。”
不料这番话下来，姑娘脸色好像愈发铁青。
陆萧有些困惑，正当他开始思考另外的策略时，韩恋晨开口了：“她在哪个房间？”
“805，那个房间还有一张空床，一会儿我给她扎好针，你可以在那休息。”
“不用了，我也会输液。”
陆萧愣了愣，意识到什么，神色稍暗下去：“……行，你更熟悉流程，我去把药开好给你。”
韩恋晨上楼去了805病房，发现是普通房间，不再是暖室了。凌初妍睡得浅，门被推开便醒了，看见韩恋晨很意外：“怎么是你？初……师兄呢？”
“他在给云泽哥打醒酒针。”
“那怎么会把你叫来，你回去要几点了？”凌初妍面上说着关心的话，眼里却藏不住厌恶之色。
“因为我正好在研究所，”韩恋晨把推车推到床边，开始消毒和填充针管，口罩下的声音显得模糊，“放心，给你输了液我就走，我可不在这睡，怕膈应死。”
凌初妍冷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就不膈应了？”
“那敢情好，互相膈应就不要待一起，”韩恋晨故意刺激她，“我知道，只有凌初夜在这里你才不膈应，是吧？”
她变了脸色，抬眸间目光几乎能杀人：“又是你搞的鬼？”
“我能搞什么？是你自己不相信他有问题！”韩恋晨有一瞬间想摔药瓶，忍住了。这药可不是量产的，她也心疼自己耗费掉的血。
“韩恋晨，你这点伎俩太低级，不要以为阿夜会一直纵容你。”
韩恋晨决定中止这个话题。
她掰过凌初妍的手腕，拿沾碘伏的棉签涂擦手背。对方下意识往回缩，被她拽住：“干什么？我不至于实名给你下毒吧。”
扭头360度望了圈，病房还真没安摄像头。算了，当她没说。
凌初妍不再挣扎，但眼里充满警惕，看着针尖刺入皮肤时，眼睫仍旧轻轻发颤。
韩恋晨给她贴好绑带，悬起药瓶挂在杆上，调整流速时随口问了句：“听说姨妈也生病了？”
“关心别人的妈妈，倒比关心自己妈妈还积极。”
“妈妈有什么需要我关心的地方吗？她身体一直很好吧，倒是姨妈经常病恹恹的。”
“你想说什么？”凌初妍刚靠着枕头半躺下，怒火又上来几分，“病恹恹的人没有资格当冰魄剑主，是吗？”
韩恋晨冷笑起来：“少在这瞎敏感，我没针对你——你在玉蟾宫也住了这么些年了，我还以为你对她们的事了如指掌，你不知道妈妈怎么当上冰魄剑主的吗？”
“当然是因为妈妈的剑术远超姨妈。”长老这么告诉她的。
“无缘无故就超过了？”韩恋晨抿抿唇，“看来长老也很偏爱妈妈，从没跟你透露过，姨妈从小实力远比妈妈要强，但在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因为一次任务重伤，废了右手才勉强保住了命，再也无法像原来一样使剑。”
凌初妍愣住了，似乎头一回听到这个版本的故事，消化了很久都没出声。
韩恋晨整理完器具，来到窗前，把敞开一半的窗帘拉到三分之二的位置，望了眼斜对面黑漆漆的大楼。
零点三十五。
她转身推着推车往门口走。
“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膈应我吗？”
凌初妍脸色很不好看，不排除仍然有点害怕的原因，毕竟之前住院都有人陪。
“我要去厕所，”韩恋晨脚步没停，只在关门前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姐姐，这药大概输两个小时，你别睡太死。”
韩恋晨找夜班护士嘱咐了几句，蹲坑去了。蹲到一半，一条消息从屏幕上跳了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开始回消息。
凌晨两点刚出头，四院住院部响起了枪声。
韩恋晨从卫生间出来，走到凌初妍病房前的长廊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四五个人，除了楼下的保安还有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在门口低声议论着什么。
韩恋晨拨开他们进入房间，看见地上一滩血迹，倒着一个人，所幸凌初妍没什么事，但她没在床上躺着，而是靠着床沿，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陆萧正蹲着检查地上尸体的情况，抬头看见韩恋晨，目光隐隐带着不悦：“阿晨，你干什么去了？阿妍还自己提着吊瓶下来找我。”
韩恋晨看了看吊瓶，药还剩五分之一，离拔针至少还有十几分钟。
她表情有些委屈：“肚子疼，去厕所了呀。”
“你也不先叫个……”陆萧想到被打昏的护士，多余的责备也说不出口，“罢了，还好她下楼错开了袭击时间，等警署的人一会儿过来再说，我刚打给初夜，他也没接。”
韩恋晨走近那具尸体，俯身观察。一颗沾血的弹壳掉在那人身旁，他似乎是被人从侧面打穿了颈外动脉，一击毙命。浸在血迹里的还有一片花瓣样的东西。
她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侧目发现凌初妍正盯着她，脸色发白。
805病房由保安先封锁，等待警署的人来处理。陆萧给凌初妍换了9楼的病房，又回急诊去忙了。韩恋晨陪凌初妍上楼安顿好，刚拆完针，凌初妍冷不丁劈手夺过针柄，从床边跃下，针头直抵韩恋晨的咽喉，把她按在椅子上。
“你故意的？你早就知道了？”
“你在说什么？”韩恋晨皱眉，“知道什么？”
针头划破颈部的皮肤，渗出一丝血痕，韩恋晨嘶了一声。
“这两个小时，你根本不在卫生间吧，”凌初妍质问，“你做了什么？”
“你发什么疯？”韩恋晨余光瞥见她手背崩开的平口贴，“你把针眼按住吧，要回血了！”
“我去找过，你不在。”
“不是……”韩恋晨笑出声来，“你有这警惕心能不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下楼倒是个明智的选择。”
凌初妍不会说她当时没找到韩恋晨是有点担心，她把针往后移开了几分，眼神依旧紧逼：“你不说，信不信这针下一秒就捅进你脖子里？”
“你敢吗？”
凌初妍咬牙。
振动声突然传来，韩恋晨没来得及反应，凌初妍已经把手伸进了她的外套口袋，先一步取出了手机。
“还给我！”她顿感不妙，也没管脖子前还横着根针，起身去抢。
手机虽然设了密码，但锁屏弹出的消息无法隐藏。凌初妍已经看到了最新的两条信息，瞪大了眼睛。
小小媛：我把东西给你带回去了哦。你那里怎么样了？
小小媛：阿妍安全了吧？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打开，一道冰冷的声音飘来：“你们在干什么？”
凌初夜站在门口，视线最先触及韩恋晨颈侧冒出的血珠，转而落在凌初妍拿针的手上，脸色沉沉。
“阿夜……”凌初妍颤声开口。
这人来得倒挺速度。
韩恋晨懒得和凌初夜打招呼，趁凌初妍分神之际夺回手机和针头，连着输液管一起取下，继续方才被打断的收拾工作。
凌初夜走过来查看韩恋晨的伤口，转头望着凌初妍：“我刚赶过来，警署在调8楼走廊的监控，这件事和阿晨没有关系，你何必对着她咄咄逼人？”
凌初妍知道他听到了。
她红了眼圈：“你信她不信我？”
凌初夜默了半晌才道：“我信监控。”
“……”
“我理解你最近情绪不佳，容易疑心，但也不要太过——”
“行了，”韩恋晨已经收拾好废弃的输液用品，抱起配药篮，“少说几句，让姐姐休息吧。”
凌初夜轻叹一声。
“阿妍，别想太多，我派了人在门口守着，没事的，”他回身揽过韩恋晨的肩膀，“我陪你去包扎一下。”
凌初妍不再说话，整个人陷入空洞的死寂。
韩恋晨：“你不忙就在这陪她，我一个人去。”
凌初夜却不由分说把她带出了病房。
到了外面，男人方在她耳边低语：“那朵花，眼熟吗？”
“待宵草。”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次真不是暗夜门。那个时间，我的人全在城东。”
韩恋晨感到惊讶：“哟，你也有背锅的一天。”
“挺有趣的，”他悠悠道，“总有新的乐子自己送上门，可惜死得太痛快了。”
“有什么线索吗？”
“还在查，从中枪的位置和方向推测，子弹是从附近建筑物射来的，准头很好。”
“哦。”
“明天传到调查局那里，他们估计也会关注。”
凌初夜带韩恋晨简单处理完脖子上的伤口，问她肚子还疼不疼。
韩恋晨愣了愣：“好多了。”
“我送你回去，前半夜辛苦了。”他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点回宿舍，你存心让宿管抓我呢？研究所不是有休息室吗，反正也没几个小时能睡了。”
李媛取消了静音设置，在床上眯了半小时，信息声响起。她揉揉眼，爬起来拿手机，是韩恋晨回了消息。
Aurora：[OK.jpg]我刚回去，突然想起来有个东西漏了，和记忆芯片有关的东西，本来想让你一起带给顾南竹来着。
Aurora：她没事。
Aurora：但她在怀疑我了。
李媛对着消息沉思了几分钟，才点开输入框。
小小媛：她不会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拉你下水。
小小媛：况且是你救了她。
Aurora：是你提醒得及时！
Aurora：这个事过几天我再找机会跟她说吧。
Aurora：她知道得太多我也有麻烦。
Aurora：你怎么还不睡啊？回去多久了都[戳.jpg]
小小媛：担心你俩呗。
小小媛：你也快睡。
小小媛：后天我来找你吃饭，上次没吃到的那家！[龇牙.jpg]
Aurora：好！
李媛盯着屏幕，亮光照着她的脸颊，映在黑不见底的瞳孔中央。
许久，她放下手机，表情变得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