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队由清河到惠州走的是运河,河道平阔,往来船只络绎不绝。运河两岸车水马龙,不时路过庙宇、村镇,时有祭神庙会,热闹得很。

    偶有文人墨客乘船经过,上有丝竹歌舞之声,曲调高雅。也有花船横波,船女斜倚舟头,身姿绰约,嗓音婉转悠扬,大多是南戏。

    义丰镖行多是北人,要是偶然听见北方的梆子戏,乡音亲切,就会兴致勃勃地跟着打节拍哼上两句。

    客舟不比大船,舱里拘束。文辞裹着侍画怕她着凉准备的轻薄披风,在甲板上消遣时间。

    方景不算正式的镖师,只是偶尔跟着出任务,陆仁山没给他安排具体活计,他就跟着文辞到处晃悠。

    “方双双,被我逮着了吧。”文辞叫停他,双手合握在身后,绕着他转了一圈。直到他开始有些局促,才悠悠笑道,“大家要么休息要么站岗,就你偷懒耍滑,我要告诉陆叔叔,叫他扣你银子。”

    方景煞有介事地跟她抱拳行礼。

    “还请瓷瓷女侠手下留情!我本来出来这趟就没分成,再被罚钱就要倒贴钱了!”

    文辞对他的识时务十分满意,轻咳一声,叫他免礼。“罢了,看你如此年轻俊秀,就饶你一次,谅你下次不敢再犯!”

    “多谢女侠,小人一定铭记女侠恩情,给女侠当牛做马……”正说着,船身突然一阵摇晃。

    他们乘的客舟较为轻便,有几层楼高的千里船经过,卷起翻滚的波涛,带着小船一阵颠簸。

    方景苦练过扎马步,腿脚好像钉在地上,稳得很,任船摇晃岿然不动,见此下意识地展臂虚虚护住她。文辞底盘不稳,踉跄两下,直接撞实进他怀里。

    说不清被甩到木制船舷上,和甩到他坚硬如铁的胸膛上哪个更痛,文辞仿佛听到了巨大的“砰”的一声。晕头转向中她抓住方景的胳膊,像是在海浪中抓住了礁石。

    沉默坚硬,十分可靠。

    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鼻息间是少年清爽干净的气息。文辞努力表现得镇定自若,等到颠簸停息,若无其事地从他怀里钻出来,回眸看去。

    方景此时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有些愣神,被文辞一瞧,慌忙拿开手,耳朵唰一下红了。

    目光注视下,他像是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局促地摸了摸耳后,又放下了蹭了蹭衣角。

    文辞感觉自己的窘迫都被他这一套连招赶跑了,学着江湖人士抱拳行礼,笑意盈盈。

    “多谢这位少侠!”

    惠州多经商,很多大商号也是请人押镖。若有同行相遇,则会呼喊镖号,互相应答。

    镖队行话太多,跟着镖局这几天,文辞云里雾里,也算听懂了一些皮毛。走镖又叫走趟子,因此喊镖号也叫喊趟子,是跟武林同道江湖中人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在文辞之前的想象里,镖号是像叫卖或者打更一样的词,会说什么“镖行借道,行人回避”,“南来的北往的绿林的街访的”。

    这回真正听到,远比她想象的震撼又复杂。镖号主要喊“合吾”二字,音作“赫武”,意为赫武扬威。长长的号子像古老的祭祀呼喝,也像船工的号子。十多人一起喊,很有气势。

    各家音调都有所不同,懂行的一听就知道哪家。义丰这边调子拖得长长的,前轻后重,尾音低沉,有的镖行则较为轻灵短促。

    无论见桥见村,遇坟遇贼,启程停靠,都要喊“合吾”,有时只这两个字重复,有时后面再加一些行话。比如请文辞上船时,就喊“两边坡儿,当中飘儿,龙宫把合着,合吾。”

    文辞听多了,也能自己半蒙半猜理解意思。“龙宫”指水,“把合”就是仔细看仔细瞧。

    声威赫赫,喊声震天,一动身就张扬地告诉所有人镖队在这儿。文辞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感觉路上的人都朝她们看,听得多了,也被带动着热血上头。

    镖局见面,这边喊完,那边响应,河道里好多船此起彼伏合吾呼应,蔚为壮观。

    有看见熟人的,众人还会隔江打个招呼。陆仁山是义丰的镖头,人又在江湖上很有名声,不时能收到些后辈的问候,说有机会要前去讨教。

    方景跟别人打招呼也很多,毕竟他以前到处去“讨教”。

    小小的人那时才到大人腰间,抿着嘴做严肃状,却挤出了两腮软肉。举着比他还高的长枪或者长刀,虽招式有模有样,却也让人发笑。

    又听说他是“玉山公子”高徒,一众叔叔伯伯哥哥们好生稀罕,争相要留他吃饭,临走还要热情地送他盘缠。

    文辞觉得这种隔江应答很有意思。有人问起方景,身边的女子是哪位女侠?她就会主动道:“在下文辞,文今古,幸会。”

    有一些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簪红、扁舟子、独行人。就是文辞这个外行,都听说过关于他们的评书。

    一簪红是个妙龄女子,评书里让人闻风丧胆,白簪子进红簪子出。现实中她却笑颜如花,让人心生好感。

    扁舟子很符合文辞的想象,像个钓鱼老翁,周游天地之间,逍遥自在。

    独行人则最令文辞惊讶。他其貌不扬,走在街市中可能自己都不会注意到,正横卧在一条小渔船上剥莲子,混迹在普通渔民之中一点儿都不打眼。

    结果被陆仁山直接挑破,叫出他的名号。周围人听说是江湖大侠,纷纷摇撸朝他靠近。独行人把船桨抡得快起火星了,飞快划船逃出包围圈,显得十分狼狈。

    陆仁山哈哈大笑。“这么多年,他还是不爱和人说话啊!”

    没想到陆叔叔也有这么促狭的一面!

    他笑音还没落下多久,独行人就悄无声息落在了他们船舷上,上来讨债来了。

    老友相见,分外感慨。

    走镖途中怕喝酒误事,喝茶是没关系的。两人喝了一壶又一壶,临走被独行人要走一包好茶叶,这事才算作罢。

    另一些虽暂时还没名传江湖,但名号都很唬人,像某某阎罗、某某仙子、某某圣手。

    “陆叔叔,咱们这才走了几天啊,怎么就遇到这么多江湖人士了?”

    文辞奇怪得很,从前她在家里,每次遇到江湖儿女父亲都很慷慨地宴请他们,但总共也没见着几个。

    陆仁山摸了摸自己的胡茬。“都说南船北马。南方游侠招式清灵,多会水战,内功出众,可以轻功水上漂。北方游侠姿态稳健,慷慨悲歌,银鞍白马,多啸聚山林。我们这条线,正在江湖道上啊。”

    文辞不由对此行多了些期待和忐忑。

    方景和文辞把前辈送走,趴在船弦上窃窃私语。

    别人叫陆叔叔就是玉山公子,叫他们就是名字,很不威风,方景认为得起个霸气一点的称号。可惜大多数人认可的称号,是别人敬服你,主动给你取的,因为不敢直呼本名。

    “你也认识不少人,江湖上就没有关于你的说法?说起来就知道是你的那种。”文辞有些好奇。

    “小时候大概是到处打秋风,别人看见我就说,义丰的小秋风又刮你们这儿来了哈哈哈。”方景想起这个,有些好笑。

    旁边有个黑瘦镖师蹭过来,贼兮兮道:“师兄,你不是有个诨名叫‘铁掌方’吗?”

    这镖师看着十八九岁,比方景大些。但江湖人以入门时间论师兄弟,方景从小被陆仁山救了,所以在师门里也辈分也大。

    方景作势踹他。

    “阮信!再提这个名字,我把你丢下去喂鱼!”

    原来方景幼时跟着杂耍艺人走街串巷,表演铁砂掌,以为自己掌法出众,其实只是手上涂一层药水防烫。他小时候真以为是绝学,还拿这个去挑战武林前辈,叫人笑了好一阵子。

    就算后来他学了正宗的八卦掌和朱砂掌,也没纠正得了这个叫法。

    再后来他就改练刀了。

    还是刀比较酷,什么快刀某某,什么双刀侠某某,都很酷。他再也不想听别人叫他什么“铁掌方”,听着跟江湖骗人的“铁嘴方”兄弟似的,十分不潇洒。

    等阮信走了,文辞朝他眨眼:“我看呀,你可以叫‘双双公子’。”

    方景回敬:“不敢不敢,不如‘瓷瓷女侠’。”

    “你叫凑热闹公子。”

    “你叫看热闹女侠。”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插科打诨,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了。

    有渔女的小船,故意划到他们船旁,一众镖师提高了警惕。毕竟江湖之中,女子老人小孩最是不能小看。结果,那女子扔给他们一捆莲蓬和一串鱼干。

    那船女道:“我看镖旗,敢问各位可是义丰镖行的?之前家父遭劫,多亏镖局义士仗义相助,无以为报,只有些鱼干和新采的嫩莲蓬,请各位笑纳。”

    众镖师忙表示太客气了,那渔女千恩万谢,才划走了。

    好意是心领了,吃是不敢吃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里面下了药,一船人都没了抵抗之力。

    但众镖师还是很兴奋,他们义丰镖局行侠仗义,看来是很受欢迎嘛。

    晚饭秀姑拿小火炉炖了鱼,她是云山人,嗜辛辣,加了麻椒和辣子,烹制的鱼麻辣鲜香,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傍晚起了雾,薄雾笼罩的江面上,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众人正要享受美食,突遭拦路。

    一条大船本已驶过他们身边,下一秒却行了回来,嚣张地别停了他们的船。

    两条船撞在了一起,显然是小船晃得更厉害。方景扶稳文辞,另一只手握住刀,神情有些严肃。

    舱里睡觉的镖师都醒了,纷纷严阵以待。文家的侍卫也都警惕起来。

    有镖师摇了摇镖旗,先喊“合吾”,接着冲船上说“春点”:“一碗饭大家吃,并肩子,请你下来搬会儿山儿,啃个牙淋呐!”

    这叫“碰碰盘儿”,也叫“唇典”,是江湖上的一种黑话。要是对得上了,就能套套交情。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大家江湖人士都是朋友,兄弟,请你过来喝碗酒,喝杯茶!

    可惜来人回答不知所云,似乎是“空子”,也就是外行人,听不懂行话。

    镖局讲究个先礼后兵,对方听不懂,也就得用白话和他沟通。

    “不知贵姓高名,家住何处,为何相拦?”

    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从船上探出头来,朗声道:“我乃东海林千星,早听说义丰镖局大名,今日恰好遇到,定要请教一下。”

    他身边有随从相护,却不要那些人跟着,自己跳下船来到镖船的甲板上。

    遇到这种上门踢馆的,镖局也得好好招待。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走镖常走这条道,若非必要,镖局不想结怨。

    众人严阵以待,认真思索林千星是何方神圣。

    但,台已搭好,人已上门。

    交手之后,自然知道这个玉面小郎君有几分斤两。

    孰胜孰败,还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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