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方景文辞两个人都有些别扭,但到底还是文辞更沉得住气一些。

    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让侍画给镖师那两桌添个菜。

    镖师们端着碗纷纷道谢,文辞隔着桌给他们打了个招呼。

    方景举着筷子,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辞戳了戳碗里的鱼,嘴里突然没滋味了起来,“今天的鱼好像有些腥了。”

    秀姑闻声道:“是最近在船上吃鱼吃太多了吧,我明天给你们换个口味。”

    “好,麻烦秀姨了。”

    *****

    夏夜有些闷,江上风带着潮气,让人呼吸都变得沉闷。

    舱里坐不住人,文辞搬了两个躺椅,带着小寒悠哉的倚在甲板上散热。

    现在和镖师们一路同行,不好穿得太清凉。其实在家,这么热的天气,她都是穿着短袖短裤消夏的。

    七岁的小寒倒是无所谓,秀姑就给她穿着短裤短衣。

    小寒先前半披着头发,天气太热,秀姑给她编了一串小辫子,全扎在头顶,挽成一个大丸子。

    文辞教她背千字文,小寒现在已经背熟两百多字了。

    启蒙读物一般来说是三百千千,顺序不能乱。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小寒还没读过三字经,但之前她们住店,她对天字、地字几号房很感兴趣。文辞告诉她这是千字文里的排序,她就想先学。

    千字文里面的字是完全不重复的,认会之后差不多就能掌握一些常用字了。

    而且因为它的字不重复,经常用作排序。

    众人都从蒙童时期接触,背得滚瓜烂熟。有时说一个字,大家就知道在千字文中是第几个字,能够迅速反应过来。

    因此不管是商人还是士人,经常都会一千字文排序。

    旅途之中,不必拘泥,孩子经常见到,又想学,就让她学嘛。

    圣人不也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文辞看着小寒,想到自己小时候也经常穿成这样,在院子里玩闹。

    父亲除了给她辟练武场,还给她扎了秋千架,架子上爬着凌霄花。

    后来胆子更大些,反正家里没有外人,肚兜外面套一层纱,就往秋千架上爬。

    方景夏天去她家,晒得黑不溜秋,袒露着上身,只穿个小短裤。

    鞋子这不知道被方景踢到哪里去了,他就光着脚丫,小猴子一样从墙外爬进来。

    见她在荡秋千,方景就在后面推,让她荡得高高的。

    管家刘江看见了,险些叫人把方景打出去。

    文辞在一边嘿嘿笑,她不怎么跟堂兄堂弟来往,当时还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

    后来好像是方景被父亲叫去,给他仔细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服。

    可能是被羞着了,伤了面子,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方景都没敢来找她。

    再来时就正经得很了。

    桨声阵阵,侍书侍画给她扇着扇子,鬓边的头发都濡湿了。

    “别忙了,歇着吧。这么热还扇它做什么?心静自然凉。”文辞招呼她两过来坐。

    空气都是潮热的,扇子带起的风也不凉快。动一下出一身汗,还费这力气做什么。

    侍书抹了一把汗,率先搬了个凳子坐过来了。

    侍画拿丝巾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小桌上摆了些瓜子核桃仁,才过来坐下。

    几人坐得分开了一些,避免太挤不通风。

    小寒清脆的背书的声音,和着水声风声,让人有了些安心的睡意。

    侍画在旁边好像小松鼠,勤勤恳恳地剥瓜子。

    文辞喜欢吃瓜子仁,但她每次磕咸瓜子,嘴唇舌头都会被腌出血,后来就懒得弄了。

    她懒,但身边有勤快人。

    侍画留了半长的指甲,专门拿来给她剥瓜子仁,一会儿就剥出一小碟。

    文辞分了一半给小寒,剩下的满足地一把全塞进嘴里,眼角眉梢全是幸福的笑。

    侍书正给她们讲近日读到的话本子。

    她语气一惊一乍,十分能调动气氛,讲到激动处,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几人笑作一团。

    因着她们几个在这乘凉,薄衫小扇,笑声阵阵,几个镖师你推我我推你,都不太敢过来。

    最后集体把方景推了出来,让他来甲板这里值守一会儿。至少得等姑娘们睡了,再去船舱休息换班。

    河上风雨欲来,天黑沉沉的,云层很厚,看不到星星。

    方景身子隐没在暗处。

    气氛太过安逸,不多时,她竟然就在躺椅上睡着了。

    还是侍画怕她着凉,又把她叫醒。

    文辞回去的时候,方景已经不在原地了。回房后,她关窗时看了一眼,她窗前值守的,已经换了个人。

    许是方景睡觉去了,文辞想着,卸饰品的时候却频频走神。

    “小姐有心事?”侍画取代了文辞的工作,帮她解开勾在头上的珠串。

    文辞坐在镜前,抬眼看自己在镜中的影像。

    脸蛋瓷白,因着近日风吹雨打,稍稍黑了一点。但发丝、眉毛、眸子、睫毛都是乌黑的,衬得皮肤更白。

    她在脸上涂上了面膏,保证自己的脸润润的。

    至于黑,倒是没什么法子避免的。毕竟路上要走很久嘛。

    烛光摇曳,明灭在她脸上。

    文辞坐了很久,现在倒是没有一点儿困意了。

    有心想和侍书侍画谈谈心,文辞又不知怎么开口。

    “小姐莫不是在想方少侠?”侍书捂嘴偷笑。

    文辞好奇,“怎么看出来的?”

    侍书把她用过的瓶瓶罐罐都收拢起来,头也不回道:“小姐今天跟方少侠都没怎么说话,船上都猜你们两个吵架了呢!”

    好嘛,原来她们两个说了几句话都被船上的人关注着。

    文辞忍俊不禁。

    船上地方有限,她们是直接睡在地板上,难免有些潮。侍画用熏炉烤了被子,去去水汽,被子也会变得热乎乎的。

    “小姐平时和方少侠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今天却没说话。”侍画铺好床,补充道。

    在人前,他们今天确实没怎么说话。

    在人后嘛……

    文辞想到此,嘴角微微弯起。

    其实方景完全没必要跑。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一路上,她的侍卫还经常进她房间呢。

    以两人的关系,且文辞是雇主,他出入自己的房间,旁人也不会多想什么。

    倒是他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慌不择路出去的样子,实在是有失“大侠风范”啊!

    文辞拨了拨自己的长发,躺进被子,舒服得长叹一口气,“也没闹什么矛盾,就是他闹别扭。”

    她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方景年纪比她小呢。

    虽然方景武艺高超,江湖经验多,在某些时候,文辞确实显得比方景淡定。

    今天这样,文辞确实觉得两人并不是闹矛盾,也没有生气。

    只是少年人脸皮薄,说到那些,总是有点不自在。

    她不禁认真地想起白日的事情。

    听到她说“你确实对我有意”,方景渐渐红起来的耳尖,她现在都能回想起当时的画面。

    对她有意吗?

    心悦卿兮,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只是现在大多数时候,都掺杂了很多其他东西。

    不说别的,一般的闺阁小姐,她们的婚事只怕是都要听父亲的。

    虽然为父的肯定会参考她们的意见,但也最多就是列出几个人选,找机会让女儿偷偷相看下,再决定。

    戏文里、话本里的情投意合,似乎出现得很少。

    就说二伯父和二伯母,也是找媒人上门说亲的。而他们过得也不是很如意,家里鸡飞狗跳的。

    父亲和母亲倒不是别人介绍的。

    因为祖父当时家境普通,儿子自己能找来媳妇,还这么优秀,就很不错了,他也不会干预。

    祖父家呢,更是由着女儿自己去找寻心仪的夫婿。

    她一直羡慕父亲和母亲的感情。

    而文辞自己,其实还不太懂。

    她喜欢跟方景在一起,看见他,自己就很开心,也很放心。这是由于两人太熟了,还是因为她对方景有好感呢?

    她有时候会因方景红了脸,这是因为女儿家自然的害羞,因为脸皮薄呢,还是因为她对方景有意呢?

    她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却不能问清自己的心意。

    而方景,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仔细想想,方景确实很优秀嘛!

    他身形修长,脸庞也俊朗,还很爱洁,不似一般的江湖游侠蓬头垢面,不拘小节。

    他心地善良,为人仗义,正直坦诚,是可以托付后背的挚友,也是一定是可以依靠终身的良人。

    最重要的是,两人也很合拍,对彼此很熟悉。她都能预想到如果和方景在一起生活,该是什么样的场面。

    晚上睡觉时,她居然做了这样一个梦。

    夏日炎炎,方景光着膀子在外面练武,她在凉亭里读书,读累了,就看看他歇歇眼。

    寒风彻骨,两人围着暖炉,听方景讲一些江湖趣事,或者她来念一些话本。

    等到秋风起,他们一起去出任务,做些押镖或者寻人的活计。而春播结束,两人一起教学生。

    她教文,方景教武,孩子们排排站,叫他们师父师爹,或者师父师母。

    “师父!师父!”

    有个学生在拍她的门,个子短短的,长着林千星的脸。

    她来不及想为什么六七岁的小孩长十五六岁的脸,就先训斥了他一顿。

    “吵什么,没看见我睡觉吗?你去吵方景!”

    已经年迈的她这么说着。

    话一出口,却是清脆的少年声音。

    嗯?

    文辞瞬间睁开眼睛。

    门外是林千星真的在拍门。

    “师父!快出来!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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