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车前,苏职低头注意到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眸色微动,随后折好递给季俞笙,小声说了句:“谢谢。”

    季俞笙从她手里接过衣服,也没继续穿上,而是随意地搭在了臂弯里。

    许是太久没穿高跟鞋的缘故,苏职从车上下来时一个没站稳,小幅度地弯腰踉跄了下,好在季俞笙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一把。

    苏职又说了声谢。

    季俞笙眉心微蹙,低眸盯着地面某处,神色若有所思。

    墓园入口的周边就开着不少花店,但店名各异。

    两人最后走进了一家招牌名为“彼岸”的花店,这家花店不似其他几家将适合悼念亡人的花放在店外。相反,门口更多是一些比较寻常的花朵种类,什么颜色的都有。

    也因此,外表更显生机盎然。

    刚推开门,店内便传来了一道清透温雅的女声——

    “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店内陈设简洁干净,白色调为主,但采光很好,看起来很温馨,肉眼可见的地方基本上都放着花朵和绿植。

    店内也只有她一个人。

    女人扎着低马尾,身上穿着咖啡色围裙,正站在收银台前修剪着一束百合花,看样子应该就是这家花店的老板娘。

    苏职回想起那个女人日记里的内容,犹豫着开口问:“请问……有小雏菊吗?”

    闻声,女人停下剪刀,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微笑道:“有的。”

    说完,她转身从一簇簇花群中捞出一只洁白的小花桶,大方爽利地拿到跟前给她看:“今早刚进的货,还很新鲜。”

    苏职盯着眼前饱满充盈的白色花瓣,点点头:“那麻烦帮我包一束起来。”

    “好!”

    女人笑着应下,走进收银台里挑选彩纸和丝带,动作熟练地开始打包花束。

    苏职盯着她细心修剪的动作看了一会儿,转而挪开眼睛,目光落在了木质地板上错落紧挨在一起的其他花种。

    几秒后,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停在靠近脚边的一束康乃馨上。

    颜色各异,花瓣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看着看着,苏职慢慢弯下腰,没忍住朝其中一朵不起眼的绿色康乃馨抬了抬手,轻轻拭去上面晶莹剔透的水珠。

    指尖顿时变得微凉湿润。

    许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收银台后面的女人声音柔和地说道:“那个品种叫绿夫人,颜色比较特别,所以买的人相对来说比较少。”

    她笑了笑,像在同苏职随意唠嗑:“不过我很喜欢,每天进货的时候拿几朵放在店里,看着也开心。”

    苏职像是被她话里的愉悦感染,跟着弯了弯嘴角。

    她转头看向老板娘和她手中已经包了一半雏菊,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可以帮我在里面放一朵康乃馨吗?”

    “当然可以!”老板娘脸上丝毫没有恼意,语调轻盈:“你挑一支喜欢的颜色,拿过来吧。”

    苏职微微颔首。

    而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垂眸将刚才触碰过的那只绿色康乃馨从花桶里缓缓抽出,递到女人手中,道了声谢。

    五分钟后,女人用剪刀剪去剩余的丝带,将包好的花束递给苏职。

    淡橙色的彩纸抱着满怀的小小白色雏菊,中央嵌着那朵恬静的绿色康乃馨,既不喧宾夺主,也不显丝毫违和。

    温柔素雅,又带着生机活力。

    漂亮极了。

    苏职小心地接过花束拿在手里。

    另一只手下意识做出摸口袋的动作,又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穿的是旗袍,没带钱包,手机也落在了季俞笙的车上。

    女人正收拾着收银台面上的打包工具,瞟见她秀气的眉毛微蹙,面露难色,很快反应过来。

    她抬手指了指一直站定在店门口静静注视着里面的男人,笑着提醒道——

    “不用的,你先生已经结过账了。”

    听到这话,苏职先是怔愣两秒,而后扭头看向门口身形高挺的季俞笙,不由得愣了神。

    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正装。

    白衬衫搭配剪裁修身的西裤,将他平时在白大褂下稍稍藏匿的清冷全带了出来,纯黑色的领带熨帖地置于胸前,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小臂上,更添了几分矜贵感。

    此刻,见她看过来,唇边带了浅浅的笑意。

    老板娘刚刚的话还在耳中盘旋。

    ……你先生。

    先生。

    他虽然站在门外,但花店的玻璃门是敞开着的。

    这点不近不远的距离,想必他肯定也听到了刚才的那句话。

    苏职稍稍回神,木讷地动了动唇,正欲开口解释时,方才还沐浴在阳光里的男人已经缓步走进了店里,稳稳地停在了她的身边。

    下一刻,他顺势牵起了她空空的那只手,不失礼数地对着收银台后的人点头致意:“麻烦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便牵着她走出了花店。

    苏职整个人还有些晕乎乎的,任由季俞笙带着自己向前走。

    她低下眼,盯着身前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掌,感受着手心传递来的温度,脑子有点儿混乱。

    但她一时又找不出这混乱的来源。

    两人又走出几米远后才停下来。

    须臾,男人清越的声线从头顶上方传来:“还怕吗?”

    苏职抬头望去,才发现季俞笙一直低着眸温柔地看她,再想到他说的话,心神倏地动荡。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她在害怕。

    所以才借口去买花,不动声色地分散她的注意力,给她消化的时间。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呢。

    苏职盯着他被午后阳光浸润的双眸,怀里抱花的动作紧了紧,发出点点细微的声响,而后垂下眼睫,没说话。

    像是在无声回答他的问题。

    怎么可能不怕。

    这种紧张又胆怯的感觉从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包围着她,离西郊越近,这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仿佛要将她吞没……

    看着她的表情,季俞笙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鼻息间带出一声轻轻的笑,不急不躁地低声道:“你来看她,她一定很高兴的。”

    苏职抬了抬眼,不确定地小声问:“……真的?”

    闻言,季俞笙神色无比认真地点头“嗯”了一声。

    几秒后,他敛眸看了眼她怀里被微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小雏菊,弯唇补充了一句:“而且,还买了那么好看的花。”

    苏职听后一愣,随即不自觉笑了起来。

    两人说话时,手还未松开。

    手心的皮肤汲取着彼此暖暖的体温,仿佛有一种无名的力量,从指尖缓缓传递至心底最深处。

    而这段时间一直虚浮焦躁的内心,也像是终于在这一刻踩上了地面。

    ——有了实感。

    苏职顺着季俞笙的话,低头轻嗅着鼻尖的淡淡花香,而后轻叹一口气,坦然地说:“走吧。”

    她该去看“她”的。

    怎样都该。

    而且……她还带了好看的花呢。

    见状,季俞笙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站起身,牵着她不疾不徐地走向不远处的墓园。

    -

    梧川西郊墓园采用的是近年兴起的草坪葬,在保证环境优美的同时,也大大节约了用地面积,方式更加环保。

    根据苏父苏母给的地址,季俞笙带着苏职沿着其中一条路下去,最终停在了一棵繁茂的大树下。

    周围绿意盎然,树下那片葱茏的草地里卧着一方黑色墓碑。

    ……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

    两人驻足在小路上。

    季俞笙侧眸看向身侧的人儿,声线低润:“她就在那里。”

    苏职稍有失神,闻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而后闷闷地应了声。

    季俞笙嘴角轻牵,温声道:“我就在外面等你。”

    像是被他眼中和煦的笑意安抚,苏职点点头,主动松开了他的手。

    待那道欣长的身影走远,她抱紧手里的花,慢慢走向面前的草地。

    因为刚设不久,又是在树下,她的卧碑表面没什么灰尘,相较周围的其他墓碑还很新亮。

    定睛一看,卧碑旁还放了一束白菊,模样已经有些打蔫儿。

    像是最近两天的。

    想来,应该是被“她”救下的那个孩子来过了。

    苏职蹲下身,轻轻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那束小雏菊和康乃馨放在了另一边,而后伸手将碑面上残留的几片树叶拂去,视线随之落了上去。

    墓碑上的照片用的是简历上的那张证件照,只不过从彩色褪成了黑白。

    头发依旧黝黑,带着恬淡的笑。

    苏职脑海中不觉回忆起“她”最后几近全白的鬓边,鼻子蓦地一酸。

    她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重新掀开眼皮,清澈的嗓音变得有些浑浊:“抱歉啊,现在才来看你。”

    你一定是怪我的吧?

    苏职吸了吸鼻子,竭尽全力地忍着眼泪,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徐徐开口道:“你留给我的信,我看到了……”

    像是想到什么,她说:“对了,你送给我的旗袍,我今天也穿来了。”

    说着,她用力眨了眨眼。

    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脸上尽力扯出一抹笑容,在原地转了一圈,像极了在给母亲展示喜欢的新衣服的孩子一般,自顾自地问:“你觉得好不好看?”

    回应她的,只能是无尽的沉默。

    “……我很喜欢呢。”

    她抿了抿唇,倔强地同墓碑上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着,声音轻到几不可闻:“谢谢。”

    谢谢你的成年礼。

    十八岁的生日礼物直至今日才被时间阴差阳错地交到她的手里,而她,也好像从这一刻起,才开始真正地长大。

    漫长的沉默过后,墓碑前的人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般,无力地抱膝慢慢蹲了下去,单薄的肩膀不停轻颤着。

    豆大的眼泪顺着鼻尖无声地往下掉,一颗颗没入脚下的草地里。

    却激不起任何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苏职才勉强将情绪控制住,声音闷闷的,似有若无地冒出了句:“……你真傻。”

    傻到那封信里提及了爱人的名字,却唯独一次都没有提及自己的名字。

    傻到克制着在整封信里对她以“苏小姐”相称,不敢表露一点点打扰她生活的痕迹。

    可明明,在“她”的日记里,她叫苏职,她叫糯糯。

    她叫……陆黎。

    睫毛被泪水打湿成一簇簇。

    苏职蜷缩的五指慢慢松开,掌心贴在冰凉刺骨的碑面上,指尖一点点划过上面篆刻的名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进心底的某处地方。

    良久过后,沉寂的空气中划过一抹极轻的声音,湿润朦胧,又转瞬即逝。

    “李秋雨,你褪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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