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宛秋满面阴沉回了小院,路上却遇到了珈蓝。

    珈蓝穿着那身让人惊艳的大红色衣裳,站在那里离她有些距离,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罗宛秋知道他或许在闹小性子,但是她没心情安抚,脑子里一味想着事情。

    珈蓝也没有叫住她,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回到院子里时,秀芸询问了罗宛秋是否用饭,她只说不饿,一路回了卧房。

    罗宛秋打开床头装话本的小匣子,在最下面找出了江丽云的札记。

    这本札记是江丽云进罗府之前写成的,上面记录着她行医时遇到的病人病例。

    札记混在平日看的话本中,被保存得很好。

    罗宛秋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

    江丽云的字迹很娟秀,字里行间透露着医者的冷静和对病患的温柔。和后来那个时常流泪的她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

    罗府里的人都说江丽云是病死的。

    罗宛秋只觉得好笑,一个医者,若不是她不想活了,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病死。

    江丽云是自己想死的。她活得太痛苦了,想逃离的心一日比一日强烈,就连亲生的女儿也不能阻挡她离去。

    罗宛秋从来没有把这本札记翻完过,她只看江丽云进入罗府之前的篇章。

    进入罗府之后,江丽云偶尔也会给府中的下人和侍女看病,只是字里行间全是冰冷的描述,再无往日的生机。

    罗宛秋随手翻了几页,看见一处夹在病患记录之间的内容后,脸上表情一愣。

    “好小的婴儿。幸好长得不像她爹,很乖。”

    看日子正是她出生的那天。

    罗宛秋开始逐页翻看这些从未认真看过的部分,又在许多地方找到了相同的内容。

    “身体有些弱,还喜欢吐泡泡。”

    后面跟着一些药方和记录,是在治她的体弱之症。

    “名字定下来了,以后该叫她阿秋。其实想给她取另一个名字,可是她爹说要按字辈来。”

    随后是“乐宁”两个字,却被划掉了。

    罗宛秋轻扯嘴角,继续往后翻。

    “她能说话了,叫了我一声‘娘’。”

    “得了风寒,却不哭不闹的。她怎么这么乖,有点想哭。”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方子看一遍就背出来了,或许能继承我的衣钵……”

    字里行间,是对女儿的爱护和关心。

    罗宛秋又往后翻了好几页,看到了一些零星的病患记录,时间相隔了很久。

    她回忆着日子,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江丽云状态已经开始不对,常常独自一人沉默良久,很少替人看病,因此札记自然也少写。

    罗宛秋耐心依旧,仍在一页一页往后翻。

    “我好像生病了,没有在医书上找到这种病的先例。”

    “我医不好自己,这是心病。”

    “吓到她了。”

    “她让我离开这里,她太敏锐了。离开这个地方或许对病情有帮助,可是她怎么办,她还那么小?”

    罗宛秋看到这里,不由得嗤笑似的骂了一句“蠢货”,嘴角却无一丝笑容。

    后面的字迹开始潦草起来,偶尔有泪水晕染的痕迹。

    “越来越严重了……”

    “对不起,娘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或许我应该去死……”

    “阿秋,对不起……”

    字迹在这里戛然而止。

    罗宛秋这些字迹中间看到了一些未完成的药方,里面添加了很多凝神静气的药材。

    罗宛秋怔怔地在看着这些药方,这才知道,原来她以为了决然离去,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江丽云其实并未放弃挣扎。

    她只是太痛苦了。

    昔日自由自在的游医被困在这小小后院之间,四四方方的高墙容纳不下医者之梦;真心相待的丈夫别有居心;而她嗷嗷待哺的女儿,又拖累了她的离去的脚步。

    她那般良善,做不到狠心待人放下一切,于是只有为难自己。

    罗宛秋将札记合上,轻抚着书页的卷边。

    她想,其实江丽云大可以将她留在罗府里。她不是蠢笨的人,她有自信能在罗府活下去。

    可惜江丽云并不相信她。

    罗宛秋想到这种不信任,忽得恼怒起来。

    “江丽云,蠢货!谁需要你的牺牲吗?”

    她骂了一句,又觉得毫无意义。人已经走了这么久,有谁能听到呢?

    罗宛秋很快整理好心绪。

    江丽云之死,责任全在罗煦风。她幼时还对这个爹有一些期望,只可惜她太过敏锐,很快看透了此人的虚伪和薄情。

    她不明白罗煦风是如何迷惑了江丽云,以至于让她为他生儿育女。但是自江丽云死后,答案便不重要了。她只要罗煦风死。

    罗宛秋早早地给罗煦风规划好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特供给罗煦风的苦梅香里,有她精心准备的香料,一日一日地侵入罗煦风的身子里。而在她出嫁那日,递给罗煦风的新茶中,将会含有一味不起眼的药引子。

    新茶饮下,唢呐齐鸣,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离开罗府后,罗煦风便会悄无声息离去。巨大的痛苦掩藏在平静的面容之下,喜庆的红色在庆祝着他的离去,多么华丽的一幕啊。

    只可惜,罗煦风今日的话,着实惹怒了罗宛秋。

    她忽然觉得没必要等到那一日了,让此人多活这么些日子,着实便宜了他。

    “珈蓝。”

    罗宛秋没有抬头,却偏偏知道珈蓝就在此处,“撤掉落云阁的障眼法吧。”

    障眼法隐藏了线索,目的是防止暗卫查到一些东西。只是暗卫一直未曾光顾落云阁,这障眼法也没用上。如今罗宛秋有了新的打算,障眼法便无用了。

    空无一人的卧房很快就出现了珈蓝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动静。

    房间里静默了许久,罗宛秋这才觉得奇怪,抬头看向珈蓝。

    大红色的衣裳醒目夺人,长发披落肩头,雪白的面孔上毫无表情。

    此刻的珈蓝,没了乖巧笑容的掩饰,活像一只吃人血肉的艳鬼。

    罗宛秋第一次见他散发这般气势,心中难免陌生,更是不自觉生了几分警惕。

    “珈蓝……你……”

    珈蓝吞完罗宛夏没有多久,妖性占了上风。他瞧出罗宛秋眼中的防备之意,那股子嗜血的冲动更加明显。

    罗宛秋直觉不对,站直身子想要逃离,却敌不过珈蓝的速度。

    珈蓝一个闪身来到了她身边,单手禁锢住她的肩膀。然后低下头,慢慢靠近细腻的脖颈。

    罗宛秋感觉冰凉的气息拂过颈间,用力挣扎了两下,却挣不开怀抱。

    珈蓝感觉到她的挣扎,顿了片刻,随后毫不犹豫咬上了白嫩的皮肉。

    罗宛秋感觉到自己的脖子染上湿意,随后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脸色一变,下意识推了两下,不仅没推动,颈子上咬合的力道反而更重了。

    罗宛秋不知珈蓝为何突然妖性大发,慌乱思索之时,余光看到他脖颈之间也出现了见血的咬痕,忽的镇定下来。

    对了,她和珈蓝之间还有契约在身。珈蓝不敢真的伤害她。

    于是罗宛秋不再做多余的动作,等待珈蓝冷静。

    珈蓝不知道咬了多久,才将唇齿移开她的颈间。他低头细看自己留下的痕迹,细腻的肉被咬出红肿可怖的血痕,心中竟然有一丝怪异的满足。

    罗宛秋抬手擦了擦脖子,冷声道:“放开。”

    在她冰冷的语气下,珈蓝终于找回了理智,依言放开了禁锢的手。

    罗宛秋看着他,眼神寒凉:“你疯够了吗?”

    珈蓝听出来她是真的动了气,这才恢复了些许理智,面对她的质问却只能沉默以对。

    罗宛秋感到费解:“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难道又是因为王佑安吗?”

    珈蓝想起今日罗宛秋看王佑安的眼神,动了动嘴皮,却不敢问出那个问题。

    “说话!”

    罗宛秋不耐烦了。

    珈蓝轻声问道:“你喜欢上了王佑安……是不是?”

    罗宛秋愣了愣,没有正面回答:“他……人还不错。”

    说完这句,却没了下文。

    罗宛秋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和王佑安成亲并不让她反感。

    珈蓝却自动将这句话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他人还不错,所以你喜欢上了他对吗?

    “你喜欢上了他,那我要怎么办呢?”

    珈蓝有些茫然。

    按照他一贯的作风,他可以吞了王佑安,或者威胁罗宛秋不准喜欢上别人——他是渡恶花灵,掠夺是他的本性。

    可是,罗宛秋不是那种会屈服的人,强迫也换不来真心。

    罗宛秋皱眉:“珈蓝,你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珈蓝的反应会这么大。若只是占有欲作祟,明明之前她已经解释清楚了。可是他这样的语气,分明还有别的缘由。

    罗宛秋心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想,这猜想让她迟疑起来。

    “难不成……难不成你喜欢我?”

    珈蓝从来都是坦荡的,只是因为喜欢上一个人才会患得患失。

    此刻的他,终于又坦荡了一回:“是的。阿秋,我喜欢你。”

    罗宛秋惊讶片刻,随后镇定问道:“珈蓝,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她想,珈蓝初入俗世,七情六欲尚且还未参透,又怎么知道喜欢二字含义?连她自己尚且都不清楚呢,他定是从话本里看到这个词就照搬过来了。

    珈蓝沉默地凝视着她。

    “阿秋,你欺负我。”他眼里闪过几分苦涩,道:“你在质疑我的感情。在你心里,我从来不是可以谈论喜欢的对象。是不是?”

    罗宛秋一时语塞。

    不得不说,珈蓝这几句话切中了要害。

    毕竟,在她眼里珈蓝始终是妖——以人类血肉为食的妖。人类捕食者如何会对人类产生感情呢。

    罗宛秋缓缓开口:“……就算你喜欢我,又能如何呢?我是凡人,寿命能有百载已是福缘深厚。但是百载于你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在你如此漫长的生命中,我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所以,还是别喜欢我了吧。

    罗宛秋没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但是她相信珈蓝能听懂。

    珈蓝愣怔在原地,他从未想到这一点。

    原来凡人的生命竟然如此短暂吗。

    珈蓝垂眸,想起从他诞生之日算起,距今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百年;他在佛前睡一觉的时间,垂髫小儿已蓄起胡髯,黑发青年也成了白发老叟。从前他只道这是自然规律,从未上心过,可如今只要一想起阿秋也会满头白发,突然便有些害怕了。

    “……阿秋,你想过长生之事吗?”

    珈蓝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隐秘的诱惑。他深知世人对长生的渴望,而在此时提出,便是暗示罗宛秋他有办法为她求得长生。

    罗宛秋却不为所动:“没有想过。”

    珈蓝的眸色瞬时间黯淡下去。

    罗宛秋似劝慰,又似警告:“生老病死乃是自然天道,逆天而为,必遭反噬。即便你法力高强,也不可行逆天之举。”

    她不需要做出珈蓝无谓的牺牲。

    珈蓝愤怒道:“你既不喜欢我,又不想长生,那为何要与我结契?”

    罗宛秋愕然,不明白两者的因果联系。

    珈蓝气得狠了,有些口不择言:“你当初与我结契,不就是为了控制我吗?你怕我,又贪图我颜色,所以才哄了我结契。如今我喜欢上了你,不是正合你意吗!为何……为何你偏偏要想方设法推开我……”

    罗宛秋来不及思索他话中的深意,只因她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珈蓝并不像她想象那般单纯,原来当初他就已经看出了她的目的。

    “既然你都清楚,为何还要与我结契。”她的语气冷淡,并不是质问,“既然你觉得困扰,那便解了这契约吧。”

    珈蓝定在原地,半晌才开口问道:“阿秋……你在说什么?”

    罗宛秋看着他茫然无辜的模样,突然觉得讨厌。

    他明明知道她的居心,却装成这副模样来讨好她,玩弄他。而她偏偏就被他这单纯的模样迷惑了,竟然会对他心软。

    “别装。你听到了。”

    珈蓝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我没听到,阿秋,能不能不说了。”

    罗宛秋并不理会他的祈求,只道:“解除契约吧,于你于我都好。”

    她不去计较他玩弄她的事情,他也不会因为喜欢她而困扰。

    珈蓝想问罗宛秋不怕他伤害她吗。可是他知道,这种无异于威胁的话语,只会将她推得更远。

    珈蓝不想解除契约,罗宛秋却铁了心似得,直直盯着他,誓要摆脱这份契约。

    于是在罗宛秋的逼视下,珈蓝身形凭空消失,竟是落荒而逃。

    罗宛秋被这从未想过的发展惊到,心中那股恼怒还未散去,却又有些啼笑皆非。

    随着珈蓝的消失,罗宛秋感觉到笼罩在落云阁周围的无形气膜的逐渐散去,原来是珈蓝走时,还没忘撤去落云阁的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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