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被迫对上他的眼睛,沉静的视线摄过来,仿佛要将她剥个一干二净。

    她心虚,抬手捂住眼,冷静说道:“我没跑,我回来等您了。”

    说完,面前没有回音,秦霁打开一绺指缝,陆迢黑漆漆的眼睛里像燃着一团幽冷的火,审视意味明显。

    秦霁心里咯噔一下。

    他没信。

    陆迢当然不会信。

    她说鬼话的本事他早就见识过。

    若真为等他,怎么不直接进瓦官寺?

    他派出去这么多人找到此时才寻着她,她秦霁就拿这样的三言两语来糊弄过去?

    陆迢拍拍秦霁的脸,拿下她的手,“再想想。”

    秦霁立在禅房后墙下,全身都被一片黑影拢住,手蓦地拿下来,只见他身后月光晃眼。

    连带着夜色都变得捉摸不定。

    陆迢捏着她一截细腕,往上腾了腾,用力握住。

    不远处栽着密密高高的苦竹林,月光投下疏落竹影,二人踩过,林间蝉鸣声响,悄然盖过窸窣的动静。

    他们走远,洛瑶才同她的侍女走出来。

    她的视线牢牢钉在前方一男一女连在一处的两只手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成点。

    跟着洛瑶从洛家同来的侍女脸上染了愁容,却不好明说。

    她问:“二小姐,咱们还进去拿帕子么?”

    洛瑶脸上的失神渐渐转圜,她握了握指尖。

    “自是要拿的。”

    她借宿的禅房正在这边,方才陆悦嚷着要去找她大哥算账,陆悦开口的那一刻她心中也有隐隐的欢喜,可是抬眼看去,发现陆悦认错了。

    正待劝住,她一转眼却看见真正的陆迢。视野里鹤骨松姿的身影赫然同周遭人群分出泾渭,只消一眼就能认出。

    那一瞬,她忽然听见哪里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撒了谎,没再拦着陆悦,而是自己找借口回禅房拿条帕子。

    这几日在国公府,她同老太太叙话时也见过陆迢几回,见他总是拿话去呛陆悦,对自己却是存着一两丝温和。

    她对今日的匆匆一面怀着遗憾,心想或许是顾及着陆悦在场,他当哥哥的不想落她口舌,于是跟过来想巧遇一番。

    陆迢端方君子的形象深入人心,洛瑶在国公府住下的这几天,暗地着力打听过一番,得知他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遑论什么绯闻。

    可刚刚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如此夜里,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哪里是君子所为?

    侍女还在回头看,不妨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往前扑去,洛瑶两只手把她拉住,眉心不悦蹙起。

    “不许把这事告诉旁人。”

    “是,小姐。”

    主仆二人取了帕子,重新回到无峰塔下,洛瑶状似无意地四处望了望,再没看见陆迢。

    也不见那个穿着水色长裙的女子。

    洛瑶在林间瞥见了她一袭侧影,云鬓柳腰,面若皎月,连她一个女子见了都会暗赞一声好颜色。

    她会是哪家的小姐?

    为何从未听人提过?

    洛瑶兀自想着,手被摇了摇,转过头,陆悦嘴巴一撇。

    “我说了那么多也不见你回一句,在想什么呢?”

    洛瑶牵起她的手,“我听着呢,那人也忒不知好歹,不就是认错了害他一串佛珠掉地上了么?不依不饶没个气概。”

    “就是,若真是我大哥……”陆悦想了想,如果是陆迢可能会贬得她更加无地自容,于是换了个人,“他一定不会这么凶你。”

    洛瑶这次没害羞低头,偏头对着陆悦笑了一笑,看见她在眺望佛塔,眼中灯火明亮。

    她是被家里娇养长大的姑娘,从不需要顾忌着谁,心思从来挂在脸上,好猜极了。

    洛瑶脑中嗡嗡闪过陆悦之前说的话,想来不是存心欺骗。

    陆世子和那位小姐的事情,想必还在瞒着家里。

    她的心坠了坠,又生出一丝庆幸。

    *

    夜风吹,佛塔檐下挂着的铜铃轻晃,沉肃的佛寺中响起了一片泠泠之声。

    秦霁眺首看去,无峰塔内灯火煌煌,整座塔身似乎都跟着这风动了动。

    陆迢停下,她立刻又跟了上去,视线也回到他的衣摆。

    她没忘记陆迢的话。

    再想想。

    消失了几个时辰,他不打算翻篇。

    假话易出错漏,可真话……真话怎么说给他听?

    她在小摊边一转身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姑娘给拉住了手,在她腰间看见了同自己带着的那枚一模一样的鱼佩,那姑娘走得急,把手上连带着面具的黑色斗篷给了秦霁拿着。

    秦霁一声不吭披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她走到一间戏台后她才发现自己拉错了人。

    秦霁问她鱼佩之事,她谨慎不肯答,只好又拿出自己那块自证非恶人。

    那姑娘是个急脾气,发现她腰间那块不见了,觉得秦霁这块是偷的她的,要过来抢。

    闹到最后争了起来,秦霁这小胳膊腿实在不是她对手,被咬了一口,推在地上。她跟秦霁闹完后上了台,秦霁被扶到了彩戏棚子边上搭的小屋子里,那儿好些是装扮好了要上去唱戏的人,一屋子妖鬼神仙。

    秦霁也把面具斗篷都给戴上了,傻坐在那儿等那个咬她的姑娘。一直到旁人告诉她那姑娘悄悄溜走了,这才回来。

    真话不能全说,陆迢能听的只有一半,剩下一半……秦霁想着陆迢这个人,他会吃哪一套呢。

    铜铃声闷,月下影长。

    秦霁踩着陆迢慢慢移动的影子,跟他从僻静的小路绕到了无峰塔后寮房处。

    绿绣早在外等着,把秦霁从头看到尾,生怕她有哪儿闪失了,秦霁对上她担心的眼神,微摇摇头示意一切都好。

    寮房内陈设尚齐,靠里一张宽床。中间一张罩屏,隔开了窗边的沉香木矮榻。榻边博山炉燃着香,一缕缕的青色丝烟从墙角漫出,渐渐攀升到整间房中。

    灯架上的烛还没烧多久,崭新一截,刚刚融了个头,灯芯还没黑透。

    秦霁粗略看了眼,没找到需要自己收拾的地方。

    她合上房门,陆迢在榻边坐下,榻上一只四方小桌,摆着竹阁带来的黑釉建毫盏,陆迢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从壶口抛出一道漂亮的弯线,转而落进盏中,撞溅出发闷的水声。

    陆迢喝了两盏,睐一眼秦霁。

    “想好了?”

    秦霁垂眸,深吸一口气,挪到陆迢身边蹲下,两只手抓着他衣袂一角。

    “我今天下午怕被大人的妹妹发现,转身想跑,撞见了一个姑娘。庙会人多,她走得急,抓起我的手就走。我听见大人的妹妹过来了,不敢出声提醒那个姑娘,后来她到了个戏棚子后面,发现认错了人,就——”

    她眼里蓄起泪,抬头可怜巴巴看向陆迢。

    他神色淡淡,对秦霁绘声绘色表演出来的可怜没有半分动容。

    也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秦霁下巴扁了扁,小心抬出那只手腕凑到他面前。

    近了看,水色软绫围出一条细细的胳膊,衣袖上透出的点点深红血迹几要连成一条线。

    秦霁半嘶着声翻开袖口,露出一截雪白藕臂,上面一个触目惊心带血的牙印,显见是咬得不轻。

    秦霁望着那伤口自己也憋得慌,余光瞧见陆迢眉心蹙了一下,又收了手放回自己膝上。

    “她就同我吵了一架,要抢我的荷包,我闹不过她……”秦霁把后面等在彩棚的事又说了一通。

    末了,也不敢抬头看陆迢,担心他发觉哪里不对又要发问。

    “我不敢回寺内,去那儿问和尚定然要提起您,我怕出差错。”

    ……

    说了大半天,也不见陆迢有回应,秦霁想着依他的脾气,若是有不耐烦应该早把自己提开了。

    她大着胆子默默朝陆迢挪近了些,额挨着他的膝头,停了两息,没见他躲开,放心地靠了上去。

    “大人,奴跑得那么快不只担心您的清誉,奴也担心自己。”秦霁停了停,垂着眸子,眼中微湿。

    “我听说世族男子的外室被家里发现了都要料理,还有送了官坐牢的,我怕这些,怕她们又把我送回楼里去。”

    秦霁怕被他家人骂,更害怕发生后面这些。

    在榴园这些日子,她虽未明着露出过痕迹,但心里一直有所忧虑,也做过噩梦,梦见小时候被抓去的那个妇人变成了自己。

    眼泪一滴滴落下,在陆迢月白衣摆留下道道不甚明显的水痕。

    泪水离开眼睫,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的一瞬,秦霁看见陆迢今日穿的黑缎云丝舄上沾了很多灰,两只方舄头上沾了好些泥点子。

    秦霁看得楞了会儿神,下颌被他屈指挑过去,阒黑的双眸在这张泪水润过的小脸上停了停,伤心不是作假。

    原来是怕这个?

    她想得虽然多余却又再合理不过,这都是世家为了整肃门风常见的做法,不过他不一样,他不是寄生于家中,他能自己做主。

    陆迢心里憋了半个下午的火气倏尔被这泪浇灭了些,堵滞在胸口的闷气像被扎出了个洞,得以舒出些许。

    他皱了皱眉,“送官也是送到应天府署,爷的面前,用你担心这么多?”

    “那大人不会把我关起来么?”秦霁泪眼望去,滑溜溜的下巴颏在男人手心左右蹭了蹭。

    “我不关自己的人。”陆迢将她鹅蛋似的下颌捏了捏,说出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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