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碧游村的乡间小路上,江芸万没想到,竟然有张楚岚主动揽下她的一天。

    毕竟……江芸察觉得到,张楚岚就像是森林里机敏的小动物,面对她这样不知来头的访客,一定程度上他都在隐晦地躲藏,降低存在感的同时,也规避了招惹于她的风险。

    简而言之,张楚岚对她,避之不及。

    所以江芸着实没料到,张楚岚竟然打着哈哈,把她约到了某一处,谈些事情。

    ——张楚岚也是没办法!

    接触江芸,是他万般无奈之举。原因无它,因为张楚岚实在不懂女人……所以面对陈朵叛逃公司、老廖死前真相这背后的秘密,他属实是没有任何思绪。

    陈朵到底隐藏了什么?她到底为什么对老廖下手?她又是为了什么……选择了马仙洪?

    思来想去,张楚岚竟然觉得,询问江芸是最妥帖的办法。

    “……所以,找我什么事?”这时她开口了。

    张楚岚尽力让自己人畜无害,像是个普通不懂人情世故的大学生一样,摸摸后脑勺:“嘿嘿,江姐,其实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陈朵的故事不算长。

    替换了主要人名,略去了那些公司要密,左右不过十分钟的时间。

    只是张楚岚说着说着便禁不住冒了些冷汗,缘由江芸看着他,似笑非笑,就好像一瞬间她就参透了什么似的。但她又体贴地不去拆穿,然后恶趣味地继续看张楚岚表演。

    张楚岚有些后悔又来接触这个女人了。

    嘴上讲着故事,他脑内的思路却同时延伸出了另一条线,他在推算今后如何应付这样一名不知是敌是友的存在,亦或者说,他也在想,未来能否在江芸身上得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

    然后江芸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了他内外的脉络,“张楚岚,你说的,我明白了。”

    她垂眸思索了下,又问:“你刚才也说,你问过阿青了?他有什么想法?”

    还没等张楚岚回答,她又是一笑,“算了,你不用说我也大概能猜测得出来。阿青他在针对别人的事情上,总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既然又来找我,说明有些问题,就连阿青也无法猜测,我想那一定是只有女人才能参透的真相,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理由,对吧?”

    张楚岚点头:“……陈朵,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女孩不知不觉长成了女人,老廖究竟没有给她什么?令她宁愿叛逃……”

    然后他得到了江芸回以的一个无可救药的表情。

    然而张楚岚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一是他也没能力反驳,二是,他竟然觉得江芸的表情异样生动,十分有说服力。

    她伸出手,在他脸前立起两根手指。

    “两种。”她说。

    “什么?”张楚岚茫然。

    她靠着墙,放松了重心,慵懒地环胸而道:“知道吗?其实这世界上,男人只分两种。”

    “虽说是两种,但其实本质上并没什么不同。你们男人都是在同一种社会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你们习惯了成为轴心,身旁的异性都理应成为附属,简而言之,就是大男子主义。而具体的表现形式则分为两种,一种是视女人为物品,对其肆意发泄打骂折辱,是烂得不能再烂的废物。第二种么……”她挑弄着自己脸侧的碎发,笑笑,“有的男人,则觉得既是轴心,那就有责任扛起一切,只身把危险和不安因素挡在门外,总揽大局。这样的人姑且算有血性和骨气,我只能说,我不讨厌,但也算不上喜欢。”

    “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在这样男性强势的社会规则中,女人天生就失去了决策的能力。”

    “那么女人这种物种,到底是天生不会决策,还是她们并没有被培养出这种能力,还是说,其实她们可以,但是出于种种原因,她们决定不去跟男人争夺。”

    她缓缓笑了:“张楚岚,你呢?你身为一名男人,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放弃你的决策权,将其还给他人?”

    ……刁钻的问题。

    张楚岚瞬间明白了,她回答的同时,也绕了个圈子,在试探他,她在套话。恐怕她感兴趣的,是他跟宝儿姐的关系。

    明明接触不多,可江芸竟然能察觉,很多时候,张楚岚是在凭着冯宝宝的意愿做事。

    她太敏锐了。张楚岚干笑了一下:“我想,那个人一定是对我很重要……”  虚虚实实的答案。

    也不知能不能糊弄到她,张楚岚垂眸想着,想再抬眼直视她的时候,她的手指却率先摸了过来。

    指尖冰凉,从他的脸颊划过,一瞬即逝,很轻柔。

    “不错的答案,虽然算不上对,但我很喜欢。” 她说。

    她收回手,唇角回归平和,又是一副冷若冰霜、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表情。

    张楚岚猜测道:“所以女主想要的……是决策?她想要自己决策?”

    “重要的是,是男主主动承认她的决策。除了他,其他人都毫无意义。”

    原来一开始,他就猜错了。

    “本以为,她想要的是自由……”

    江芸嗤笑,“如果一个人,连决策都不被尊重,那何谈自由?”

    她的语气带上了点淡淡的悲哀。

    “男主是社会意义上三百六十度百分百的正常人,他的思路符合基础价值观世界观,他的本意善良而孤注一掷,但很可惜……将正常这个框架套在一个不正常的人身上,注定会有一个人疯掉。那么男主被杀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段临近死亡的时光,女主在等,在等她想要的答案,但很可惜,真的只是差那么点儿提点,女主没等到,男主凡人之躯,耗不起……”

    张楚岚得到了答案,他相信,或许这最接近真相,尽管,这浩浩荡荡的叛逃阴谋,最后复盘得到的真相,更像是一个大乌龙。

    老廖死得太冤了!

    临走前,张楚岚又不由得问道:

    “那个问题,正确的答案是什么?究竟在什么情况下,男人会将决策权还给……身旁的女人?”

    江芸回:“门槛很低,信任即可。但有件事我也没想明白,什么样的关系,能让男人女人之间互相理解,先一步猜透对方的选择?亲情?爱情?大道博爱?臭味相投?或者,水乳交融一番?”

    面对她逐渐不着五六的猜测,张楚岚决定先行告辞。他已经看透这个女人了,网络传言不靠谱,她真是以一己之力给自己捏了个虚假的高冷冰雪人设。

    张楚岚是中途截住她的,既然谈话结束,那江芸自然是再次重启了她的行程,她本来是在去往诸葛青的房间路上,心想着去瞧瞧他还活着没。

    最近也不知道诸葛青在搞什么,神出鬼没,还天天跟马仙洪混在一起。

    脚尖踩上了零星几片落叶,清脆的粉碎声似是吵醒了守在诸葛青屋外的某人。那人本来抱膝坐在台阶上,听到声音便抬起了头,正正好好跟江芸对视了。

    江芸在碧游村住了那么多天,对村民们都不算太陌生,于是打了个照面,“傅蓉?”

    “咦,江姐。”面容姣好清爽的女孩还顺便打了个哈欠,“你来找青?”

    江芸点头。旋即她看到傅蓉面有纠结,不禁问道:“怎么了?他不在?”

    “哎呀,他在是在。不过他说,任何人都不要进去找他……”

    傅蓉的言语没有起到任何阻拦作用,因为江芸留下一句:“我不算是‘任何人’。”,径直推开了门。

    村居的门锁没那么结实,有些粗糙,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一进去,江芸屏住了呼吸。

    她站在门边,表情无悲无喜,微微抬起了精致的下巴。

    这让诸葛青想起了他们的初遇。这些年过去,她好似哪里都没有变,就连惯用的神情都不曾变化。

    那时他们同样意气风发,各自站在所处领域的顶端。武侯派的天才、苗疆圣域的祭司。

    可从什么时候起,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她早已一飞冲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得到了此生追寻的毒之大成。而他只不过是连家族密宝都无法参透的LOSER。

    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不作他想。可今日,退无可退,终究还是让她看到了。

    ——他的阴暗、他的脆弱。

    他的无能。

    这几日,诸葛青一直沉沦在心魔的噩梦中,他无法抵抗“八奇技”的诱惑,神级百炼近在咫尺,将他骄傲的底线反复煎烤,他躲在房间的阴影中,在光粒无法触及的角落蜷缩。

    而此时此刻,江芸秀骨挺立,日光透过木窗如薄纱一般落在她的肩旁,明媚而通透。

    与他的狼狈,截然不同。

    静谧却阴冷的空间,她缓缓凑近的脚步声,如同时钟滴滴答答。

    她开口:“那是什么?你的面前……那是马仙洪的造物?”

    诸葛青伏在自己的胳膊上,好一会儿,回:“神级百炼。”

    “什么,马仙洪给你了?有这种好事你不叫我?”

    她一惯耍贫嘴,可是这近乎本能的调侃之后,江芸垂下双肩,面色冰冷如结冰。

    “这就是你留在碧游村的目的?这就是马仙洪给你的回报?你为了这个……加入了新截?”

    她叹了口气,凉凉地笑了笑。

    “——阿青,你和我不一样,我本就在污泥,不是好人,觊觎马仙洪的造物是我贪得无厌。可是你……

    诸葛青,你何以至此。”

    她头一次感到了彷徨。

    她捉摸不透这个曾经在自己身边的青年,又无法对他置之不理。心中一下子翻涌的情绪将她翻没,在其中夹杂着的,究竟是愤怒还是伤悲?她感觉自己一瞬间好似分裂出了不同的人格,大量的思潮将她撕裂。

    此刻门外的傅蓉察觉到了那二人之间的暗流,他们是什么关系……傅蓉也不是一无所知。为此她甚至还暗暗揣摩崇拜了好久,能把诸葛青这个祸害搞得心魔崇生的存在之一……得是一名什么样人物?

    “你误会了!”傅蓉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青没有接受这份遗产!他想通过无视诱惑来破除心魔……”

    诸葛青打断了为他的辩解,反而对江芸道:“是与不是,有什么重要?你看,你从来不信我。”

    他感觉自己仿佛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或许,这也是他苦苦坚守的自尊与骄傲之中,唯一可发泄的途径。他终于说出来了,这近乎埋怨似的控诉。

    江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周遭浑身的气场都好似在排斥她,拒绝她涉入他此刻脆弱的心境。

    她突地没来由的一笑,转身便走。傅蓉原本想追上去继续解释什么,还没开口,就见江芸好似支撑不住似的,身型一晃,猛然咳嗽几声,难以抑制地捂住口鼻一下子跪倒在地。

    血,醒目而不详的血。散着热气的血液止不住的从七窍汹涌而出,混混灼灼,不可抑制。

    泥地的杂草瞬间干枯,恍若生命力都被蒸发。看得傅蓉心里一惊,可她仍想上前去查看江芸的状况,她不识蛊师的危险之处,更不知此时此刻的江芸浑身上下的皮肉都浸染着剧毒。

    溅出的血滴,在傅蓉浅灰色的瞳眸中映出自然的弧线,就在接触的那一刻,巽风袭来,化作风墙,护住了傅蓉。

    江芸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眼前逐渐灰暗的景色尽数陷入猩红,就连抵抗都无从做起,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逐渐远离这个世界。

    “阿芸!”

    下一刻,诸葛青接住了她,他转瞬露出的仓皇也没能留住她最后意志。她在他怀中悄然……阖眼。

    这一切,猝不及防,安静而顺遂。

    有什么回忆瞬间冲击至他的脑海。

    不……那是回忆吗?并非。那是他曾经在鸿蒙内景中求得的关乎江芸的命途。那一遍遍推演出来的死亡,刻印在他心底,他从未提及。内景中的未来与如今的场景逐渐重叠,他未曾料到,终结一刻,她这样浪漫的人,并非是葬于河山,化为湖海,而是……在他眼前。

    ——不,不对。

    诸葛青保存着最后的理智,他看向自己的手,那上面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

    “……她在屏息。”

    生物保存实力的本能。

    他暗自咬牙,将她横抱了起来,奔向最近的房间。

    “去叫马仙洪,还有……那个叛逃的蛊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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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讯而来的所有人,都齐聚在了床前。

    刚刚赶到的张楚岚也很是惊讶,这下午才刚找江芸谈过心,怎么晚上她就……半死不活的?

    实话说,张楚岚心想,要是硬让他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那还真是难为他了,所以他也就不勉强自己了,随意扫射了一遍周围,发现就连其他临时工们也被叫来一起出出主意。

    这里面最真情实感的应该是老孟,他一向看不得惨事。肖自在没什么表情,就是有一副深思内敛的样子。至于王震球,看起来他在神游天外,但他到底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

    张楚岚甚至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个能更加看透他人秉性的机会。面对一个不算陌生的人的危机,临时工们……都会抱以什么样的态度?

    以及,他一直以来都看不透江芸的人际关系。她跟诸葛青?有眼睛的应该都能看出来,就是海王惺惺相惜,那么,跟老王呢?

    张楚岚从来不觉得这两人的脾性能合得来。说不定恐怕全靠老王那不爱抬杠又极为包容的性子,勉强维持着道长与蛊女之间微妙的友谊。

    然而此时张楚岚有些不懂了。从王也进门的那一刻起,从他脸上能读到的情绪……

    只有自责。

    王也很沉默。

    这在场的所有人的份量都比不过蛊童陈朵,所以当陈朵查探完江芸的状况,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将视线汇集在这名面容苍白冷淡的少女身上。

    马仙洪先开口 :“怎么样?陈朵。”

    “嗯,确实是屏息,”少女言简意赅,她的音色很淡,透不出任何情绪,“她断掉了生物机能,阻止蛊毒扩散。”

    这倒是个令人放心的消息,然而很快有人提出质疑,老廖想得比较多:“那这么说,如果要让她醒来,蛊毒还是一样会扩散?”

    陈朵点头:“只是……”

    “只是什么?”

    “她被反噬,不该这样。”陈朵沉思了下,“我知道她体内的东西。那种东西,是至阴至邪之物。想要驾驭这份力量,很多人错误地以为需要与之相对的正气才能保持平衡,然而这样其实只会导致互相搓磨,最后一同崩溃。所以……真正适合痋蛊的寄宿者,需要本身有一定的邪性,福祸相倚,又要维持底线不至于疯癫。所以……”

    “所以,阿芸跟痋蛊的相性本应很好。”诸葛青下了结论。

    “所以,不该这样。”陈朵认真地重申,“痋蛊为什么会反噬她?她本应对琉璃虫有极好的天然屏障……除非……”

    除非?众人的脑袋上纷纷冒出问号。

    陈朵设想了一下:“除非她的心智屡次收到极大冲击,这才导致她的意志破损,痋蛊趁虚而入。”

    “比方说……”

    “愤怒?悲伤?痛苦的回忆?”

    ——愤怒?王震球望天吹口哨。

    ——痛苦的回忆?马仙洪抽了下嘴角。

    ——悲伤?诸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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