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熊熊,烧尽一切形迹。

    马车停在路旁,早有人等候在此。

    火光映照于浼娘的侧脸,明灭中看不清神情。

    今日是她们的头七,他终于杀了亲手杀了陈元洲,可以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了。

    “若不是赵姑娘,或许我已中了陈元洲的计。今日的恩情,浼娘定会铭记于心。”

    愫愫:“不必同我道谢,他的命我迟早都要取。”

    浼娘眉眼微弯:“赵姑娘知道,我说的不是此事。”

    那人武功如此高强,蒙着眼都能杀了陈家这么多练家子,足以见得他的本事。要寻来这人,显然不易。或许从一开始,她谋划的便不是要他易容去暗杀陈元洲,而是借此事拖延。

    只是那时候他被仇恨蒙住了眼,早已分辨不清对错。

    若是他从一开始便找陈元洲寻仇,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愫愫既未肯定也未否定,而是从怀中拿出路引交到她手里。

    “今夜顺风,沿着祁雾河水路南下,很快便能到岭南。我已派人在河边守着,到时候自有人来接引,送你上船。”

    浼娘摇摇头。

    “此番我杀了陈元洲,陈家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找不到我的行踪,怕是会找赵姑娘的麻烦。”

    愫愫只将那路引塞进他怀里。

    “无妨,今日来的人都已经处理了,陈家的人寻不到我。”

    “如此便好,我也安心了。”

    他与陈元洲相识多年,太了解陈家的路数。陈家人的狠戾一脉相承,陈元洲行事冷酷残忍,陈弼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要是赵姑娘落在陈家人手里,纵使她的父亲是太守大人,也定要吃一番苦头。

    “陈家难以对付,但也不是全无破绽。”浼娘站得近了些,靠近愫愫耳畔,轻声道:“还未告诉赵姑娘,陈元洲杀我的缘由。”

    当日他不过顺耳听见,也未曾想到这短短一句话便成了他的杀身之祸。

    也好。

    若不是听见了这句话,怕是他还对那人抱有些许希冀。

    “陈元洲的科举顶替了别人的位置,背后有人帮他。”他退后半步,起身登上马车,“冒名顶替是扰乱科举的大罪,赵姑娘不妨趁早借此事除掉陈家……”

    愫愫点点头,“多谢。”

    上辈子这件事还是她去都城后才知晓的,况且当时也并无证据。这次若是早些下手,或许还能借此伤一伤陈家的元气。

    “赵姑娘,就此别过,山高路远,你我有缘再见。”

    马车很快驶离,火势愈大,不远处已传来隐隐约约的救火声。

    这场迎风而盛的大火,倒是来得正好。

    愫愫回头看了眼大火吞噬的房梁,隐入了山林。

    ·

    长亭垂柳依依。

    “先生。”

    谢朝蕴抬手落下一子。

    “何事?”

    侍从顿了顿:“陈元洲死了。”

    “前几日朗州南郊一处宅院起了火,众人将火扑灭之后,发现有具死尸上带着的戒指,与陈元洲手上的一模一样。”

    “可有活口?”

    “并无活口。在下已暗中派仵作查验过,除了陈元洲因刀伤而死,其余的人都是因棍棒击打而亡。”

    “此事我已知晓,下去吧。”

    侍从迟疑片刻,躬身道:“还有一事。”

    谢朝蕴抬起头。

    “今日一早,朗州太守赵玄言呈递了一张折子,里面是陈家纵火烧了水云间的罪证……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谢朝蕴:“交给父亲便是。”

    ·

    谢去夷将折子掷在案上,冷哼一声。

    “哼,他倒乐得自在。”

    “去夷啊,毕竟是谢家独苗,咱们谢家的兴衰,以后都指望着这小子呢。该宠着,还是得宠着!”

    谢去夷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个叔父嘴上说得倒是轻巧,谢朝蕴这些年正事不干,全都是你们宠坏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看这满朝文武,谁家的后人比得上我们朝蕴半分。你别看他性子清冷,但做人为官的道理,他比我们这些人厉害得多!”

    谢去夷大手一挥:“其余的我不管,只要他守住谢家,我就死而无憾了。”

    谢风谈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 “你大可放心,再者,朝中不是还有我们这些老头子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有我们看着,出不了大事。”

    他语气一转:“不过,朝蕴如今也该到了定亲的年纪,若是早些成家,枕畔有个知冷知热的,想来性子会活络些。”

    “哼,想得倒好!”一提起这事谢去夷便来气,“当初他母亲离世前留下的遗愿,便是让他自己做主婚事。这些年他整日在院中闭门不出,如那寺庙的和尚一般清心寡欲。要凭空找个女子来与他定亲,简直是难于登天!”

    谢风谈搁下茶杯,叹了声:“如此说来,这婚事还得让他自己做主了。”

    “自己做主也无妨,若是要让我谢家绝后,我便换了他,让重晋替了他的位子!”

    谢风谈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家那庸才,连朝蕴半根手指都比不过。真要他替了朝蕴的位置,定会处处差池,我怕是九泉之下都难以合眼。”

    两人又谈了片刻朝中政事,忽然说到朗州的折子。

    “陈家的事……兄长有何看法?”

    “不过是纵火罢了,找个替死鬼便是。陈家是祝家姻亲,祝家掌管着南北漕运商船,若现在动了陈家,恐会影响江南道的财税。”

    “那朗州太守那,该如何交代?”

    “提点几句,赵玄言是个聪明人,自会明白。”

    “如此也好,如今财税吃紧,祝家那边,出不得差错。不过倒是要查人提点几句,这些年祝家势大,确实越发过火了……”

    “你说得对。”

    ……

    几场秋雨过后,草木浴水而生,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盆中兰花尚未谢尽,香气幽微,似乎将万物都染上一丝浅淡的馥郁,长叶苍青,迎着春风恣意舒展。

    兰时将尽,桃李果盛。

    赵玄言今日难得来了一次愫愫的院子,还带了她爱吃的桃子。

    尽管他未曾言语,但是愫愫还是一眼看出了他面容底下的无奈。

    愫愫捧过茶,放在他手边,轻声问:“父亲为何愁眉不展?”

    “人啊,不论如何都逃不过为琐事烦忧。”赵玄言叹了口气,看着愫愫道:“爹爹这官,做得失败。”

    “爹爹何出此言,在愫愫心中,爹爹是最好的官员。朗州城百姓安居乐业,不受苛捐杂税之忧,不被徭役苦劳所扰,遇事有清官断案,不必担心触犯威权……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赵玄言目光恍惚:“可是爹爹如今,连为死者伸张正义都难。”

    他三度上书朝廷,将陈家罪证事无巨细,一一言明。这些年陈家作恶多端,借着与祝家的关系大肆敛财,横行霸道。只要朝廷派官员来朗州城走一遭,便知道他所言不假。

    可是朝廷非但不闻不问,反而替陈家开脱,妄图将纵火一事盖棺定论。

    何其荒唐!何其无稽!

    听完他的话,愫愫直接开门见山。

    “既然如此,爹爹不妨告老致仕吧。”

    “这……”

    愫愫笑道:“官场沉浮,能够保全己身已十分不易,上要揣度圣上所思,下又要体察百姓所想,您又是个不愿曲意逢迎,委曲周全的人,这官着实做得憋屈。不如早些辞官,娘亲在世时留给女儿的嫁妆虽不多,但也足够让爹爹过得安稳无忧。”

    赵玄言咳嗽,拭去嘴角的茶水,小声唧哝:“憋屈……倒也不憋屈……”

    他当了这么这么多年州官,还是少有忤逆他的人,百姓也都淳朴友善,不需他费心劳神。

    愫愫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满上茶杯,自顾自道:“愫愫早已想好了,等到爹爹辞官后,便将这小院卖了,换间大的,最好要离薛家近些。到时候爹爹住一间,愫愫住一间,闲来无事便去找祖父喝茶。”

    赵玄言捧着茶杯,惊愕得顿住了。

    她笑意盈盈:“爹爹不愿?”

    “愿意,怎,怎会不愿意……”他端着茶杯,手感到隐隐的颤,这杯茶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颤颤巍巍放下茶杯,缓了许久才开口。

    “愫愫啊,爹爹觉得,咱们这官还是能做的,毕竟朗州虽然物产不丰,但好在民风淳朴啊,爹爹还年轻,还能做个几十年……至于喝茶,你祖父应当不乐意见我……”

    他现在在父亲面前就是个人嫌狗憎的,真要天天喝茶,他每天过得怕是比现在还要水深火热。再说,朗州治下尚且安宁,一旦换了新的州官,又要扰得百姓生活不宁。

    愫愫笑了。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她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嘴上说的是祖父,心里想的是他的朗州。

    “依我看,爹爹这次来找我不为别的,是来我这儿发牢骚呢。”

    “怎是牢骚?”赵玄言指向桌上的桃篮,毫不害臊道:“爹爹是给愫愫送桃子的!”

    “喔,我瞧着倒像是送牢骚来的……”

    “你这孩子……当心我跟你娘告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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