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酷暑时节,大诏皇宫依旧清凉如春。源源不断的寒冰从南面送入宫中,横扫整个大诏的暑气都忽略了这里。

    为了给都城里的贵人们避暑,瞿峦山上开凿了三个洞窟用以存冰。但纵使如此,都城用冰仍旧紧缺。加之三月滴雨未下,使得成片成片的土地龟裂,城墙下不乏因饥渴炎热而死的百姓。

    曾经丰饶的国土,如今满是伤痕。

    城外的旱灾并未惊动宫池中的舒雁,它们三两成群,闲适地畅游于垂柳荡涤的碧波间。

    “先生,先生?”

    谢朝蕴思绪回转,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年仅八岁的小太子身上。

    “何事?”

    话音刚落,小太子的书已推至眼前。其上所书,为《荀子.哀公》篇。

    “先生,孤不明白,为何这些史书中将百姓看得如此重要?母后说,孤所见的都是大诏重要的人,那为何孤从未见过他们?”

    “大抵是他们不说话的缘故。”

    小太子更惊异了,提声问:“孤听户部尚书说大诏的人口以千万计数,难道他们都不会说话?”

    “能言,不敢言。”

    闻言,小太子眉头皱了皱:“为何不敢?孤不吃人。”

    谢朝蕴笑了笑:“民能有言,有司往往障拂其口,久而久之,百姓便不敢说话了。 ”

    小太子执着笔,肃然点点头。末了,似乎想起什么,浓浓的困惑又爬上他的眼眸。

    “先生,可昨日父皇才告诉我:帝王之道,在于制衡。究竟是以百姓为务,还是以制衡为要?”

    “殿下觉得呢?”谢朝蕴反问。

    “孤,孤……”

    小太子最怕太傅提问了,每逢提问,他都要吓出一身汗来。今日亦复如是,一听‘殿下’二字,他的心便开始狂跳不止。

    “殿下依心中所想回答便是。”

    小太子一番话平日里无人倾诉,在心中已憋了许久。好不容易遇到吐露的机会,岂有不说之理。

    “孤讨厌荀家那群人,也讨厌方家和陆家,他们总在朝堂上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来吵去,听得孤心烦。”

    谢朝蕴又问:“谢家呢?”

    小太子偷偷看了他一眼,声音小小地回道:“也讨厌。”

    谢家虽不及这几家让他忍无可忍,但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寻他错处,月末便写成奏疏呈给父皇,每月都害他被臭骂一顿。

    真是可气!

    不过,他对谢家人厌恶归厌恶,太傅却是例外。太傅虽不苟言笑,却从不背后论他是非,也不给父皇上奏疏。

    谢朝蕴:“如若厌恶,便一视同仁地厌恶,不可厚此薄彼,畸轻畸重。帝王之道,在于制衡,圣上此话,教殿下的是做帝王的道理。而荀子所言,教的是殿下成为明君的道理。”

    小太子捧着书,面露郑重。

    谢朝蕴从东宫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往日这时候,宫门都已闭紧。宫中禁卫无令不可给人擅自开宫门,但谢朝蕴显然不在其中。禁卫一见是他,便立刻下令让人开了宫门。

    马车停在宫外,谢朝蕴正要上车,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

    “太傅这是刚从东宫出来?”

    谢朝蕴行了一礼:“长公主。”

    女子摆了摆手,笑道:“何必叫得那般生分。”

    谢朝蕴语气顿了顿,面容却柔和几分。

    “表姐。”

    ****

    朗州雨水充沛,夏日较长,因此这里的百姓都种两季水稻,五月末正式稻谷抽穗的时候。

    今年洪水侵袭,毁了不少房屋,百姓都盼着有个好收成,修缮房屋。却不想,盼来的却是自北而下的蝗灾。

    蝗虫飞过洞庭,经过岳州,又穿朗州直下。如一只数量庞大的军队在土地上烧杀抢掠,过境之处,寸草不见。

    官府虽有所准备,但难敌蝗虫数量千千万万。提前预备的杀蝗之法也只是杯水车薪。好在朗州储粮充裕,蝗虫一过,官府便派人将稻谷发给百姓种植。

    早稻虽颗粒无收,但晚稻或许能够供的上后一年的口粮。

    但其他州县远没有朗州这般好运。

    早稻已被蝗虫吃光,只能用种晚稻的种粮下肚。不但是百姓青黄不接,官府的粮仓也空空如也见不到一粒谷子。官府拿不出粮食赈灾,百姓便只能四处流亡讨饭吃。

    刚过了一月,便有流民四面八方而来。为了果腹,甚至有流民趁夜偷盗农户家刚抽穗的稻子。

    又过了不久,也不知是何人传出朗州牢狱里还有饭吃,竟有流民争相作乱,不到半月,牢里便关满了流民。

    官府存粮已分给了百姓,除了牢房中流民每日的口粮,还有官员的俸禄要发。粮库中的余粮早已所剩无几。

    愫愫看着饭桌上的大快朵颐的爹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以往爹爹只是空闲时来看她几次,自从官府断粮之后,日日来她这里蹭吃蹭喝。连官府都如此,底下百姓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不过好在晚稻再过一月便要收割,缺粮的境况应当会缓解许多。

    吃完饭,两人坐在凉亭中散凉。

    赵玄言斟酌许久,还是将埋在心中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愫愫,你上次问我那的事,都城中已经传来了消息。”他定定看着她,目光有些迟疑,“是都城的荀家。”

    赵玄言未告诉她的是,楚典史已经从抓到的陈家暗卫口中摸清楚了来龙去脉。荀家与陈弼互相勾结,陈弼暗地里饲养荀家吃人的猛虎,等待秋猎弑君,而荀家在事成之后会用举荐之法让他入朝为官。而他,已将奏疏递了上去。

    他不知道愫愫在其中知晓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参与其中。他只知道,如若荀家发现,愫愫必死无疑。

    夕阳沉于西山,慢慢收束着人间最后一缕光亮。

    气氛像夜里落满露滴的蛛网,一时有些沉重。

    愫愫却笑了:“爹爹就没有想问的?”

    赵玄言一愣,见她笑着,不知为何自己也随着她笑了。

    “愫愫不想说,我便不问。”

    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父亲,但他了解自己女儿。愫愫向来明事理,所言所行皆有她的道理。

    愫愫笑意更甚:“那我便更要说了,爹爹信也好,不信也罢。”

    “怎会不信?”赵玄言声音有些急切,忙为自己辩解:“只要是愫愫说的,爹爹全都相信。”

    愫愫端起茶杯抿了口,清了清嗓子。

    “其实算起来,今年我应当四十岁了。”

    上辈子二十三岁死于都城的冬夜,这辈子重生时她刚过十六岁生辰,不多不少,正好四十年。

    赵玄言圆目一瞪:“真的?!”

    愫愫被他神情逗笑,点了点头,将上辈子的发生的事一一道与他听。

    重生后的时光纵然短暂,却是她上一世从未体会过的。不说万事顺遂,但现世安稳。爹爹未因严刑拷打而死,沈缱也没有遭受那些欺凌和屈辱,她自己,也不再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一些如今看起来理所应当的事,曾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愫愫捡了些枝干将她短暂的一生匆匆说完,抬头一看,面前人已泪下沾襟。愫愫以为爹爹不会相信的,可是他却哭得如同三岁稚儿。

    不过是些前尘往事罢了,她从未打算瞒他,却没料到他哭得这般肝肠寸断。若知他会如此,她就该守口如瓶的。

    “爹爹?”

    赵玄言看着她,语气似哭似笑。

    “上天到底慈悲,上辈子没能照顾好我的愫愫,给爹爹第二次机会,让愫愫这辈子还做我这无用之人的女儿……”

    他未能照顾好她娘,如若再不能保护好她,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下去见他的圆圆。

    等自家爹爹心情平复,天色已经大黑,愫愫看着桌上一叠厚厚的帕子,心中微叹。

    赵玄言喝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忽然想起什么,问愫愫:“你方才说,上辈子为你收殓的人,是个男子?”

    她心中一惊。

    方才说话太过投入,竟不慎将沈缱也说了出来。好在只是一句带过,他不知其中细节,也不知沈缱名姓。

    “是……”愫愫迟疑回答。

    “此人应当很早便心悦于你了。”赵玄言语气十分肯定,细听之下有隐约藏了几分欢喜。

    他就说,这世上就没有不喜欢他的愫愫的人。

    愫愫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沈缱究竟是何时喜欢上她的。

    当年她们不过萍水相逢,因住得近,便互相送些吃食。之后他随那人云游,而她辗转入都城,直到后来都城遇见,一别就是五六年。

    那时的沈缱已经声名在外,而她只是一个权贵的外室。到都城之后,沈缱也曾救她于水火,只不过那是她为甜言蜜语所诱,只想着与他避嫌,连客套话都不愿与她多说一句,甚至以为那人不愿来见他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始终记得生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那日天寒,沈缱送了她一对暖手炉,模样精致,是都城时兴的样式。

    尽管已冷得瑟瑟发抖,但她还是用力将它们砸在了沈缱身上。他没有躲,任由手炉砸得额头鲜血淋漓。

    而她也足够无情,从此便避着他走。沈缱似乎也明白了缘故,除了时常派人送些东西,再不与她见面了。

    “愫愫,你再等等我。”

    这是那日离开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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