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峦山上今日点上了灯,灯火明明灭灭,映着蜿蜒而上的山路,宛如一匹红练。

    夜色笼罩了整个谢家,将过往的辉煌与今日的惨淡尽数掩进秋夜的寒露里,屋檐下的水珠将滴未滴,天地仿佛静止。

    过了许久,长亭下才传来一声叹息。

    “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不答应。”谢去夷凝视着身侧那道影子,竭力要从中找出那故人的影子。

    那时候是三月还是四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尚未及笄岁,上学逃课被夫子追着赶,误打误撞跌进了谢家的院子。

    那时候的他,好像也是沈缱这般年纪。

    “没有什么理由。”沈缱淡淡道,“比起我,你应当有更好的选择。”

    谢去夷为他添上茶,笑了笑,“你还真像长公主。”

    一样的倔。

    他当初怎么劝她来着?让她稍安勿躁,哪知他话还没说几日,她就反了。造反造得轰轰烈烈,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

    他生平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拦住萧华诏,没能保护好徐络的女儿,可是如今沈缱在这里,他却不能不再一次妥协。

    眼前的人是沈缱,不是萧文嘉。

    即使他们是同一个人。

    谢去夷笑笑,伸手点了点正沿着灯光走上来的人,不由得揶揄:“那你就由她在朝堂上这么胡作非为?你都城这么久,相比也看出来萧晋平此女野心不小。”

    “她会明白的。”

    “你倒是信任她。”

    也是,不信她难道信他么,他一个糟老头子,早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若不是这些年一直在找谢朝蕴那混小子,他坟头草怕都有半人高了吧……

    这么多年了,他也老了,这小子真没良心呐,就算他做错了事,也该写封信来好让他少些惦念啊。

    “都城里头我已经清理干净了,我此番来是请你下山,你若不去,便趁早派个主事人下山入朝。”他不需要谢家,但愫愫需要。

    “你,你莫不是想让她……”饶是谢去夷见过不少大场面,这会儿也被他的话惊得打了结巴。

    “有何不可。”

    “万万不可啊!”

    这,这和篡位有何区别!

    是,确实是有差别,这皇位还是赶着给人送上去的!

    “这与你无关。”沈缱语气冷了下来。

    “怎就与我无关了,我可是两代老臣!”谢去夷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不管,这皇位无论如何都是萧家的,你要是敢给别人,我就……”

    “就如何?”

    谢去夷梗着脖子放狠话:“我就死给你看!”

    “冥顽不灵。”沈缱懒得再与他多话,起身正要离开,还没走几步又被他拦住。

    “我记得你是来请我下山去的吧。”

    “是又如何。”

    谢去夷捋了捋胡须,神情好似退让了些。

    “我一把老骨头了,哪还能上朝。”他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直到这宰相的活计根本不是人干的。

    他嘿嘿一笑。

    “不如,你找朝蕴去吧。”

    朝蕴是个聪明孩子,肯定能制住沈缱这头脱缰的野马。况且他又一直觉得愧对了萧华诏,定不会让赵愫愫断了萧家基业。

    此计可行。

    谢去夷心里窃喜,没在意沈缱漆黑一片的眸子。

    谢朝蕴……

    沈缱脑海中忽然现出七八年前赵家后院那道身影。

    若他没有记错,谢朝蕴现在的居所,就在赵家的宅子不远。而上辈子,他们并没有见过。

    他们二人身处不同阵营,交过几次手,谢朝蕴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不会做一些事出无因的事。她与阿愫不过是萍水之交,他却独自在朗州待了八年,不由他多想。

    在他离开的这八年里,他们彼此见过么?

    沈缱感觉到胸口有些闷闷的,好像回到了初到大澜的时候。大澜和大诏相隔千里,对她的境况一无所知,一切都无法控制,一切都无法得知。

    他好像回来得有些晚了。

    沈缱提着灯走下长梯,还没走几步,迎面遇上了愫愫。

    愫愫一早就瞧见了他,看他神情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正准备吓一吓他,对面人也望见了她。

    沈缱目光有些迷茫,好像是在不辨方向的风雨里走了太久,对万物的感知已经有了几分迟钝。

    直到看见她,他的唇角慢慢才扬了起来,点点灯火凝聚,汇成了他眼底的一片星河。

    仿佛出门已久的游子,看到了屋门前的那盏小灯,终于尘埃落定。

    嗯,这是阿愫。

    “你笑什么?”愫愫匪夷所思。方才还一脸魂不守舍的,怎么变脸比变天还快。

    沈缱却只笑着摇头,“没什么,阿愫今日可用过饭了?”

    “没用。”她瞥他一眼,“不吃,告辞。”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愫愫刚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折了回去,摸了摸他的衣袍,果然又是湿漉漉的。

    山里水雾重,天上又下着小雨,沈缱不淋湿才怪。

    不是,他好歹如今也是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了,怎么连个侍卫也不带一个,真当自己能打得过那些匪徒是吧。都城现在可不是什么宁静地方。

    “幸亏遇上的是我,要是遇到哪个不长眼的贼人,你今日定有去无回。”愫愫冷冷威胁着,语气苛责,拉过他的手把伞塞给了他。

    “下次再不带伞,你腿疼死我也不会管你。”

    沈缱失笑,“阿愫,我不是小孩了。”

    愫愫白了他一眼,哼道:“小孩子都比你听话。”

    小孩子心里才不会如此缜密,连撒谎都撒得天衣无缝。

    愫愫三两步走上高台,回头见沈缱确实往山下走了才继续上山。方才她只顾着沈缱一身湿漉漉的,竟然忘了问他来这瞿峦山作何?她可不记得上辈子沈缱和这谢家有什么交情。

    还未走到长廊,愫愫目光已经对上了那长廊下的人。

    谢去夷皮笑肉不笑看着她,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愫愫向来尊敬老者,尤其是像到了谢去夷这般年岁的老者,更是毕恭毕敬。

    “谢去夷!”为了他能听得更清楚些,愫愫特地大声叫的全名。

    瞿峦山她来了不下五次,这老头总是闭门不见。刘备拜访诸葛孔明也才三顾茅庐,她连谢家的大门都快敲烂了,也不见他有何表示。唯一一次见到他,还是上次她等得不耐烦了翻的墙。

    当然,谢去夷毫不留情把她赶了出去。

    不就是要他下山去主持大局么,他好像跟鬼缠上似的,千说万说都不肯松口。

    谢家的门风早已不及当年谨严,这些年谢去夷醉心山水,对谢家底下的孩子管束渐少。一听到门外有人直呼谢去夷的大名,一个个忙躲在门背后从缝里偷看。

    眼看本就所剩无几的威信就要随风散尽,谢去夷气得都快咬碎了牙根,指着愫愫的手指气得直抖。

    “竖子,竟敢直呼老夫大名!”

    愫愫有些惊讶。平日里这老家伙都是一看见她就躲的,今日居然同她说话了。虽然是在骂她,但此行说不定是个莫大的进步。愫愫想了会儿,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随后也不管谢去夷是何反应,兀自坐在了他对面。

    愫愫看了眼沈缱升着热气的茶杯,心中了然。

    谢去夷瞥了他一眼,还端着架子。

    “老夫早就说了,这宰执之位老夫早就坐腻了。若想要老夫下山,你这点承诺还不够格。”

    “嗯?”愫愫想了下,许诺保他谢家安稳还不够,莫非他还想坐上那位子不成?

    她默了默,说道:“你想造反?”

    “你才想造反!”谢去夷差点儿从椅子上弹起来,气呼呼地瞪着她。

    “我不想。”愫愫实话实说。

    谢去夷闭了闭眼,感觉自己一脚踢到了棉花。

    是是是,她是不想,是前前太子要帮她夺了萧家的皇位,简直要将那位子给她捧上去。

    真是气煞他也。

    他喝了口冷茶,等心头怒气渐渐散尽了,才继续道:“老夫身子骨不行了,朝中事务繁多,老夫也有心无力。不过,你若能让朝蕴回来,我便答应你。”

    “好。”愫愫爽快地应下了。

    朗州她再熟悉不过,那谢朝蕴若不肯回来,将他绑了回来就是。

    “他如今住在何处,我亲自去一趟。”

    “此话当真?”谢去夷将信将疑。

    “我何时诓骗过你?”

    再说,她有骗他的必要么。谢家乃是天下读书人之首,她连大诏的武将都算不上,可以说一分一毫的干系都没有。

    “既然如此,此事老夫就应下了。”只要朝蕴肯回来,其他的一切都好办了。只是他如今担忧的是这孩子还在因当年之事怨他,怕是不肯回来啊。他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袍,作势要走。

    “再会。”

    愫愫颔首,正要离去,目光又不经意瞥见了桌上那茶盏,忍不住多问了句:“沈缱为何来找你?”

    上辈子的发生在朝堂的事她只是略知一二,按理说沈缱和谢家是不同阵营的对手,不该私下见面才对。难道是这辈子沈缱并未入朝堂,两方才相安无事?

    不过这也无法解释沈缱的拜访。

    谢去夷一顿,思忖片刻,忽然问她:“你可知,沈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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