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卫令姿面无异色,神色清明:“那就请陛下遣礼仪使,依足三书六礼入梁皇宫求亲。”

    “当然。仪仗礼器,我大周皆以迎后之礼奉之。”萧彻直截了当答应着。

    自知一切已成定局,得到萧彻承诺,卫令姿伏跪于地,双手端平轻扣于地,以她梁国公主的身份,谨行大礼。

    声音高亮:“先梁长公主卫令姿,敬请周国皇帝陛下受领降表,善待黎民。”

    萧彻目光灼灼,对她伸手,“四海升平,千里同风。你所期盼的家国天下,我可以给你。握住我的手,我必带你一见太平盛世。”

    他分明的指节在她眼前,宽厚的掌心还有着过往被刀剑磨砺过的痕迹。

    周国在他手中区区四年,文武皆得壮大。

    他是天生就该坐拥天下的人呀!

    鬼使神差地,她将手覆到萧彻手上,由着他缓缓收拢手心,将她身子扶稳。

    “腰牌已经到我手里,明日我便随酌言哥哥回去。今日之诺,请陛下一言九鼎。”起身后,卫令姿便道。

    萧彻深深望定,点头应着。然后似笑非笑道:“那你与我共度的这几日,算作什么呢?”

    卫令姿觉他说话口气突然怪异,沉思一番,道:“只说不曾离开高陵,此番是酌言哥哥将我接回便可。”

    除宫中旨意,寻常人等不得出入高陵。这个说法,宫中之人也会接受。

    萧彻又道:“你在高陵那几年,无聊的时候也会玩石子儿吗?”

    卫令姿惑然看向萧彻,萧彻却耐人寻味地望向明池斋一侧。

    循着萧彻的目光,卫令姿才发现,通过明池斋的最侧雕窗,可以将照影居四周一览无余,也包括……照影居前那方石桌。

    河倾月落,长夜无眠。

    卯时将至,天边微窥旦白。

    萧彻发冠高束,冠上镂银汇上檐上天光,更添贵气。卫令姿和沈酌言立于聂园门前,正对萧彻。

    一队黑云卫,十五人均已整装侧立马侧,神情严肃,牵鞍待命。

    萧彻目光落在卫令姿身上,对二人道:“朕的人会护送你们到城外,降书一到,姜迟便会先带一队人入城,朕的提亲使臣也会进入梁国皇宫。送亲队伍离开邯城后,闻不休的兵马就会进入城中,接手处理一切。”

    说罢,他将一封密封过的信函交到沈酌言面前:“你是请降使,这个该交给你。让卫岐照着这封书函一字不差地写下降表,其他事情朕自会安排。”

    提亲使臣、送亲队伍……

    沈酌言听着萧彻口中吐出的字句,自是将昨夜二人的说话猜出了七八成,于是木然看着信函,指尖微颤,接不去手。

    眼看沈酌言一言不发,萧彻顿起笑意,顺势拿着信函贴近卫令姿:“阿令,从渝州到邯城两百里,这一路你还可以反悔。”

    卫令姿不带一丝犹豫回道:“我既做了选择,就不会反悔。”

    萧彻瞟了一眼面前的失意男子,嘴角弧度也放肆起来,故作不解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沈小侯爷怎么一脸闷闷不乐?莫不是朕招呼不周,让沈小侯爷此行不快?”

    明明冲着沈酌言说的话,却叫卫令姿脸上升起两片不寻常的红晕。

    她狠狠瞪了一眼眼前这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男子,一把夺过他手中信函,塞到沈酌言手中:“酌言哥哥,我们动身。”

    转身之际,她又被人拽了回身,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袭玄黑色鹤氅就顺势罩到了她的身上。

    朝露挂在翠色的草叶上,暗红色的如意纹对称地绣在鹤氅两边领口,她低下头,鹤氅宽大厚实,直直垂到她脚边,将她整个身体包裹住。

    “你忘了?我说不会让他空手而归的。足够一城百姓十日之粮夜里已经启程,若无意外午时之前便能到。”萧彻专心为她系着衣带,漫不经心道。

    这便是他昨日说的,要送的礼物?

    十日之粮,足够成为被围多时邯城百姓的曙光。

    “我也要回永京了。唉,想到又要与你分别,不免叫我有些舍不得。”

    正沉思间,卫令姿耳边再次传来萧彻略带刻意的感慨,抬首一张俊美挺秀的脸正低头与她相对,眸中促狭调笑之意明显,真假莫辨。

    不一会儿,萧彻看着陡然失神的卫令姿,满意一笑:“好了,走吧。”

    “萧彻。”

    “嗯?”

    “当铺的大朝奉说,乱世中金饰更紧俏。”

    卫令姿杏目对上男子的深眸,浅浅弯唇。

    “金饰……”萧彻眉头一皱。

    衣襟随即从萧彻手中抽离。卫令姿丢下一句话,便翻身上马,提缰紧蹬,昂首正腰,整个动作娴熟干练,行云流水。

    黄泥溅飞,马蹄鸣嘶。

    萧彻立于聂园长檐之下,看着远处消失在天色中的身影:“连头都不回,可真是……绝情。”

    说得哀怨,面上的笑意却未散去。

    “陛下可是不欢喜?”姜迟不明所以。

    “欢喜!她愿意拿捏朕,朕自然不能叫她失望。”萧彻眸中意味深长。

    ……

    卫令姿拒绝了聂园安排的马车,跟着沈酌言一道策马回程。不停不休,一路奔驰,又因萧彻交待的黑云卫前后开路保护,一行顺顺利利,风平浪静。

    两百里地,从天色熹微到明艳正阳,只消了三个时辰。

    还尚未看到邯城城墙,就看到前方老远黑压压一片。隔绝内外的层层屏障间还有无数道铠甲刀矛反射出的凛冽寒光,在邯城之外几里围出一眼望不到左右尽头的坚固围垒,苍穹下“闻”字旌旗在丽阳和风中飘动摇曳。

    卫令姿早知围城形势严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这般情景,还是忍不住被这阵势震慑住了。

    定了定神,卫令姿抓紧缰绳,就要向前。

    “不要去!”沈酌言却忽然将马横到她面前,似乎仅仅三个字,已经调动了他全身气力。

    卫令姿睫毛轻颤,“酌言哥哥?”

    “我有办法保全下你,让你远离宫中争端,去过枕山栖谷、天地自在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要去……”这提缰一去,意味着什么,他明白。

    长年温厚清举的男子,此刻却姿态卑微地恳求着。

    卫令姿对他的反常百思不解:“你的保全,是只保全我一人,还是可以保全整个邯城?”

    沈酌言言语苍白,最后轻吐一句:“当下我只能保全你。”

    “只对我一人的保全,我不要。”

    卫令姿明白他的无能为力,还是狠心拒绝,“邯城渝州,降表腰牌,甚至你我,无一不在他的谋划。他大费周章将我引入此局,我若临阵而逃,他不会罢休。”

    这是她从渝州逃脱、在聂园纵火,两番冒险得来的结论。

    九五之尊,想要娶的是能给他带来助益的人,只是碰巧,拥有这些助益的那个人是她。

    “梁国走到这一步与你无关,你是无辜的。”沈酌言声音略略暗哑,“周国的前朝后宫深不可测,我不想看你搭上自己终身,从此困守高墙。”

    “在高陵时安内侍跟我说,几年前你曾为我挡下陈国使臣的求亲。当时他问我,倘若无人先知此事,父皇也同意联姻,我会如何。”

    卫令姿斟酌片刻,决定道出这桩旧事,“我的回答是,只要大梁的权衡需要,我就会没有怨言地嫁过去。”

    现在想来,安从那一问,也算是试探了。

    沈酌言目光一黯,又挣扎道:“只要权衡需要?于你而言,什么都是可以权衡的吗?情爱也是?那你……”

    “是,只要存在于这天地的一切,便没有不可权衡的,可或不可无非是看那人愿不愿意罢了。”

    卫令姿急忙打断了他的话,竟觉得此刻的沈酌言很是奇怪,“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靠着这些是不能活下去的。能用无足轻重的情爱换来许多人的生存,这才是最实在的。”

    情爱之于那些刀剑架脖颈的人是奢求,连最起码的生存都不能达到的奢求,与镜花水月又有何异?

    可眼看沈酌言执着未退,卫令姿却似陷入一些温暖的回忆,柔言细语着:“我自出生便居于宫廷,不知人间何世,桂花酥、糖人、皮影,还有孔明灯……从小到大我对宫外的所有美好想象都是你带给我的,宫外的世界于我就是桃源。”

    “可是……我亲眼看到的不是这样。短短几日,我为了逃离渝州,典钗卖环,游于街巷,遇过劫匪,更险些命丧荒野。”

    说到此处,卫令姿心绪顿时就被压抑地难以平复,“你我亲眼所见,这天底下有人会因这世道一心求死,有人会为了一点金银就杀人搏命,我们从来不用忧虑的东西,随手施舍出去的分毫,都与他们生死攸关。”

    沈酌言眸中执着夹杂上怜惜之色,又染上几分颓然无力。

    “平头百姓应付生计都不暇,若连生死还要屈于个人情爱,连他们依赖供养的王室紧要关头都只顾自己安稳舍他们而去,这样的王室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我是梁国的公主,生来便受百姓供养。国家安逸,我无忧无虑,得享荣华,如今国家覆灭,我便该担负下身为公主应该担负的一切。”

    弃民心者,必为百姓所弃。

    根本没有人能阻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章节目录

金枝为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顾盼流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顾盼流苏并收藏金枝为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