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令姿心头一沉,缓缓移步到红珠身边。

    红珠受伤的小拇指肿成一大块,十指连心,反向折断的骨节令其在瞬间抽痛过去。自太医下针止血之后,红珠就晕晕沉沉没有意识,嘴里一直蠕动但就是没人听得清她说什么。

    卫令姿轻轻俯身,尝试着辨认。

    吃力从嘴里吞吐出来的字符,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依稀可以辨认的,只有“公主”两个字。

    外厅程璧不甘进前一步,说:“钱尚宫许诺的官位,这位姑姑又做何解?”

    “宫人放归,各局各司不可无主。”素画折起状文,“不然钱尚宫即将前往行宫,陷害一个宫人,图谋为何呢?”

    说到此处,程璧看了眼一旁不作说话的姜嫣。

    “她们是要陷害皇后娘娘。状文之上众口一词,还不足取信?”

    绿珠的愤愤不平,只换来素画轻忽一眼:“陷害皇后娘娘什么?娘娘是金枝玉叶之身嫁来的大周,几句捕风捉影之言,就能撼动大周皇后之位了?”

    这一眼,不止给了绿珠,也给了钱尚宫。

    周围安宁沉寂下来,尝试着强扭的钱尚宫也停止挣扎。

    素画又接着道:“她们的状文中个个都说,钱尚宫吩咐苗典正用隐秘刑罚,不能让其身上留下伤痕,惹人疑心。你们看到的薛红珠伤了手指,可见众口一词也不足以取信。”

    “以姑姑这种说法,人证口供就全做不得数了?”绿珠气得跺脚。

    “听命行事,犯下宫规,情有可原。陷害主子,罪犯欺君,必死无疑。”素画在跪着的人面前走过,鞋尖露在裙摆之外,右手折好的状文轻点左手手掌,“你们,是真的想要陷害皇后娘娘吗?”

    状文被折得厚厚长长,点到每个人心里。

    真相如何,心明眼亮。包庇之意,溢于言表。

    素画的每句话都带斟酌引导。女史们纷纷摇头,自证自己并无不敬之心。

    到这一步,姜太后该发话了:“人心惶惶始终不利宫中安稳。”

    “薛红珠遭受损伤,本属无妄之灾,就让太医院的人好好治疗,赐珍宝绸缎以作抚慰。至于禁苑带出来的一干人等……”

    给受苦之人鸣冤安抚,接下来就要给施恶之人予以轻饶了。

    凭什么呢?

    卫令姿手掌冰凉,心也落下半截。

    “红珠,我让她们都还你一根手指。”看向一旁忙活的太医,卫令姿在红珠耳边,红着眼眶萦萦一声。

    低俯的身体在下一刻滑落在地,发髻珠翠发出当啷跌坠的声音。

    旁边两个太医竖着耳朵听得入神,措手不及。

    “阿令!”

    深秋的地面凉得刺骨。不及感受每一分肌肤打颤,便有人带她脱离。

    仿佛回到很久之前,通向华阳宫长而寂寥的宫道上,她于混沌迷离间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那个怀抱不及思考,彷徨失张,就是此刻萧彻的怀抱。

    间隔数年,她记忆犹新。她就赌萧彻,始终不忘。

    萧彻瞥见帘帷方向一袭衣带倾斜,心中一紧,便箭步冲出。

    繁坠的头饰自女子发髻垂挂到他臂弯处,衬着仰在他心口的那张侧脸娇小苍白。

    外厅的争执因内室的动静停止,程璧和绿珠也冲到卫令姿身边。

    “太医!太医!”看到女子紧闭的眼角有泪滚落,萧彻抱着卫令姿,已不见一贯的冷静自若。

    费老太医手里一个哆嗦,把开好的方子抖落在地,接着慌里慌张上手把脉。他手抖成筛子似的把了半天,将冷汗都把了出来。

    萧彻从一脸紧张到眼神凶狠,直接将那只抖成筛子般的手推了出去。

    杜迁见状跪到地上,将自己的手在身上擦拭了干净,才终于搭上了脉搏。

    两个太医愣神对视一眼。

    “说话!”萧彻吼了一声,叫外厅众人都吓到不敢喘气,滞留的脚步不敢移动。

    就在萧彻怒火上涌前一刻,一只手移动探寻住他的衣襟:“萧彻……”

    手的主人声音微弱。

    “在这儿。”

    不是唤陛下,而是唤“萧彻”。

    萧彻握住那只手,在应声低头时才收敛了眸中暴戾。

    姜太后手中持珠停止拨动,凤仪宫内人人瞠目。

    点尘不惊的年轻帝王,也会因为一个人,跼蹐不安。

    阴鸷柔情,只在一瞬。

    “萧彻。”

    “我在。”

    萧彻怀抱更紧,回应也一声比一声轻怜,生怕惊扰到了怀中的人。

    怀中女子终于醒来。不说旁的话,只是眼眸氤氲,似无依浮萍牵扯住了他的衣角,滴滴落泪在他衣袖,化作无声涟漪然后顷刻晕开。

    不说委屈,甚是委屈。

    让帝王失控之人醒来,危机算是解除。杜迁一下跪直:“请陛下容臣再为娘娘把脉。”

    萧彻轻托住女子失力的手腕,生怕碎了一样将卫令姿紧搂在怀里。

    仔仔细细听着脉搏,确认后,杜迁方长吐一口气:“贺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谨王府中一前一后凑成了儿女双全,姜太后看卫令姿的眼神渐渐迫切,此时听到这句话,自是搁下外厅众人,又惊又喜地进来。

    卫令姿倚在萧彻怀里,婉顺温软似绵羊。

    一只手轻覆至她腹部,明明没有说话,她却能就近感觉他的呼吸节奏变得急促而失规律。山间溪流潺潺不改,也会因为经过涧石而雀跃明快。

    杜迁看着周围一圈人:“皇后娘娘有孕在身,切不可忧思伤神。适才晕厥,怕就是哀伤过重。”

    听到这句话,卫令姿瞳孔微黯,松开抓着萧彻衣角的手,又是无声落泪。

    将卫令姿抱着半倚到榻上,视线正对另一边躺着的红珠。

    萧彻眉宇间略见懊悔。

    他的袖口成了湿地,没有再晕开的余地,他也不以为意:“怪我不好,让你着急。”

    “王密。”

    王密闻声露面。他从外头用绳子拉着一个人出来,丢到钱尚宫身边:“钱尚宫,此人你可认得?”

    那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嘴巴也用方巾堵了起来。

    钱尚宫被外力撞倒,只看了一眼就摇头:“不认得,不认得。”

    “这可是姜夫人带进宫来的人,钱尚宫好好认认。”

    王密一言激起千层浪。

    姜太后、姜嫣、素画都变了脸色。

    “我认得她,钱尚宫这两日让我将饭菜放到宫房外面,我好奇探头看了两眼,正是她。”一个女史开口。

    王密道:“姜夫人这段时间经常进宫,没有去安康宫,也没有去凤仪宫,而是去了尚宫局。这个人,是两日前随姜夫人进宫时混进来的。她一直藏在钱尚宫房间里,只等今日事情做实,联合做局构陷皇后娘娘。”

    事情做实,为什么带走的是红珠?

    卫令姿很想问,但先于她,绿珠已经问出口了。

    “一定要是皇后娘娘亲近的人做的证才可信。”程璧如是推测。

    可什么样的罪过,需要亲近之人的佐证?

    曹女史扑到地上,赶紧道:“钱尚宫知道是皇后娘娘安排到司簿房的薛红珠翻了宫档写的名单。”

    萧彻看了眼怀里的卫令姿,半分不想拖泥带水:“此人审问之事,朕会交给王密。禁苑出现的所有人,王密都会盘问。是否处置,如何处置,朕会定夺。”

    姜太后反对:“这到底是后宫之事……”

    “后宫之事,亦是朕之家事。”

    对上姜太后的眼睛,萧彻冷声。

    “太后从前不是什么都不关心吗?祖母在时,太后也不曾多眷恋后宫之权,为何偏偏这次站了出来?”萧彻狭目凉薄,“母子相疑,太后希望朕如何自处?”

    被这一语直击,姜太后因“母子相疑”四个字定住身子。

    有所顾虑似的沉默住,再不劝了。

    “皇后娘娘,钱尚宫受先太后委任,掌引中宫,多年来尽职尽责。一时糊涂,识人不清,请娘娘从轻发落。”

    姜嫣求情。

    不是质疑王密,也没有为自己母亲抱不平。

    宫里的人谁都不傻,几句对话下来心里也都有些谱。吃不准这乱事因何而起,也猜出是何人谋划了。

    垂着视线,王密看紧钱尚宫:“谁一时糊涂,识人不清,姜姑娘好好想想。”

    弦外之音,是说给能听懂的人的。

    “姑娘。”素画站到姜嫣身边,摇头示意。

    卫令姿偏靠在萧彻身上,看聚在内室帘口的几张面孔。

    荀司正的状文证词经素画一番摇唇鼓舌成了无用之功,她也看清了张张面孔下的心思不同。佯装体弱不胜露出孕事,就是想恃此拿住萧彻的眷注,以此押下钱尚宫众人,势必要叫她们付出代价。

    萧彻能手眼通天让王密短时间内先知应对,还将转机之人揪在此处,出乎她的意料。

    “姜姑娘所言甚是。”

    想到钱尚宫的处置落到萧彻手中,卫令姿开口。

    姜嫣本人都感意外。然下一句,就让殿中知晓内情之人都倏然色变。

    “钱尚宫知道两欢宫中人的存在,问罪定责需量度皇室尊严,请陛下慎重考虑。”

    徐徐将头靠到萧彻的肩上,凤钗上流苏悬垂,卫令姿声音几近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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