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园,亦是先帝时期辅国大将军秦昭麟的家产,被宫中收回略加修葺,成了一处风景别致的园林。

    隆冬雪景配上赏香大会,堪称绝妙。

    这场赛事虽由宫中娘娘牵头,但娘娘并不会到达此地,而是将评比权力交给安阳王妃。

    届时安阳王妃选出前三送入宫中,再由宫中娘娘定夺魁首。

    秦园位于京城南郊,环境清幽,遍植苍柏翠松,四季常青,在一派落寞的白中透出生的希望。

    此次参加赛香会的商户共三十余位,不乏从外城赶来的,好在秦园规模宏大,可以单独辟出三十余间厢房。

    每间厢房外挂有对应木牌,彼时各位制香师将提前在自己屋中点燃准备好的熏香,再一一退出。

    安阳王妃则会携人评阅,每人手中皆有三票,喜欢哪间屋子的香,便将手中木牌留在相应屋里,最后再揭示制香师。

    来赴赛香会多是高门贵女,世家子弟并不多,叶崇安和叶鹏算是仅有的几位。

    “这种事情叫我们两个大男人来干嘛。”叶鹏嘟囔着嘴,悄悄地跟叶崇安抱怨,“这么冷的天,还非得跑这么远。”

    “来陶冶情操。”

    “嗯?”叶鹏狐疑地打量他,“你对这些事最没兴趣了吧,怎么为他们说起话来?”

    叶崇安不吭声,斜瞟过去一个眼神,叶鹏无奈地耸耸肩,“得,我闭嘴。”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叶鹏算是对自己堂弟的脾性有了一二分了解,话少但人还过得去。连州一事发生时,他也只是个小孩,不能怪他,还是怪自己那个三叔,干出这等事来,丢尽皇室脸面。

    而对于叶崇安来讲,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赛香会,这是能看到越舟姑娘的赛香会。

    其实说能见,也没有那么容易能见到。林越舟不清楚赛香会上会来哪些人家,但王瑞一定是见过她本来样貌的,所以保险起见,她还是选择扮作男子装束。

    那么前堂女眷聚集的地方,她就不能轻易出入。黄文经过一番操作,将她安排进了后厨,负责准备茶点水果。

    前堂内,安阳王妃吴荃高居上首,紫檀木长桌上点着一炷香,下方两侧依次坐着各位贵门闺秀,以及叶崇安、叶鹏和吴兴三人。

    其余商户、制香师都在侧室内由吴侯府上的胡掌家负责接待。

    吴兴并不想凑这热闹,但自从京中关于他的风声渐起,他就被禁了足,还是大姐心疼他,提出要带他来透透风,不然他怕是要憋死在府上。

    父亲向来是信任大姐的,觉得由她看着,自己也跑不脱,这才松了口。

    听说姐夫对晓风楼一事颇有微词,其实吴兴心里明白,姐夫就是怕事情闹大,被御史参上一本。

    因此,在他被禁足的这段日子里,风声好像明里暗里地被平息了。

    那王东家说要找上门来,却也没有,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兴尝不出来。

    香尽,吴荃整衣起身,携着众人从壹号间进入,一旁跟着位文书先生,计票。

    侧室内,众人或坐或站,或阖眼静待,或娓娓而谈。

    “洪掌柜,幸会幸会。听说这次你们从远番请的制香师,想来是志在必得了。”

    “哪里哪里,手段是有一些的,但这成本啊。”洪掌柜啧啧两声,“哪一样香料都得从外面找,极费功夫。若不是为了赛香会,我是真狠不下心。”

    对于他们的谈话,王瑞权当充耳不闻,闭眼半掌茶盏,说不上是要喝,还是在把玩。他的右侧坐着王玥,戴着及颈的薄纱幕篱,外人瞧不见底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本来今天不必带王玥,但王瑞放不下心,寻过一次死的人难保不会再寻第二次。

    况且,今日安阳王妃在场,他对他们王家的香有信心,也对见到安阳王妃这件事有把握。

    叶崇安手上也有三块木牌,他跟在王妃及几位闺秀后面,心思并不在香上,倒是把吴兴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身量上比他略矮一头,与吴侯相比,吴兴的身板可以说是薄薄一片,五官算得上精致,甚至精致得不像武官家的儿子,少了点沙土气,多了些脂粉意。

    总的来说,叶崇安瞧不上这样的人。

    “这款香倒是不同,我从未在京中闻过这样的香,香气馥郁浓烈,却不让人烦厌。”吴荃招手唤过吴兴,也让他嗅闻一番,“京里的冬季总是格外干燥冷冽,闻了这香,倒让我觉着下一个春天不远了。”

    吴荃留下一块牌子,其余闺秀见此,大都附和着放下手中的一块牌。

    唯有叶崇安和叶鹏不为所动,吴荃瞥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牌子,随即收回目光,脸上神情如平静河面,从容地被人迎去下一间屋。

    叶鹏用手肘推了推他,“你也不喜欢这香啊?有品!整这些花里胡哨的,还没一只烤羊腿香呢。”

    叶崇安确实不喜欢这款香气,不是因为它不好闻,相反,这香气里掺杂的东西他太熟悉了。

    在大宛,有一种草名唤壶英,叶薄色白,焚之有异香。起初一次两次不会有什么感觉,但久而久之,人便离不开这草了。

    他捣毁过的马匪窝里,不少人都有焚燃壶英草的习惯。壶英草价高且难得,流传至西州内都是困难的事,怎会有人拿其制香?

    出来时,他特意留意了下挂在屋外的牌子——月满厅。

    ——

    “那小子,你把这些糕点端到侧室里去。”

    林越舟刚洗净一筐的林檎果,白净的双手冻得发红,她拢在嘴边哈了口气,猛搓了搓,才接过托盘往侧室走去。

    侧室里摆着几条长桌,因是同行,彼此间没有见过,也听说过,聊得很是热闹。她穿梭在其间,无人在意。

    给王瑞端上糕点时,王瑞依旧闭着眼,但她听得出来,王瑞的气息不平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多谢。”

    声音微弱,是从幕篱下传来的,王玥朝她轻点了点头,她也回了句“慢用”。

    幕篱在桑国建立初期,还有不少人家使用,主要是为了遮住家中女子面容,防止路人窥视,后随着民风日渐开明,幕篱这时已不常见。

    除了偶尔的风沙天,基本无人带此出门。

    “诸位先行用些糕点。”胡掌家站在上首,双掌朝下压了压,“评香结果就快出来了。”

    王瑞眼皮这才轻跳了跳,转身睁眼道:“小玥,不要让我为难。”

    隔着幕篱,王玥盯着哥哥布满血丝的双眼,垂下眼,没有回应。

    又一炷香过去了,胡掌家领着三块牌子走进,大声宣告,“月满厅、水云厅、芳草厅,这几间屋的东家及制香师拿着牌子随我去前厅吧。”

    王瑞的拇指从上至下地在木牌上摩挲,是水云厅三字,“小玥...”

    这时王玥已站起身,她的背影娇小却直挺,“走吧,哥,见王妃。”

    听到这句话,王瑞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嘴角轻牵,撑着扶椅站起,“对,见王妃。”

    ——

    被选中的三款香已放在前堂正中,彼此间隔两张短桌的距离,香味略有混杂,但不影响分辨。

    胡掌家将人领到,“各人站在自家香前即可。”

    桌上没有放木牌,香炉选用的都是一样的款式,王瑞身影轻顿,看了一眼其余两位东家站定,这才走向中间的木桌。

    自始至终,王玥默默跟在他身后,安静得如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影子。

    “月满厅洪掌柜,水云厅王东家,芳草厅蒋东家,可对?”

    几人齐声行礼道:“是。参见安阳王妃。”

    吴荃轻抬手,示意他们起身,“你们所制的三款香各有千秋,不过无论是从烟形、清浊、留香及味道层次等方面来讲,皆为上乘。来人,赏。”

    六个侍女鱼贯而入,捧着四四方方的红木匣子,里头放着红麝香珠两串,玉如意两柄,另各有两匹上等绢纱作为赏赐。

    “这三款香本王妃会进献宫中,由娘娘定夺,这几日你们就暂且歇在园中。”

    秦园占地辽阔,亭台水榭,曲径通幽,无论是漫步、闲谈,或是品茗、弹琴,都极富雅趣。最主要的是,这是皇家园林,一般人没有允许进不来,更别提在这住上几天了。

    “多谢安阳王妃。”

    吴荃淡淡地点了点头,胡掌家接着分发纸墨,“诸位将所用香料写于纸上,不可遗漏。”

    各家特调香皆为独家秘方,不宜外露,所以写于纸上,一同送进宫中查验,确认无异后,再呈上去。

    三家掌柜、东家接过纸笔,略加思索后,几乎是一气呵成地提笔落笔。

    “安阳王妃。”叶崇安起身行礼,“臣弟居于西州时曾对香道有所研究,不知可否将这三张香方借臣弟一阅。”

    对于此举,吴荃心中稍惊,面上依旧平和。叶崇安此人她没少听叶靖提起过,今日是第一次见,只觉他生性不讨喜,现竟开口向她讨要香方,实属意料之外。

    几张香方,于商户而言,是要紧之物,但于皇家,便是无可,无不可。

    叶崇安接过香方,仔细地上下查看,尤其是月满厅用的每一味香料,他都熟记于心。

    顺着洪掌柜的方向看去,其身后是位红鬈发的异域制香师,高鼻深目,肤色较黑,二者视线交错,叶崇安开口道:“异域人制香确实别有一番风味,材料都不便宜吧。”

    那人右手握拳放至心脏位置敬礼,长睫遮蔽底下漆黑的眼眸。

    洪掌柜接过话茬,“伊兰讲不来官话,这是进献给娘娘的香,草民自然是要用最好的。”

    叶崇安浅笑着递还香方,坐下的一瞬,笑容消失殆尽。

    方子上没有壶英草。

    评香过后,接近午时,其余商家携人出园,留了牌子的三家则可在园中另摆一桌用饭。

    照理,吴荃同几位闺秀在这一同用完饭离去也可,但吴兴浑身不自在。他总觉着幕篱下的那双眼紧盯着自己,似是要生吞活剥了他。

    吴荃拿他没办法,不知她这个弟弟平日里无法无天的,怎么在这件事上畏缩至此。堂堂侯府之子,再如何,也轮不到在一个商人面前露怯。

    秦园茶室内,姐弟两大眼瞪小眼,吴荃轻轻转了转肩,看着弟弟躲闪的眼神,心头平白涌起一股不争气之感。

    “之前问你,你一直支支吾吾,现在人就在外面,你又隐约其辞。这件事你做没做,自己不清楚?”

    “现在事情被平息得差不多了,又何必怕他们?人家还敢把刀架你小侯爷脖子上逼着你娶不成?”

    吴兴低头扁嘴,眼神定在木板缝里。事发后,他没敢跟家里人讲,毕竟掌柜的说了,会封锁消息,但显然,消息流出去了。

    父亲是从外面知道的,大半夜地把他揪起来,要他交代干了什么畜生才能做出来的事。他没说,因为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只记得一些零星片段,好像啥都干了,又好像啥都没干。

    被禁足的日子里,没有好友敢来看他,他在等王家找上门来,在等一个解决措施,直到今日两家人撞了面,他还是一筹莫展。

    没等到吴兴的回应,门外侍女进来,禀道:“王妃娘娘,门外王记香铺的东家携其妹妹求见。”

    吴兴一愣,倏地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向门外,还没反应过来,吴荃已让人将他们带进。

    茶室内燃着一支细檀香,香气圆润醇厚,本该使人心绪宁静,但四处飘散、毫无章法的烟仿佛钻入吴兴的七窍五孔中,让他无措。

    说来奇怪,他虽不太混迹于脂粉堆中,但因为从小跟着姐姐长大的缘故,对脂粉香道反而比水墨诗书要熟。

    可当下他一闻着香,就感到不适。

    “参见安阳王妃、吴小侯爷。”

    “嗯。”吴荃没打算为难王家,可王家居然找到她眼皮子底下来,她轻抚指甲道,“有何事。”

    语气平淡,可王瑞从中感到一丝不悦,他偏头示意王玥向前。

    吴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王玥的身姿移动,王玥并未朝他的方向看上一眼,她越过王瑞,摘下幕篱,身子一颤,直直地跪了下去。

    “草民有罪,请安阳王妃恕罪。”

    声音清冷,字句之间没有任何起伏,仿佛一个对任何事物都漠然的将死之人。

    三人齐齐诧异,王瑞在后面不断督促道:“快起来,你胡说些什么,别冲撞王妃。”

    “哦?”

    在前堂时,吴荃便注意到这个女子,看她戴着幕篱,还以为是羞于见人,现看她和王东家的态度不同,吴荃倒有了几丝兴趣,“你有何罪?”

    她缓缓抬起头来,即便敷了厚粉,细眉下的双眼依稀能瞧出红肿,“晓风楼一事,非小侯爷之错,而是...”

    “而是民女的哥哥在小侯爷身上用了不该用的香。”

    王瑞面色突变,大走一步,向上行礼道:“王妃请勿见怪,草民的妹妹自那日后,一直神情恍惚,甚至...”

    “甚至,寻过死。草民压着消息一直不敢外泄,请王妃不要怪罪她的胡言乱语。”

    吴荃气定神闲地坐在上首,冷哼一声,“王东家,王姑娘,你们兄妹二人莫非当真觉着侯府好糊弄。”

    “下药?寻死?胡言乱语?”吴荃的眼神朝吴兴身上极速地飞了一眼,又收了回来,“这些事可都是要讲真凭实据的,难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到本王妃面前乱说一通?”

    “王妃教训的是。”

    王瑞低头顺从着,这和计划的不一样。妹妹明明答应他了,她不需说任何话,只需露出自己精致修饰过却依旧显得憔悴的面容即可。

    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应当由他全权操持。妹妹从来没有不按照他吩咐的做过,这么闹一出,他脑中霎时有种梗住的感觉。

    来这之前,他已意识到不过几日光景,关于此事的风声便悄悄隐匿。不消打探,也知是出自侯府之手。他明白以平民之身嫁入侯府是痴人说梦,但若以侧室的身份进去,却不是毫无可能。

    妹妹因此事寻过死,侯府又不想晓风楼一事闹大,王瑞来,便是想与安阳王妃洽谈此事。

    只不过,话还没脱口,他就因妹妹一句话自乱了阵脚。

    再想开口,话却被抢了,“民女所言无一字作假,王妃若不信,请让民女带人进来作证。”

    吴荃身子微微后仰,略沾椅背,端详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又将视线平移到弟弟身上。吴兴眼神凝滞,掌心包裹住扶手,瞧不出在想什么。

    唯有王瑞,“扑通”一声跪下,急急道:“王妃恕罪!草民的妹妹怕是得了癔症。”

    又转头朝着王玥切齿道:“王妃面前岂能随意带外人进来,还不住嘴!”

    “是草民鲁莽了,还请王妃允许草民携妹妹告退。”

    王瑞尝试屏住气息,但内心巨大的慌乱反而放大了他的呼吸声,他感到身上被质疑的目光灼热,无所适从。

    王玥还是一如刚走进时那般淡漠,双眸里除了漆黑还是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她越是这样,王瑞越是慌张。不过他还是不断劝说自己,她一直居于家中,既无长辈,又无好友,哪里来的证人?难道真的癔症了不成?

    吴荃高坐上首,没有立时应下,侧身望着吴兴道:“阿兴,你觉着呢?”

    冷,出奇得冷,吴兴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掌心因发汗而黏稠,他想起王玥瑟缩的模样,现在她告诉他,自己是被算计的那一方?

    “姐,叫人进来吧,我想听。”

    林越舟是作为证人被带进来的,厚袄束裤,脸上均匀涂抹着碳粉。进来的第一眼,就对上王瑞一双猩红的眼睛。

    “草民名叫阿舟,是晓风楼的堂倌,也是当日负责小侯爷雅间的那名堂倌。”

    吴兴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眯眼回想了片刻,“嗯,我记得你。”

    得到弟弟的佐证,吴荃才让她继续讲下去。

    她从小侯爷进晓风楼的那刻讲起,到阿黄来替她,再到事发及掌柜的携他们赔罪。

    这些事吴兴都记得,只不过自己当时酒刚醒,一片混沌,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现在听对方重新讲来,竟隐隐察觉到些不对劲。

    “你说的那个阿黄在哪里?我要见他!”

    “回禀小侯爷,人,就在门外。”

    话刚落地,叶崇安就推门而入,身后的黄文、黄武各提溜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一个是阿黄,一个是赖老汉。

    而他两身后还跟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叶鹏。

    “王妃,小侯爷。”叶崇安拱手行礼,“外间已摆好桌,臣弟来询问一下何时可以开席,正巧看到门外地上有人,便拿了进来。”

    他稍加环顾,装作刚刚反应过来的样子,“这...臣弟莫非来得不是时候?”

    吴荃闻言,扯动嘴角笑道:“有劳崇安弟了,就说我的吩咐,让他们自行用席。”

    “嗯。”叶崇安向前踱了两步,话却是对着身后黄文、黄武说的,“还不传王妃的吩咐下去?”

    自己倒毫不介意地坐在了吴兴身旁,叶鹏看不明白这里头错综复杂的关系,单纯觉着这可比闻香好玩多了,便也绕过地上的阿黄挑了个位置坐下。

    空气中涌动着异样的气息,吴兴只想尽快听到事实真相,吴荃只觉这两位新进京的世子爷格外没有眼力见,每每与她的想法相拂。

    王瑞垂着头,在看到二人的那一刻,额上不住地冒冷汗,隆冬的空气如冰锥般刺入肺腑。

    “左边这位便是阿黄,右边这位姓赖,别人都叫他赖老汉。”林越舟在得到王妃的允许后,站起将两人拎到王瑞面前,拔出嘴里堵塞的布包, “王东家,有些话是你说,还是要我替你说。”

    “这两人,我不认识。”王瑞缓缓抬头,强挤出一抹笑容,眼角已由猩红褪成一抹镇静的白, “这位小兄弟又想听我说什么呢?”

    “够了!”吴兴蓦地站起,他也说不清心里的这股无名火, “你两自己说!谁敢说谎,头给你们割掉。”

    阿黄是个胆怯之人,那日单被人用刀顶着,就坦白了一切,之后自己也不知被丢到什么地方,胆颤心惊过了几日,就被丢到眼前这个局面里来。

    还没怎么着呢,小侯爷就说要把他的头割掉,阿黄一时间欲哭无泪。侥幸的是,他看见了阿舟,猜想应是侯府把人找来的,但对方是好端端站着的,自己却瞧不出个人样来。

    “王东家。”阿黄嗓音喑哑,努力地往前蠕动身躯, “认了吧。”

    一旁的赖老汉浑身散发着恶臭,破袄烂衫胡乱堆叠在身上,他是两天前被人用麻袋抗走的。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贩卖消息,难免会被人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这次是侯府。

    他饶有兴致地将在场的人瞅了遍,瞅得吴兴火了,上来朝着他肩膀就是一脚, “说啊!看什么看!”

    赖老汉在地上滚了个身,下颌抵着地, “吴小侯爷,各大酒楼、角抵、斗鸭、曲馆的常客。您不认得我,但我晓得您每一日的行程。”

    他干笑两声,继续讲道: “我什么都能说,可说了之后,侯府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可以。”吴兴毫不犹疑地答应下来, “说实话,本公子可以既往不咎。”

    吴兴太想要一个答案了,一个他做过或者没做过的答案。

    小小一间茶室,一张茶桌,几把交椅,充斥着是与非的疑问。

    “我其实没做什么。”赖老汉根本不计较是谁绑了他, “那个站着的小兄弟,帮个忙,让我坐起,这样趴着实在是不舒服。”

    林越舟拂了拂手,弯腰揪起他的后领子让他在地上坐稳。

    “就是这位爷,”他朝王瑞的方向抬了抬眼, “给了我一笔银子,叫我帮他跑腿。没啥别的,不过是盯着小侯爷的行程,要是落了单或是去了什么清净地方,就去报一声,这钱赚的挺容易的。”

    吴兴的呼吸声短促而激烈, “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的晓风楼,你也跟着我?”

    “当然,就是那天我得了一大笔银子。”

    他将目光移向阿黄,眼神凌冽,还没等他开口,阿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小侯...小侯爷,给杯水喝,我什么都讲。”

    水几乎是被灌下去的,阿黄猛咳了几声才缓过气来。

    全屋人只有王瑞没有朝阿黄的方向看,他的脊背渐渐塌下来,只是胸中还提着一口气。

    “那天王东家找到小的,许了小的一笔报酬,然后给了小的一粒丸药和一个香囊,别的没说,只让我把小侯爷领到他的雅间里就可以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小的是真不知道。”

    许是人太多的缘故,屋子里气温渐渐上升,吴兴的手掌依旧粘腻, “香囊是做什么的?丸药又是做什么的!”

    阿黄被吓得颤了一下,白着脸回道: “丸药是王东家让我含在嘴里,香囊让我藏在袖里,到时候...趁小侯爷不注意,在鼻前过一下...就好了...”

    “过一下就好了,呵,”吴兴猛地转头盯着王瑞,怒笑两声, “你可真行啊!王大东家!”

    话已至此,事情已然清楚明了,香囊里掺了药,而给阿黄的丸药正是解药。吴兴也不是自己无意走错雅间的,而是被阿黄领去的。

    坐在上首静听的吴荃一直没说话,可脸色阴沉得如一潭深渊, “王瑞,他们说得可属实?”

    王瑞双掌撑地,半晌张不开口,二十出头的少年此刻看上去如佝偻着身躯的老者。

    他慢慢抬起头,视线从赖老汉平移至阿黄,又提着口气看向林越舟,最后移到一旁王玥的侧脸上,苦笑着起身, “小玥,我是为你好,你这是做什么?”

    “你本来有机会嫁进侯府,现在,没了,整个王家都要没了。”

    滞闷,出奇得滞闷,王玥朝上方一叩拜, “恳请王妃允许民女起身,民女想与哥哥说几句话。”

    吴荃沉脸颔首。

    跪得久了,突地站起,王玥身子轻晃了一下。林越舟下意识要去搀扶,又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还是定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吴兴在王玥的身后轻扶了一下,看她站稳了,略觉尴尬地缩回了手。

    “有劳小侯爷。”

    “嗯...”

    “哥,自爹娘逝世后,你就变了。”王玥向前小走几步,半仰着头,稚嫩的脸上蕴藏着一份不应属于她的沧桑之气, “小时候你会陪我下塘捉鱼,会一同在外放纸鸢,甚至于教我骑马。”

    “可现在,你只是一昧地让我呆在家中,刺绣、插花、焚香。我同样可以做这些,甚至做得很好,但我希望一切都是出于我喜欢,而不是你的希望。”

    她的嗓音温柔,但字字句句如寒夜雹霰砸在王瑞身上,又冷又疼。

    王瑞极力控制,但依旧能看出他双颊抽搐, “我的希望?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我希望王家好,我希望你好,我希望我可以撑起整个家,撑起底下所有的铺子,但生意是那么好做的吗?”

    “爹娘走得突然,我也是被逼上去的。而你呢,你身为女子,最大的价值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捉鱼、放纸鸢、学骑马...这些事都是小孩子做的,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现在让你学的,才是真正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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