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6章 今日之前先谢我

    高处不胜寒。

    悬空寺屋檐终年为白雪覆盖,唯有一年一度的丙火日方化,可寺中菩提树仍郁郁葱葱,偶尔几叶挂上白霜。

    老和尚身披百讷衣,手持佛珠,自潮水般分列两侧的人群中央行经。

    衣袂飘扬。

    所有人静默起身,执礼相迎。

    无论佛家信徒与否,今日既来听经,皆有对强者的基本尊敬。

    老和尚双手合十,面向左右,一一还礼,穿过人群,径直走到菩提树下,于虱结树根上撩开下摆,结跌坐,拾起桌上经文。

    值此时刻,裹紧棉袍的小沙弥们捧一堆册页,穿梭人群之中,一人分发一本,像是给等候的学生们发课本。

    《金刚经》。

    梁渠摸了摸册页上几个大字。

    今日讲经法会上的第一本讲解经文,历史悠久,可谓佛家之经典,不可不读。

    打开来,墨香浓郁,部分地方摸一摸,尚能搓出字影来。

    新印的。

    冷风吹拂,树叶婆娑。

    老和尚举起自己手上的《金刚经》,四方展示,声音清晰而有力的传遍菩提岛,不是从大到小,而是以完全相同的音量响彻每一个人的耳畔。

    「今日讲经之前,先要谢与一人。」

    对坐偏下的「都讲」葛道长挥动拂尘:「明王要谢何人?」

    「梁施主。」老和尚伸手指向桌案五步外的金锦蒲团。

    无数视线隔空汇聚。

    这谢我?

    梁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单觉得《眼识法》下,脊背酥痒难耐,想伸手去挠一挠。

    「二百年前,活字印刷横空出世,形式上,大优于雕版印刷,却并未取雕版而代之,其中缘由诸多,老讷不精此道,说不出个明确来。

    或印刷不清,或泥字、铅字易损,铜字太贵,易窃易盗,反不及木雕版价廉物美,然上述种种皆为小,有一主要缘由,印刷之工匠不识字。」

    印刷的工匠会不识字?

    众人一愣。

    场内无不为尊贵之人,漆器厕桶只用白屁股挨,从不用手提,哪曾知晓这等细节,唯有掌管门派内大小事物之人了解。

    「识字需数年之久,需上书院,有此等家底,断不会去当个印刷匠的。

    「原来如此——

    「竟有此事,那咱们门派里——

    「爷,咱们的秘籍全是手抄,不印刷,哪能经他人之手,借背书之名,

    让弟子抄个十份也是够用的。」

    梁渠翻了翻手中册页,隐约猜到老和尚要说什么。

    数年前他去到帝都,貌似听人提过一嘴,什么城东教授拼音法,培养识字工匠,学活字印刷?

    「雕版,工匠会刻‘画」即可,活字,却需工匠识字认字排字,拼音法之出现,半年即可自我摸索,一年即可上手。

    今日分发诸君手中之金刚经,共计六万三千八百册,尽皆大同府内活字而出,可谓遍传天下经史子集。」

    众人恍然。

    未曾想是此般缘由。

    说来梁渠身上的事件光环实在繁多,倒忘记了这微末之时的「小物件」,于数年后掀此波澜。

    「如此说来,我楼观台确承此情,近二三年来活字印刷典籍繁多,楼观台在此谢过兴义伯。」葛道长打礼道谢。

    天下门派以真统为尊,真统里以佛道执牛耳。

    呼啦啦。

    人潮再起。

    五大真统,此外云河谷,北岭剑派,沧海门·

    「诸位客气,诸位客气,是书院教习山长共创,不敢贪功。」

    烫混购嘴,拱手还礼不管诚心不诚心,众人皆出口抬两下花花轿子。

    普及典籍,让人读书,此乃公序,是道德制高点,真有人唱反调,绝对是要拉出来唾面的。

    说罢开篇插曲。

    老和尚翻开《金刚经》。

    所有人收敛心绪,认真听讲。

    「纵览《金刚经》,道理万千,却不可忽略此间一言:说法者,无法可说。

    即真正的佛法不可为言语完全承载,诸位需破除对经文字句的执着,

    如‘渡河弃舟’,佛法仅是觉悟的工具而非目的。

    余选此言作为开篇,唯愿诸位施主牢记于心,今日乃至二十余日法会,

    皆为老僧一家之言,若觉对,可细细品味,若觉不对,切莫执相。」

    「阿弥陀佛。」

    场下以佛号回应。

    「今日第一品,如是我闻,世尊千众,食讫洗足,敷座而坐———·诸位请翻开至,书上言—」

    书页哗哗。

    怀空等僧人执笔记录。

    老和尚择页,择言讲解,通俗易懂,深入浅出。

    地上阴影渐短。

    半个时辰条然一晃,已从八点讲到九点,小沙弥穿梭蒲团之间,提茶壶与人倒茶。

    「哈~」

    一道哈欠响到一半,被人粗暴打断,像捏住了鼻子。

    老和尚停下翻页。

    「三品完,诸位可歇息片刻。」

    哗!

    一下子解放。

    佛经摊开,书页为风翻动。

    场内开始低低交流,徐子帅回头看了看,没看到刚才是谁打哈欠,他纳闷地翻动手上经文,往前戳一戳梁渠后背,晃晃手上册页。

    「师弟,怎么——真是讲经啊?」

    「多新鲜。」梁渠撇嘴,「讲经法会讲经法会,不讲经干什么?讲佛门七十二绝技么?」

    「我以为——」徐子帅环顾左右。

    向长松接上答话:「我们以为是讲什么修行经验呢。」

    不止是周遭几人,后头一片真统小年轻皆如此认为。

    武圣讲经。

    昨晚激动的半夜没睡,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结果刚睡几刻钟,便又不得不起床,今天屁股往蒲团上一坐,听了两刻钟,发现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不免开始犯困。

    大同知府卡攸宁哈哈一笑。

    「讲经便是讲经,讲的是为理,非法、非术,理对上了,触类旁通,确对修行有益,理对不上,那这二十来日,便是单单多了解一篇佛家经文。

    不过,要对上理也难,虽俗气些,今日更多的,诸位可认作是为宣传,

    真要期待,不妨等等待会的葛道长「问难」。」

    「阿巴阿巴·

    幻想破灭。

    「施主,小心热茶。」

    「多谢小师傅。」梁渠接过茶水,分发给众人,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那上面是点心吗?」

    「是油糍,尚热。」小沙弥转头,「施主可要取用些?」

    「来些。」

    瓷盘落下。

    众人食用新鲜油糍。

    卞攸宁见缝插针:「诸位可知为何这法会上,偏偏放这油糍点心?」

    「莫非有典故?请卞知府讲讲。」

    「相传佛门高僧德山宣鉴,俗家姓周,因酷爱《金刚经》,人称周金刚。他听闻南方禅宗兴盛,不用苦修,顿悟即可成佛,大为不满,便想去南方与人辩论。

    行至澧州,见一个老婆婆卖油糍,便想买吃。结果老太婆看他背看《金刚经》,说,我问你个问题,能回答点心白送你。

    德山自信心满满。于是老太婆问:金刚经中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要点心,你点的是哪颗心?

    德山大汗淋漓,无法作答。」

    「这问题不简单?我知道!」

    众人侧目。

    「你知道个什么?」杨东雄好奇。

    徐子帅不怕手上沾油,拿起一粒热油糍兑入口中,一口咬破,芝麻的香气飘散出来,含糊说。

    「是我口中的糯米芝麻油糍点心!唔,还挺香。」

    「哈哈哈!」

    菩提树下众僧大笑。

    片刻休憩。

    如厕的如厕,菩提岛逐渐恢复安静,老和尚望向树外众人。

    「一节讲完,诸位可有疑问,今日问难,大家皆可,且不必局限于《金刚经》中,佛门典籍,人生道理,皆可问。」

    无人回答。

    有人担心会成为「出头鸟」

    有人担心会贻笑大方。

    拂尘挥动。

    「既然无人问,那只好贫道来抛砖引玉。」葛道长承担起自身作用,「大师今日贵为佛门罗汉,天下皆知,贫道想知道,您这位大德罗汉,

    是乘愿而来,还是因业而来?」

    梁渠面目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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