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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区的混乱地带在某种程度上比起不夜城更要热闹,再加上快到新年,现在几乎每天都是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

    虽说现在是神罚后经历全人类大迁徙的世界,但人们总得有点能够娱乐放松的项目来转移一下时刻紧绷的注意力。墙内世界这也禁止那也禁止,也就离中心地带“大罗天”最远的D区还能勉勉强强保持着一些传统文化习俗。

    老旧得都算不上商业街的狭窄街道,各家老板正在往店铺门口挂着电子灯笼,合成植物上缠绕彩色灯带,毫无色彩搭配的美学。新世纪的超前科技碰撞人类复古文明,墙内最落后的地带,也是最后一个保留着些许烟火气的人间。

    这里没有冬天,也没有春天,只是有一群绝望到谷底却不愿放弃的人们一天一天拼凑出来的四季。

    在远离人群的偏僻小巷,一个身穿黑色兜帽卫衣戴着口罩的男人穿梭在其中,与他高大的身材不匹配的是那敏捷到不似人类的动作,宛若一只灵巧的黑猫,跳跃奔跑时几乎没什么声响。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鞋底与水泥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而他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看着不远处一个站在光影之中正在吞云吐雾的长发女人。

    白皙消瘦的下巴,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墨痣隐藏在柔软的烟雾下,头发还是保持着与曾经初见时没两样的长度,耷拉在身后的发尾像是潮湿的金鱼尾巴,暖黄昏暗的灯光给她全身蒙上一层模糊滤镜。明明她就在眼前,却让他恍惚间以为是隔了无数个次元才能梦见的蝴蝶。

    只是一张侧脸,已经足够让他鼻尖发酸。

    他该跑的,他不该在这里见到她,她也不该为他停留在这里。

    理智催促着自己离开,可他现在却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脚下似乎生了根发了芽,不断缠绕着他的理智向下沉沦,然后亲手湮灭勇敢,只剩下卑劣又肮脏的窃喜。

    女人右手指尖的一点猩红烧灼了男人的眼,连带着他的心一起被烫伤,咕噜冒着带鲜血的爱恨,他一时分不清这是痛苦还是欲望。

    她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冷漠得好像并不认识他。

    一双与他一样颜色的眸子,比他更无情,也比他更疯狂。

    咔哒...

    打火机按下的机械声震碎了他的理智,他一步一步走向女人,手心泌出细汗,紧张得快要缺氧,却又郑重地在内心数着到底还有几步才能够接近她。

    寂静黑暗的巷子,只剩下野猫跃下围墙时肉垫被坚硬的地面挤压的声音。

    “好久不见,林碎。”男人总算站在林碎跟前,故作轻松地朝她微微张开手臂,“不来抱抱吗?”

    啪!

    还在燃烧的烟被扔在地上溅起一点火花,男人被一巴掌扇到侧过脸,戴在脸上的口罩断了线,从鼻尖滑下露出他的真容。

    林碎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拉扯到眼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域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千江长明。”

    千江长明无奈地举手做投降状,连带着声音都软了几个度,“我说碰巧,你信吗?”

    林碎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说辞,千江长明是她亲自教导的学生,同样也是最像她的人,但在行事上,千江长明比她谨慎许多,从他嘴里说出“碰巧”二字简直比“两元彩票中奖一百万”更要不可信。

    她松开千江长明的衣领,下意识想替他整理一下被她揉皱的衣服,但恍然间又想起自己与他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之间,快要搭在他肩上的手收回揣在兜里紧握成拳,继续问道:“为什么攻击周一?”

    千江长明自林碎出现时眼神就一直追随着她,他自然知道她那番举动是想要做什么,也知道她为何突然收手。

    曾经亲密无间的搭档如今却成了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陌生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是他选择要与林碎背道而驰的。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结果没想到这一天来临时,他的心脏还是会蔓延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抽痛。

    他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林碎。

    “我以为他是怪异物来着。”幸好那宽大的卫衣兜帽替他遮盖了一些软弱,否则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林碎的冷漠。

    林碎不作回答,一双淡漠的眼似乎要将他的伪装看穿。

    千江长明自知不敌,便改变策略以退为进,“好嘛好嘛,我就是想试探一下他,验证一下我的猜想。”

    他不敢再看林碎的眼睛,他害怕自己承受不住她的冷漠,也怕自己这样继续下去可能会真的不管不顾将一切都全盘托出。

    所以,求你了,老师,别再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你知道他的身份?”林碎对千江长明此刻内心的挣扎浑然不觉。

    不,或许她意识到了。

    但这又怎样?

    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得到什么样的后果,这是她早就教过他的。各自因果各自担,没有人应该为他的选择买单,即使是她也不会。

    “好不容易见面,一直在老搭档的面前提起其他男人真的好吗?”千江长明一步步将林碎逼至墙边,双手撑在她肩后的墙壁上,低头凑近林碎,温热湿润的气息吐在她耳边,像是自虐般说道:“还是说,老师您又觉得无聊了,所以重新物色了一个新的玩具?”

    看似占据上风的千江长明实际内心紧张得不得了,虽然表面上是凑近了林碎,但实际却连她的头发丝都没碰到。紧绷的身体只有用力才能抑制住发抖的可能性,充满恶意的话语对林碎的伤害远远小过于他——这是对他的惩罚才对。

    相比之下林碎就显得从容许多,这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在她看来跟小孩子闹脾气没两样。她安安静静地被千江长明圈在怀中,从容地连眼皮子都懒得掀起更大的幅度,“看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得重新教教你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千江长明沉默了一会,刻意在林碎面前竖立的高墙瞬间土崩瓦解,只露出个怎么也无法对她龇起爪牙的温顺来,“是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永远也不可能在任何一方面赢过林碎。作为老师,她最是了解如何让他不战而降。

    其实不只是因为这一点,千江长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心里那见不得光的龌龊。

    林碎感受到身前的人陷入低迷的情绪,她抿了抿嘴,放在兜里的手掐入掌心,片刻后又泄力般松开,自重逢起第一次收敛尖刺。她轻声询问道:“为什么不告而别。”

    关于千江长明的不告而别,林碎并不怪他,她将这一切都归结于孩子长大了想要独立的叛逆行为——林碎在他之前没有养过孩子的经验,于是在他做出这件事时,林碎还自认为自己作为家长应该包容和放手,而不是责怪。

    可是她也不知道,这孩子的叛逆期居然那么长,一走就是七年。

    千江长明一直是一个拥有大局观又很聪明的人,他像是天生的领导者,曾经小队所经历的每一次任务都在他的带领下完美解决,极少时候才轮得到林碎出手。

    或许某一天,他还会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带领墙内的人们走出“尸神”的阴霾。

    所以,即使是林碎这样骄傲的人,偶尔也会觉得是自己束缚住了他。

    在他更年轻的时候,大约还是十三岁的样子,林碎就认识他了。早在训练场时千江长明拉住她向他伸出的手的那一瞬间,此后的六年,他成了她身后甩不掉的尾巴。

    最开始,她只当他是用来解闷的玩意儿,是某天丢弃了也不会为此伤心片刻的玩具。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渐渐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开始重视这个只有十三岁却比任何人都坚韧的少年,她开始尽责地将她会的一切倾囊相授。而千江长明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他的悟性与天赋赶超同龄人一大截——当然,他在训练时所吃下的苦也比别人想象中多得多。

    林碎自认不是个好老师,但她绝对是一个最严苛的老师。在训练期间她曾数次将千江长明置于危险的境地,若不是他足够坚强也足够聪明,他早就死了千百遍了。

    她还记得自己将他一人扔在怪物堆里时,他朝她递来慌张却无畏的目光。她也记得他学习格斗时被她一次次按在地上揍却死死咬住牙关绝不求饶的样子。

    他像极了她。

    短短六年,她亲眼见证了一个落魄的少年成长为受人追捧的耀眼的勇者,那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曾是她在这世间唯一没有血缘却最亲的人。

    即使他明显地藏着某些秘密,林碎也选择视而不见,沉默地扮做一个哑巴。

    他不说,她也就不问。

    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不是吗?

    千江长明的那些事,是她认识他之后才知道的。她听见他说,他未曾谋面的父亲与疯癫的母亲、救赎后教导他然后又消失不见的养母和坐落在D区边缘的小破房子,还有不可能会认同他的家族。

    在几千个日夜的朝夕相处下,两个孤独又相似的灵魂渐渐靠拢,互相依偎。那是林碎极短的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犯傻的时候,她是真心有在认真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来对待。

    但同时她又深刻地明白,千江长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取代她心中残缺的某个位置里某个已经忘却的人。

    他站在她眼前时,她的心仍旧是破碎的。

    他也一样。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利用着对方,利用对方带给自己的一丝熟悉而安心的感觉,在对方身上寻求片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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