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东京的大部分地方,这是经济飞速发展、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一年,但在这片城市的角落里,依然有许多人在夹缝中挣扎着生存着。

    六岁的羽生希在破旧的单人公寓里玩着“玩具”,她坐在泛白的木地板上用零散的木板搭着积木。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隐隐可以听见另一个房间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不到四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容纳了从三岁到十岁足足五个孩子。

    窗框上刷着的墨绿色青漆经过风吹日晒已经簌簌地掉落了不少,沁凉的空气带着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从打开的窗户钻进来。虽然并不能很清楚地听出歌词的内容,但羽生希还是声音很轻地跟着旋律哼唱起来,手上灵活地搭建着木板——不一会儿,一个小房子的雏形已经显露出来。哼到一半,外面传来叩门的声音。

    羽生希将手上的玩具扔进身旁的纸箱子,站起身,哒哒哒朝门口跑去,踮起脚,探着胳膊够住门把手将门打开。

    一位扛着编织袋的伛偻身影出现在门口——

    “婆婆!”羽生希开心的扑到老妇身上,一双覆茧的大手落在她头上,揉乱了梳理整齐的黑色发丝。

    “小希啊,叫孩子们过来吃饭吧,婆婆今天给你们带了肉包子。”

    “好!”说着,羽生希便往回跑。

    还没到门口,卧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叫嚷着冲了出来:“婆婆回来啦!”

    “今天有什么吃的呀?”

    “是肉包子。”率先拿到晚餐的羽生希晃悠着手里带着热气的包子,诱惑着他们当中最小的孩子。

    “啊!小希姐姐偷吃!”三岁的星野扁扁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羽生希毫不在意的将手中的包子一口咬下,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的说道:“我这可是先到先得......”

    正当小男孩还要说什么时,婆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别急,每个孩子都有......”

    看着扑过去抢食的小孩,羽生希慢吞吞的把手中的包子塞进嘴里,坐在地板上舒展出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吵吵闹闹的另一头。

    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婆婆捡回来收养的孩子。

    不记得父母,不记得过去,在这小小的三四十平米的破旧屋子里,被婆婆用售卖废品所得的微薄收入养育着长大。

    “婆婆,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们不要我了吗?”

    更小一点的时候,羽生希也会扯着老妇的衣角委屈的发问。

    然后,那双粗糙的大手会坐在她身边,把她拉到腿上,抱在怀里摇晃。

    羽生希很喜欢婆婆抱她。她的脸颊靠在婆婆洗的发白的衬衣前,鼻端是淡淡的皂角的味道。

    “小希是很好的孩子,婆婆会陪着小希,看着小希长大的。”

    “还有其他孩子,我们是一家人......”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等孩子们长大,各自去工作的时候,他们会在东京买一间大房子,有好多好吃的,然后将婆婆接过来住在一起。

    本来会是这样的。

    “是附近收破烂的老太太啊......”

    “听说是为了捡马路中间的塑料瓶子......”

    “好多血......当场就没气了。”

    “开车的好像还是附近有名的纨绔。”

    “之前就有过这种事,这次也就是赔点钱......就过去了”

    ......

    他们在说什么?

    头很痛,耳中一片嗡鸣,眼前的鲜红与浓重的黑夜扭曲在一起,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

    到处都是人,她和孩子们牵着手在人群间推挤。

    啊,他们是出来找婆婆的不是吗?

    可是婆婆为什么会躺在马路中间呢?

    羽生希已经忘记她是怎么和其他孩子一起回到小屋的,嗓子已经沙哑到再也发不出声音。她与其他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星野趴在她怀里已经筋疲力尽的沉沉睡去。

    一切都浑浑噩噩的像一场梦一样。

    明天,又该怎么办呢?

    叮呤咣啷翻找东西的声音夹杂着争吵声将羽生希唤醒。

    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的羽生希歪过头叫道:“婆婆?”

    无人应答。

    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随着意识的清醒变得鲜明起来——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已经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了。

    压着犯疼的胃缓了缓,羽生希将还在沉睡的小男孩抱起放在一旁,朝外屋走去——乱七八糟的声音正是从那边传出来的。

    刚拉开门,便看见外面站着两位高大的男子,孩子们中年龄最大的春正在与他们对峙。

    其中带着墨镜那一位看着房间里走出来的女孩,啧了一声,转头像是在对同伴抱怨:“这老太婆的孩子还真是多啊。”

    “你们......是谁?”羽生希茫然的问道。

    这处住所很少有人来到访,拿着钥匙的人更是只有婆婆一个。因此,摸不准来人是谁的羽生希又去看小春姐姐——对方眼眶通红,恶狠狠的瞪着两位外来者,像是龇牙咧嘴想要把敌人吓退的小兽。

    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的羽生希绷紧了身子,转向墨镜男,口气不善的问道:“你们闯入我们的房子是要做什么!”

    “你们的房子?”对方像是听见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了。”

    说着,他从腋下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合同式样的纸甩了甩。

    “接下来这片棚户区要统一改造,像这种老旧的房子,过几天就会拆掉了吧?”

    “所以,赶紧收拾上你们的东西搬出去吧!”

    羽生希看不懂上面写的文字,但她能明白这些人不仅想占领婆婆最后的房子,还想将孩子们都赶出去。

    眼泪刺痛双眼,涌出眼眶,滑落脸颊,她朝着男子愤怒的大吼:

    “你们已经夺走了婆婆!还要再夺走我们的房子吗!”

    突然被尖锐的喊声吓了一跳的墨镜男也阴沉了脸,正准备再出言讽刺几句,另一边飞来的木块已经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滚出去!”小春手上还抓着两块大的木板,显然刚刚那块击中男人的也是她砸过去的。

    站在她一旁略矮半头的男孩阿广也捡起平时当玩具的各种杂物往过丢,但奈何力气过小,即使砸在男人身上也不痛不痒的。

    “臭小鬼!”被这接二连三的骚扰弄得火气直冒的墨镜男顺手抄起放在一旁的棍子,恶狠狠的朝着春走过去。

    “住手!”羽生希猛地扑上前去,抓住了男人衣服,试图想阻止他冲向小春姐的步伐。

    已经被弄得烦不胜烦的墨镜男一把将羽生希掀到地上,高举起棍子就朝她砸了下来——

    粗糙的棍子在眼前逐渐放大,羽生希下意识的闭住了眼睛,昨夜里铺满马路的血色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接着是婆婆慈爱的笑脸、与其它孩子一起玩乐的日常......那些温暖而不可重来时光像是一道闪电,映照出她的内心:

    我要保护婆婆的房子!

    我要将坏人赶出去!!!

    ......

    没人知道那道光是怎么亮起来的,但当它出现之时,凌厉的风声突然停止了,一切都陷入了全然的安静之中。

    羽生希试探着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定格的动画。

    她能看见几乎要贴到自己头上的棍子,看见脸色狰狞的墨镜男,看见不远处惊恐的朝她跑过来的小春姐姐。

    整个静止的画面中,只有她一人可以活动。

    好奇心刚刚冒头就被羽生希狠狠压住,她闪身避开即将落下的棍子,朝着墨镜男的手,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咬了上去——

    时间在下一秒恢复了正常,随之响起的是墨镜男痛苦的嚎叫:“手!我的手!”

    等羽生希被甩到一边时,男人已经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蹲在了地上,之前准备用了打人的木棍早已掉到了一旁。

    此时,另一个男人也走上前来,警惕的盯着羽生希的方向——刚刚站在后面的他根本没有看清这个小女孩是怎么从棍子底下出来,咬在墨镜男手上的。

    羽生希从地上爬起来,将嘴里撕扯下的肉和血吐在一旁,对上男人的目光。

    “你也想少一块肉吗?”

    男人下意识就想收拾一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但他还是忍住了,嘴角向上牵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就算你们抵抗,等拆迁的人们来了,你们还是保不住这房子。”

    说罢,两人便转身离开了。

    “小希,你没事吧!”

    人前脚刚走,小春后脚便扑了过来,抓着羽生希左看右看,“吓死我了,刚才那一棍子差点就打到你头上了。”

    “我没事。”羽生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虽然她也不太清楚刚才是怎么回事,但成功的从危险下逃生并吓跑了那两个想抢他们她们房子的坏人让她也放松了一些。

    “小春姐姐,我们是不是要没有家了?”不知何时,最小的星野已经站在了门口,看着外厅混乱的情境,委屈的问。

    依然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春也不知道怎么说,她已经意识到这样赶人只是一时的办法,等拆迁的人到来,她们是保不住婆婆的房子的。

    沉默的气氛中,不知是谁先哭了起来,年幼的孩子们抱在一起呜咽着,担忧着未来将何去何从。

    三天后,在轰鸣的机器声中,羽生希与其他的孩子离开那间生活了数年的小屋,在这座繁华的城市角落里辗转。孩子们寻找藏身之处的本领总是高强的,但仅仅是这样而已,找到可以遮风挡雨的车棚或仓库并不能缓解生存的窘境,他们还需要食物来填饱肚子。

    最初的时候,孩子们还尝试着向餐馆要一些残羹剩饭。碰到心地善良的店主时还好,或许还能在填饱肚子的基础上解解馋,一人分上两三块肉,但更多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服务员就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赶走了。

    年龄和流浪儿的身份制约着他们的活动,凭着捡破烂赚来的一点钱,几个孩子半饥半饱,艰难的生存着。

    夜深人静之时,羽生希总是想起婆婆,想起孩子们一起在那个破旧且温暖的小房子里度过的时光。这种思念一直在她心中,白天时感觉像个隐隐作痛的空洞,到了夜里变成强烈的剧痛。

    真正降临在孩子们头上的困境是疾病。天气突变与气温骤降随时都能掀起死神的双翼,带走这些脆弱的生命。那是飘着雪花的一个冬夜,在街道邻里都在欢庆圣诞节的晚上,最年幼的星野蜷在破旧的被褥中,脸蛋因高烧而变得通红。

    用塑料袋包着门口堆积的雪块扎进了口放在男孩额头充当简易的降温贴,春看着担忧地围过来的孩子们,艰难地说:“我们需要退烧药。”

    可是仅是攒下吃饭的钱已经困难,他们又哪有什么钱买药呢?

    看着气息越来越弱的星野,羽生希站了起来:“我去附近的诊所问问吧,说不定会有好心的医生愿意给我们提供帮助。”

    “我和你一起去。”说这话的是大羽生希两岁的男孩阿广,“下雪天一个人很危险吧。”

    “那就拜托你们了。”春看着他们两人,请求道。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没有药的话,星野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

    两个孩子并排在街巷里穿行着,走出一段距离后,旁边的阿广突然开了口:“小希,那些医生是不会平白无故给我们帮助的。”

    羽生希停下脚步,看向男孩。

    “我是说,我们必须要有钱才可以。”阿广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衣衫单薄还是什么原因,但他显然已经想好了。

    心思灵敏的羽生希瞬间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阿广,婆婆教导我们偷窃是不对的......”

    “婆婆已经死了!”男孩尖利的声音指出了残酷的事实,“但是春、星野他们还在。我们.......我们必须得先活下去才行啊!”

    羽生希愣愣的看着曾经温柔的和她一起玩耍的小哥哥,清澈的眼眸暗了暗,开口道:

    “我知道了,你想怎么做?”

    怒吼声响起来的时候,羽生希已经揣着钱包往药店赶了。

    她担忧的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刚刚阿广想的法子,由他去摸一个人的钱包,万一被发现了就把钱丢给羽生希去买药,他则引开对方。

    终究这事还是第一次干,刚抢上包不久就被人追赶的阿广趁着混乱把钱塞给了羽生希,埋头冲着阴暗的小街小巷跑了过去。

    这边,羽生希不敢耽搁,拿着钱去药店买了对症的药就急急忙忙的往回跑。在带着药回去之前,她得先找到阿广才行。

    依照着印象里阿广跑走的方向,羽生希左绕右绕,终于在一个巷子里发现了正在被拳打脚踢的同伴。

    “小兔崽子,竟敢扒老子的钱包,看老子不打死你!”

    “说!里面的钱都去哪里了!”

    暴躁的怒骂声夹杂着隐隐的痛呼声传来,男孩蜷缩在墙角,勉强抵御着对方的踢踹。

    “钱在我这里。”

    羽生希站在巷口,甩了甩剩下来的一摞纸币,出言刺激他:“想要就来找我啊,傻大个!”

    说罢,她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被扒了钱包的男人扔下阿广,朝羽生希追了过来。

    她是跑不过体力充沛的成年男性的——羽生希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知之明。只有另辟蹊径,才能甩脱身后的人。

    穿过小路,羽生希有目的地朝着一栋建设了一半的废弃大楼跑去——这栋楼曾经也是孩子们暂时栖身的地方之一,只是时间不长,他们就被赶走了。

    等她气喘吁吁的爬上顶楼时,身后追逐的人也已经赶上来了。

    “真能跑啊,小兔崽子。”男人看着四周空旷的大楼屋顶,唯一的出口已经被他堵在了身后,“不给你们这些没教养的孩子些教训就不知道大人的厉害。”

    羽生希踩着雪,她看着对面缓缓靠近的人,一直退到了楼顶的边缘。

    凌冽的寒风中,衣衫单薄的女孩站在积雪里,好似要随风而去。

    “我只是想拿那些钱给我弟弟买点药,剩下的钱我会还你的。”她抿了抿唇,解释道。

    “哈?”男人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你弟弟生病关老子什么事啊。”

    “你怎么不去抢别人的包,难道是看老子好欺负吗?”

    “告诉你,像你们这种流浪儿,一条贱命,谁管你们死在哪儿啊!”

    ......

    恶毒的话语像是一把把尖刀,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羽生希攥着钱的手用力到发抖。

    婆婆,你当时也是这样吗?

    冒着生命危险为孩子们赚取生活费,在那些自诩身份高贵的人眼里只不过是碍眼的贱命一条,即使哪天死去也无人问津?

    刺骨的冷风凌冽的吹拂,雪花依然静静的飘落,在这个寒冷的圣诞夜,没有人回应她内心的呐喊。

    她后退一步,踩上了大楼的边缘。

    半年的流浪时光须臾而逝,他们与自然斗争,于人心求生存。照顾着孩子们的小春姐、奄奄一息的星野,还有已经做出抉择的阿广......而她早该认识到的。

    羽生希把剩下的钱塞进口袋里,那里还有她给星野买的药。然后,她轻轻的对着靠过来的男人笑了一下,张开双臂朝着身后的虚空坠落下去。

    有无形的火焰从她眼瞳里燃起,点燃了过去六年的岁月。

    她暗自发下誓——

    如果有奇迹的力量,就让她今夜平安的回到伙伴们身边吧!

    从此以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那么努力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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