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霁然决定直接开车带温钺回京市去见李盛。

    南城到京市开车要花上整整四个小时,之前转场的时候为了方便,周霁然让助理把自己的大G开到现场,眼下刚刚好派上用场。

    大G车内外都是黑色,温钺不太懂,竖了个大拇指说“酷”,然后又问:“我坐后面还是副驾?”

    周霁然换了一身休闲服,墨绿帽子再加上墨镜,“你要是想睡觉就坐后面,愿意陪我说会话就坐前面。”

    温钺想了想还是坐到了副驾,周霁然顺手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里头装着一双一次性拖鞋和一盒眼罩,“眼罩我让助理买的,说是什么薰衣草味的发热眼罩,挺好用,你要是困了可以试一试,拖鞋我在酒店顺的,今天在车上的时间挺长,你可以把鞋换了”

    温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帆布鞋,其实不算难受,但还是依言换了一下。

    “我听小刘说你今天本来有个饭局的,怎么没去?”

    “怎么没去?”周霁然听了觉得有点好笑,“我选了你啊,我的女主角。”

    “我选了你”这四个字好像吉他拨片一样把温钺的心拨乱,她把头偏开看向窗外,长久地望着外面疾驰的风景发呆。

    “你很喜欢穿拖鞋吗?”

    “什么?”周霁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五年前的七月,你在国内吗?住在京市上城区的静和苑吗?”

    “静和苑我是住过,出国前在那儿待过一阵,你怎么知道的?”

    温钺的长发披散,靠着椅背,眯着眼睛,好像在回忆五年前的事情一样,“我好像很早就认识你了。”

    五年前,温钺刚刚上大一,暑假找了份家教工作,酷暑天里去给初三学生补习数学,很活泼的女孩子,不算难搞,但是30度角的三边比总是弄错成1:2:根号5,让温钺无比崩溃。

    小女孩是棵名副其实的“音乐剧韭菜”,暑假期间更是变本加厉,“人质”的场次常常都去追,单反、拍立得、物料小卡,俨然是演员的忠实粉丝。她算得上喜欢温钺这个小老师,强烈要求她陪同去看一场音乐剧小剧场,演员的表情不用望远镜可以看清楚表情,结束完还有SD可以等,聊天、签名、合影,一应俱全。

    酷暑天,不算凉快的晚上,剧场金碧辉煌,好像一个造梦的空间,温钺蹲在剧场门口看对面的全家便利店,脑子里盘算的是自己这么大岁数的时候都不知道音乐剧、话剧是什么,在网上追几集海外偶像剧就已经很快乐了,静和苑位于上城区的黄金地段,每平方米二十几万,按照自己专业毕业后的平均水平,大概要攒上一年的钱才能买一个平的房子,实在是很苦涩。

    温钺就这么苦涩地教了她两个月,八月底的时候,有一节课调到了早八,她起了个大早,从大学城的学校宿舍坐了一个半小时地铁过去上课,上完两个小时课再出门,静和苑的有钱人好像才刚刚苏醒过来。

    透过电梯走廊的窗口,可以看见一棵很漂亮的香樟树,被太阳照得绿油油的,树皮光洁十分好看,她一直认为香樟树三个字能在小说里面跟大城市、奢华联系起来,一个是因为名字好听,不算土老冒,另一个就是因为树皮很好看,很符合近几年刚流行起来的“极简主义”的概念。

    “滴”。

    电梯到了,她被拉回神快步走了进去。电梯里已经有人,干练清爽的短碎发,一身灰色运动服,配一双黑色拖鞋,加黑棉袜,左手提着一双运动鞋,右手插兜。

    温钺没忍住偷看了两眼,出电梯也一直在琢磨这人,没成想,走了二三十回的老路,打了岔竟然没注意到大门口的一个小斜坡,脚一崴眼看就要摔下去,胳膊上忽然传来一股带着古龙水味道的力量,下意识回头,鼻尖上的粉底蹭了一点在对方胸口。

    “看路。”男人淡淡道。

    “谢……谢谢。”

    “谢谢,”温钺后来还是这么对周霁然说,“谢谢你陪我去见李盛,谢谢你很多。”

    四个小时的路程说短也不算短,周霁然开始跟温钺聊天,其实主要还是他在说自己的事,在国内表演学院读了一年的导演,觉得没劲又出国念了金融,回国之后想当演员又可以做。

    温钺很羡慕他,有的人就是命好到要做选择题的时候真的只做选择就可以了。

    -

    李盛的诊所开在京市精神卫生中心对面的门面房的间隙,门口的招牌用黑体五号字写着盛京心理咨询。

    周霁然先替李盛不好意思了起来,“他在环贸的工作室还在装修,所以暂时在这里过渡一下。”

    温钺:“地段挺好,在精卫对面,抢活方便。”

    李盛的形象跟温钺想象的有些一样,也有些不一样。西装笔挺,金边眼镜,薄唇眼神凌厉,但是一笑起来,嘴角和眼尾上扬,用的香水又是柑橘调,一下子人就亲切祥和了起来。

    周霁然和李盛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出去等待,李盛率先坐下,“温小姐,请坐。”

    温钺依言坐下,双手撑在椅子上,耸着肩膀,领口挤出轮廓清晰的锁骨。

    “第一次见面,我们随便聊聊就行,你不用紧张。”

    “好。”温钺抬眼,与李盛对视了一下,很快把视线移开。

    “你是演员?现在跟霁然在拍戏?”

    “嗯。”

    “表演专业的吗?”

    “不是,我本科念的是生物科学。”

    “生物?那跨度挺大的,怎么想到做演员?”

    “他们来找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想挑战一下,就来了。”

    “那上学的时候成绩应该还不错?”

    “还可以。”

    “当演员跨度这么大会觉得,有困难吗?”

    温钺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确实是提到了痛点,“我可以相信你吗?可以跟你说实话吗?”

    “当然。”李盛露出了他招牌一般温暖和煦的笑容,“你要喝点水吗?温水?”

    “冷水就行,有冰块就更好了。”

    李盛直接从小冰箱冷藏室拿出一瓶矿泉水,“正好,我也喜欢喝冰水,有准备。”

    温钺一口气灌下许多,“现在拍电影为什么还是像几十年前那样拍些男凝视角的东西,我觉得很不适,玛德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还要对十几岁小姑娘意淫,对不起我讲脏话了,过几天还要拍侵犯的戏码我想想就觉得恶心想吐,想一铲子创死这帮下作的畜生,国产电影不拍性/爱场面就没有拍头了是吗?”

    温钺显然已经忍耐了很久,把愤怒和不解倾泻而出,“还有为什么主人公受到伤害之后永远倾向于自毁和毁灭不相干的人,冤有头债有主的跟猥琐男拼了一了百了拉倒了,最关键导演让我跟角色共情之后,我竟然能很诡异地get到那种自毁,并且要让珍惜的人也不好过的感受,我觉得这个太恐怖了,我没有办法控制了。”

    “你有跟导演或者其他的工作人员提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很怕冲突,而且我没有那种勇气,新人怎么敢做这种事,导演那么很有名,别人会说我屁都不懂耍大牌。”

    “有人说过你耍大牌?”

    “有,就今天上午有一个采访,因为昨天晚上有一场重头戏拍得我很痛苦,今天实在受不了了,没有给工作人员好脸色,然后就有人说我耍大牌,其实我后来也觉得内疚,别人也是工作分内的事,我自己的压力应该自己消化,不应该扔给别人。”

    “但是这说明你的身体在自救,其实算是一件好事。那你觉得别人说你耍大牌,你会生气吗?”

    温钺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我今天早上确实有点失控,或者当时确实有点不开心,但是到现在生气的劲头过去了,就还好了。”

    “所以你觉得,当你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或许有些冒犯的想法的时候,别人不会有跟你一样换位思考的能力,也不会有跟你一样调节情绪的能力吗?”

    温钺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是我的问题。”

    -

    藕涓的个性变得同从前很不一样,大多时候在学校她都是沉闷的,像自制罐藏的腌菜,只要不打开它,就可以默默发酵很漫长的时间,可是偏偏有人要惹她,那就不一样。

    藕涓睡在上铺,有一天她从图书馆回来,床铺被泼上污水,湿透无法过夜,沉着脸问宿舍里面剩下三个抱团的女生,她们一个刚从卫生间洗漱完,倚着墙壁叉着手一脸看好戏,一个刚从热水瓶倒完一杯滚烫的热水,热气腾起,她的眼镜上升起一团雾气,还有一个拿着指甲刀剪指甲,专心致志,不给一个眼神给藕涓。

    没有人回答藕涓,她们总拿她当透明人,藕涓一个大步上前抄起那杯滚烫的热水往就近的床铺上倒去,卫生间门口发出尖锐的叫声,“藕涓你有病啊?发什么神经?!”

    藕涓根本不在乎,抄起还有大半瓶储存的热水瓶,打开瓶塞,往对面下铺浇,女生不剪指甲了,怕被热水溅到躲得远远的,嘴里不干不净骂些东西,藕涓也不争辩,瓶里还剩下一些东西,一个使劲往上头一扔,宿舍最后一张干净的床铺也遭了殃。

    失去武器之后,藕涓显得孤立无援,三个女生一拥而上,扯头发的扯头发,桎梏双手的桎梏双手,分工明确,剩下一个没有明确任务的,上来就往藕涓小腹来了一脚。

    疼,好像脏器被猛掐了一把,藕涓恨不得立刻掉下眼泪,她也发了狠,抬起脚不顾一切胡乱蹬,大概跟曾经的周驰学了一些不要命的打法,打得桎梏住她的女生松了手,藕涓趁着间隙,把踢她的女生生扑到湿透的床铺上,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

    剩下两个冲上来拦她,掐她,用力掰手指,藕涓好像没有知觉一样,眼睛恶狠狠盯着,仿佛要爆裂开来,面前女生脖颈充血,脸涨得通红,喘不上来气,眼看着翻起白眼,藕涓终于把手松开。

    女生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惊恐,藕涓再看向剩下的两个女生,她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敢继续动作。

    豁得去的打不过不要命的,没有人再跟藕涓有正面冲突,背地里的污言秽语不是重点,藕涓根本不在乎这些。

    周驰在家门口种了一棵桃树,来年夏天成熟结了饱满的果实,藕涓也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藕涓的成绩一直很好,能写点东西的人在文科算吃香,高考正常发挥,分数在一本线上不少。

    小姨依然成天忙着打牌,家里多张嘴少张嘴吃饭不影响她胡牌,小姨父建议她留在南城上学,这样回来家里帮忙方便,但周驰坚持,“不,你去京市,走得越远越好。”

    藕涓听了他的话,但其实也不是全听了,她也早已自有打算。

    周驰攒了一些钱,给藕涓买了几套新衣服、手机和笔记本电脑,照他的意思:祖上冒青烟,出了个能读书的,总也不能亏待了,做得周全无比。

    藕涓由着他做这些,两人相处时,她总是开一个话头喊出他的名字,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两个人总走在不同的时间点上,总是一个人走,一个人留,不能两全。

    这么看起来,南城的一切都显得面目可憎了。

    她很快离开南城,周驰除了每半年定期给她打学费以外,不做其他联系,藕涓则在图书馆勤工俭学,再做家教赚些外快。

    她也交了男朋友,京市本市人,不同于藕涓在京市很多时候的无所适从和窘迫,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如的,再也没有比自如更叫人艳羡的东西了,可是他们也很快分了手。

    男朋友可以花上几千块钱在金融中心的观景位吃一顿饭,藕涓不可以,他说可以由他支付账单,藕涓也说不可以。

    他知道藕涓的底,“你可以接受异父异母哥哥的钱,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我的钱来得比你们都容易。”

    “我这种人的人生里面没有轻而易举四个字,所有的东西都是打碎牙齿十二万分的努力得到的,任何看起来简单的东西,在暗中都有自己的代价,而我不愿意支付这样的代价。”

    藕涓继续为杂志写文章,多赚一份钱,她很快也不需要来自周驰的钱了。

    她在文章里面写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拔高写字的力气以期自省,主编夸她年轻漂亮又会写,广袤天地大有可为,可藕涓知道她写千字八百的文章,情愿拿青春作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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