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大部分人这顿饭都吃得索然无味。

    有索然无味的人,自然也有兴趣盎然的人,只看羽绣骊的神情,就知道他现在是神气十足,他没消停一会儿,就又开始发作了。

    羽绣骊:“这秋哥儿年岁也大了,也该有门亲事了吧,他可是长公子,他不议亲,底下的弟弟们怎好越过。”

    大正公羽何氏讪笑:“秋水年纪虽长,却不成熟,我预备再留他两年。”

    闻言,羽绣骊哀怨道:“也是,我竟是忘了,别人家都讲究长公子先说亲,底下的弟弟不该越了兄长过去,我们家却是没这个传统的。我只嫁了个四品官,我的好弟弟如今可是一品的诰命,谁不羡慕呀?”

    老使君停箸,她一停,一桌人都放了下来。

    她有些愠怒,“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这个事情。你今日铺垫这般久,就为了说这个?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非得在孩子面前演这一出,全让青霭看了笑话。”

    冬青微微笑,“外祖母莫动气,一家人不讲二道话。”

    老使君道:“青霭,你莫拦我,你拿你三叔当一家人,他却不是这样想的。”

    冬青于是也就不说话了。

    “年年你都要演上这么一遭,当年老身忙于政事,除去看顾你两个姐姐读书之外,对你和你弟弟确实少了关注,我本以为把后宅交给你父亲,他能教导好你们,如今看来,你父亲当年对你就是太过溺爱。”老使君这番话实在是有些严厉了,偏偏她话语中苛责的是去世的老正公,在场人都唯唯诺诺低头。

    羽绣骊眼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您没有资格说爹爹,您从来就没管过我。”

    老使君冷然道:“老身二十一岁中进士,先任卫尉主簿,后外放至平同的佤节县做知县,四年的任期中主持教化乡民,组织三次抗击敌寇,田赋所得上涨,受上君*亲自称赞嘉奖,后调任回京就职卫尉少丞,三十年中恪尽职守、奉公守节,得君上看重,也曾位列三公,几十年中,老身无一日不思民生、无一日不哀民生。自古往经,女人的使命是修身齐家治国,而不是这后宅之中一亩三分地,我是你的母亲,你从我的腹中孕育,是我给了你生命,生育劬劳*,男人享受着女人创造的世界,坐享其成了女人诞育的子嗣,让你的父亲教育你,老身何错之有?”

    众人皆被震住,羽绣骊眼中的泪水要掉不掉,最终憋了回去,想来是也感到这眼泪的不合时宜了。

    冬青站起来,举杯道:“外祖母,冬青请敬。”

    羽衔官跟着站起来举杯,她不善言辞许多,也不强求,只是跟着起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羽绣骊被小辈这般打脸,很是不忿,却不敢再说什么。

    此后暂且风平浪静了一会儿,餐宴结束后,冬青搀扶老使君回房。老人家叹着气拍了拍冬青的手,让她不要把她三叔的疯话放在心上。

    老人总是讲究家和万事兴的,看在老使君的面上,冬青也不会真去计较什么,何况她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这点小事还不足以真引得她动怒。

    从老使君的院落中出来,小厮引冬青出门,穿过园子,路上却站了一道身影,冬青心中微微一惊,直到看见来人转过身来,才松了一口气。

    “雪来,你独自站在这里作甚,身边也不带个人。”

    羽雪来怯怯道:“表姐,我能单独同你说几句话吗?”他又急急地补充:“很快地,就几句话。”

    冬青犹豫了一拍,这犹豫实在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看着羽雪来那惊怯如小鹿的眼睛,她还是不忍心拒绝他,叹一叹,冬青让跟着她的小厮去前面等候。

    眼见着小厮走远,羽雪来给自己鼓了鼓劲,抬头看冬青。他身量较娇小,而冬青又是个颇高挑有力的女性,因此他显得有些小鸟依人。

    “表姐,你能不能原谅我哥?”

    冬青诧异挑眉,第一次正视起这个没怎么被她看在眼里的表弟。

    羽家表妹表弟一共就有四位,从前的时候,同她关系最好的自然是表妹羽衔官,其次是羽秋水和羽一淇。

    冬青是很愿意亲近父家的表姐妹兄弟的,她母王是独女,亲族单薄,而她又只有一位妹妹,所以看见姑姑家中的表兄弟,她是很稀罕的。

    羽秋水和羽一淇两人偶尔见到她也都缠她缠得厉害,羽雪来是最沉默寡言的孩子,她对他的印象,就是每次给他带礼物,他乖巧地说谢谢表姐。

    冬青兀自思索了下,问:“是谁撺掇你来说的吗?”

    “不是,”他摇摇头,低下头轻轻道,“是我自己想说的。我知道是哥哥做了错事,但是他被送到寺庙清修三年,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家中人对他还是很生气,像今天那样……把他锁在院子里不让他出来。表姐,你是王卿世子,你说话是最管用的,只有你说了原谅哥哥……他才能被家里原谅。”

    良久后,冬青叹了口气,“我原谅他又能怎样呢?坦言同你说,我并不怨憎他,因为我不在意,只是原谅与否,他本也没有什么选择了。是谁接他回来的?”

    说话间,她朝假山投去了一眼。

    躲在假山后的羽秋水从冬青过来时就小心翼翼聆听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见她说她不怨憎他,他顿时激动得全身发抖,眼泪一瞬间要喷涌而出,紧接着却听见她后半句说不在意,他如坠冰窟,霎时间捂着胸口感到一阵绞痛。

    “是父亲觉得寺庙清苦,哥哥难以度日。”

    “所以姑父将秋郎接回来要塞与我。”

    “怎会!”羽雪来失声惊讶道。他急促地平缓下来,说:“当初哥哥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情,我……我虽心疼他,但也犹觉羞愧,家中人具是如此想的,父亲如何、如何好意思!”

    三年前,冬青如今日一般来父族府上赴宴,那日是正儿八经的社交宴会,宾客众多。因为关系亲厚,冬青并不设防,醉酒后在府上睡下,然后羽秋水避开了所有人,溜进了冬青房中。

    这事情说来蹊跷,按理说他不该如此顺利的。

    然而那日冬青罕见地喝醉了,因为她纵横江湖又久,也不像其她王侯出行都带暗卫,便给了羽秋水可乘之机,简直可以说是有如天助。

    只是这天助未助到底,进了房间不代表能近冬青身,被人闯入惊扰之时,她们之间还什么都没发生。但羽秋水的名声也是彻底坏了。

    羽秋水的母父不是没有动过把羽秋水嫁给冬青的念头,羽秋水和冬青是表兄妹,姑舅表亲*成婚、亲上加亲也不失为佳话。但冬青早有婚约,那周家可不是吃素的。

    羽氏明面上看着风光,但自老使君退下来,族中青黄不接,两位娘子在朝中难有建树,更小的还未成长起来。而周家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嫡长孙还是在太子跟前办差的红人。

    除去这些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冬青的意愿,她若愿意,要娶个侧室进门也不是不行,虽说在主夫进门前先有侧室面上微微有些不好看,却也不是全然无法。

    但冬青心中恼火得不行,自然是绝不可能松口,她性子最良善,但也是最容不得别人的欺瞒利用的。

    最终,此事在老使君的拍板下,羽秋水被送入外地的寺庙清修作结。

    “我本不愿说得太明白,但他只有两条路,要么留在寺庙清修一辈子,你们兄弟几人受到的影响是最小的;要么,嫁给不知此事的小门小户,资妆丰厚些,也能安稳度日,只是他是长兄,他嫁的门户,定然影响你与淇弟;再若不然,就是嫁给我。姑父心疼他,接他回来,你说他打得是哪个主意?”冬青循循善诱道。

    羽雪来张了张嘴,但他突然感觉自己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咽不下去的糕点,让他怎么也说不出话。

    他很想说,他的父亲不是这样想的,不是千方百计要算计自家的子侄,但依照他对他父亲的了解,他真敢这样拍着胸脯保证吗?

    他也很想说,倘若父亲的主意当真是要把哥哥嫁到小门小户呢?但即使他甘愿受影响,他下面还有二房的弟弟羽一淇,羽一淇向来心比天高,虽然,虽然他不喜欢羽一淇,却也不能这般自私。

    想来想去,羽雪来丧气了,他耷拉着脑袋。

    这副样子,倒让冬青发觉出几分可爱了,这个从前不曾在意过的表弟其实心思很纯净,比起他那位哥哥,不知道善良了多少分。

    冬青突然道:“淇弟性子骄纵了些,你放狠话的时候太软和了。”

    羽雪来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冬青在说什么,突然察觉到冬青说得是宴会上他和羽一淇的闹剧,他涨红脸,“表姐,你,你都听见了……”

    冬青何等好耳力,自然是什么都听见了,习武者五感敏锐,有些时候她反倒盼望自己不要这样敏锐,就比如宴席上那道穿透竹帘的目光,和现在假山后那道虎视眈眈的视线。

    “早些回去吧。”冬青温和道。她伸出手,轻轻捻起羽雪来肩上一片落叶。

    羽雪来乖乖地走了。

    冬青倚在假山上,淡淡打了个哈欠,手心中的落叶化成了齑粉,被她随手扬散。她有些疲乏了,她在江湖骑马夜奔百里的困倦,还不如她在京城吃一次宴。

    “你呢?还不出来吗。”

    话音刚落,一个捂着心口、脸上含情带怨的男子扶着假山走出来,他唤道:“青霭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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