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干净的红芳絮送去御药院后,南药房暂时不像先前那般忙碌了。

    药园里没了那片红艳艳的毒花,医工们都轻松了不少。

    屋子里,朱茂靠着黄梨木椅,正捧茶瞧着檐下积雨的水洼。

    瞧着瞧着,倒是想起另一桩闲事,朱茂问:“对了,那个陆最近如何?”

    新来的女医官形容秀美,素靥如花。他托人去医官院打听陆是得罪了什么人,但始终没打听出门道。后来将陆打发去药园摘红芳絮,一来想杀杀陆的傲气,二来,也想借此探探医官院的口风。

    不过一连许多日下来,医官院那头也没什么动静,像是彻底忘了陆这个人般。朱茂心中便渐渐有了底,看来这个女医官,是彻底被医官院抛弃了。

    身侧小厮回道:“回大人,这些日子陆都在药园采摘清洗红芳絮,没什么动静。”

    “嗯?”朱茂有些意外,“还挺能沉得住气。”

    他暗地里叫梅二娘平日里多为难为难陆,梅二娘的性子朱茂是清楚的,没料到陆竟能泰然处之,直到现在也未曾到他面前求饶。

    一想到那张花骨朵般脸上露出的冷淡神情,朱茂心中蓦地有些发痒,搁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既然如此,本官也去瞧瞧她。”

    ……

    药园里,陆正与何秀将新鲜草药分别归类。

    “陆医士,我第一次知道草药还能这么分,你好厉害!”何秀望着院中分拣齐整的药材,眼中流过一丝惊叹。

    自打陆来了后,她每日干活轻松了许多,陆分拣药材的手法与他们不同,又快又好。原本药园的草药,新人许多都不认识,分拣起来也拖沓。但陆不同,只要与她说一次,她就能全部记住。

    “我敢说,太医局那些学生都不及你手法娴熟。”何秀一面夸赞,一面在心底暗暗替陆惋惜,如此医道天赋,怎么偏偏进了南药房?如此一来,倒还不如不进宫,在市井当个坐馆大夫来得好。

    陆手中分拣动作不停,问:“上次你说三年不曾归家。但医官院医官使有休沐日,就算南药房事务冗杂,每年应当可以出宫几日,为何你们不能回家?”

    闻言,何秀面上笑容黯淡几分:“是朱大人。”

    “朱茂?”

    何秀点了一下头,声音很低:“朱大人握住南药房所有人名册,就算想按规矩休沐回家,就得给他交银子,或者……我没有那么多银子,也不愿意……所以三年不曾回去。”

    陆问:“为何不向医官院院使举告?”

    何秀苦笑:“陆医士,举告有用的话,你又怎么会来这里呢?”

    陆默然。

    南药房说来也隶属医官院名下,朱茂在此作威作福,医官院院使崔岷未必不知晓。

    “不提这个了,”何秀笑道:“红芳絮都送去御药院,接下来也要轻松些。也不知宫外如今时兴什么料子,今年弟妹的春衫,我想教裁缝做鲜亮一些……”

    她正说得高兴,陡然声音一掐,陆顺着她目光看去,就见院落门口,朱茂带着几个人正往里走来。

    何秀拉了一把陆,陆便站起身,与何秀一同向朱茂行礼。

    “起来吧。”朱茂笑眯眯应了,看向陆,“你刚到南药房不久,前几日本官事务冗杂,也没空瞧你,今日就是来问问,你来南药房,过得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心。”陆道:“一切都好。”

    朱茂点了点头,正想再说几句,目光落在陆脸上时,突然顿住了。

    前些日子因忌惮红芳絮之毒,朱茂也没去过药园,如今些许日子不见,乍然见到一张出水芙蓉的脸,一时有些呆住。

    因要分拣药材,陆也与何秀一般,只穿了件褐色麻衣,麻衣宽大,衬得她身姿纤细、眉黛青颦,露出一截雪白皓颈,我见犹怜。

    许是因为这周围药材杂乱,又或许是何秀那张布满红斑的脸衬托下,原本就秀美的脸更加增添几分丽色,陆站在这院中,很难让人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朱茂的目光也被吸引住了。

    何秀有些不安,朱茂盯着陆的眼神似看到肥肉的饿狼,直勾勾不肯松开,而后突然“嗯”了一声,开口道:“你脸上怎么没生红斑?你没进红芳园?”

    陆一顿。

    她与何秀在红芳园中呆了多日,何秀以面巾覆脸,仍免不了增多的斑点。陆什么也没遮,暴露于毒花之中,一张脸仍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这本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在此刻,却成了不祥之兆。

    不等陆开口,何秀忙道:“回大人,陆医士早年间在家中时曾中过红芳絮之毒,后以汤药治好,至此后便不受红芳絮毒之扰。”

    “我问你了吗?”朱茂冷冷瞪一眼何秀,何秀便不敢说话了。

    他又转头盯着陆,语气有些古怪:“红芳絮珍贵,除了宫中,外处鲜少可寻。何况此毒无解,只要采摘势必吸入花粉,若真有能克毒之方,早已扬名御药院。”说到此处,朱茂话锋一转,“我看,你就是偷懒,这些日子根本没去红芳园,不曾接近毒花,所以脸上一丝红斑也没有!”

    何秀闻言,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明鉴,这些日子都是陆医士与我一同采摘红芳絮,且陆医士怕我受累,大半草药都是陆医士所采,绝无偷懒之举,药园里的人都看着的!”

    然而四周医工却不约而同低下头,仿佛无人听到何秀所言,并无一人开口。

    朱茂冷哼一声:“陆医士,你怎么说?”

    陆平静道:“大人不信,让我亲自去红芳园试一试就知道了。”

    “说得容易,”朱茂冷笑,“红芳园中花草都已采摘完毕,采摘下的红芳絮药性大不如前,未必会生出红斑。你这是打定主意没了证据,本官奈何你不得。”

    横竖话都被他说尽了,无视身侧猛拽她裙角的何秀,陆索性看向他,问:“那大人打算如何?”

    朱茂一愣。

    陆神色冷淡,仿佛麻烦缠身的并非自己,似乎从刚到南药房伊始她就如此,远远站在人群之外,像那悬空中淡薄冷月,抓也抓不住。

    朱茂的心又泛起痒意,抓心挠肝的,恨不得立刻将这轮诱人冷月吞进腹中。

    他拇指迫不及待地搓动一下,面上却做一副义正严辞,道:“刚进南药房就偷懒,虽不是大罪,但也难逃惩戒。既如此,就罚你在神农祠中对着神农像长跪三日,好好对着神农大人静心悔过。”

    话音落地,陆心内一动。

    只是罚跪三日?

    她以为以朱茂的手段,既故意来寻麻烦,下场应当比这严重多了。没料到仅仅只是罚跪。

    何秀还在低声恳求,陆思忖一下,随即对着面前人轻声道:“是,大人。”

    ……

    朱茂从药园回来后,梅二娘跟了过来。

    “听说大人将陆赶去祠堂罚跪了?”一进屋,梅二娘就将门掩上。

    朱茂在软榻上寻了个舒服姿势,顺手将梅二娘搂进怀里亲了一口:“吃味了?”

    梅二娘含嗔带怒别过头,只道:“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这些日子,朱茂对陆不闻不问,每日只让人清点红芳絮,像是忘记了这个人般。谁曾想今日会突然对陆发难。

    “毕竟是南药房的人,不懂规矩,当然要提点提点。”朱茂说着,摸了一把怀中的人的脸,手下肌肤细腻,但他想起方才所见另一张白嫩如剥壳鸡蛋的俏脸时,再看眼前人,不免觉出几分寡淡苍老。

    梅二娘似也察觉到他动作迟疑,装作没瞧见,继续问道:“既要提点,怎么只赶去罚跪?这可不像大人的性子。”

    朱茂一向待手下人刻薄,但凡有心针对,不脱层皮是不可能的。既盯上了陆,却仅仅只罚跪,实在与往日手段大相径庭。

    朱茂轻哼一声:“你懂什么。”

    打狗也要看主人,陆毕竟是新进医官使,他对此女动了心思,可也得瞧瞧医官院的反应。南药房与医官院消息通联,先前派陆去采摘红芳絮,医官院并无动静。如果罚跪的消息传过去,这三日仍与从前一般,那只能说明,陆确实背后无甚倚仗。() ()

    那也就意味着,三日之后,那个美貌的年轻医女,将会彻底成为他在南药房的禁銮,任他摆布。

    想到此处,朱茂欲心大炽,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慢慢笑起来。

    ……

    春日的药园天黑得比前些日子更晚一些。

    昏暗祠堂里,陆跪于草垫之上。在她头顶,高大的神农塑像手持一株灵草,垂首含笑俯视着她。

    祠堂石墙高处,一轮弯月透过小窗洒下些银光落在地上,照着里头空荡堂间,显出几分阴冷。

    陆伸手,揉了揉发僵的膝盖。

    白日里朱茂来过之后,她便被人带进了祠堂静心思过。

    祠堂湿冷,到了夜里,慈眉善目的塑像在烛影中也变得阴森,年轻姑娘独自一人在此过夜,且不提身子能不能撑得住,难免心中惊悸。

    不过,对于常年在乱坟岗走动的陆来说,住在哪里并无区别。甚至这里比宿院更好,更安静,安静得让她有足够时间来想清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桌前烛火忽得晃了一下,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陆医士!”

    陆回过身,就见高处的小窗上,隔着栅栏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小声地唤她。

    是何秀。

    陆站起身,朝着窗口走去:“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吃的。”何秀隔着栅栏,递给她一个冷馒头,“你一日没吃饭了,这样下去不行,这里太冷,会生病的。”

    陆接过她手里的馒头,知道这是何秀从自己晚饭里省出来,道了一声“多谢”。

    “你别谢我了,”何秀沮丧,“你替我摘了那么多红芳絮,被关进祠堂我一点忙也帮不上。是我没用……”

    “只是罚跪三日,不碍事。”

    “这不是小事,梅二娘当年也是……”

    她倏然住了口,没再说下去,陆却霎时明白过来。

    想来那位梅二娘刚进南药房时也是如此,被朱茂寻理由关进祠堂杀杀威风,搓折她的心气,到最后才让梅二娘心甘情愿对他俯首称臣。

    何秀瞧着陆,眼底是浓浓悲哀:“陆医士……”

    她像是看着即将陷入泥沼的同伴,焦急痛苦又无能为力,唯有遍遍自责。

    陆默了一下,道:“阿秀,你帮我带一样东西给梅二娘。”

    何秀愣住,“什么?”

    陆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笺,隔着栅栏塞到她手中。

    “这是……”

    何秀一面惴惴,一面将纸笺藏进怀中。

    “替我跟梅二娘带句话。”陆说完,附耳在何秀耳边,低声几句。

    女子听完,面露惊愕:“陆医士为何要这么做?”

    陆没说话,低头咬了一口馒头。

    馒头又冷又硬,咽下去的时候,嗓子也能觉出其中粗粝。南药房的饭食总是如此,银子全进了朱茂腰包,平人医工在此处,过得不如朱茂的一条狗。

    可人毕竟不是狗。

    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向面前人。

    “因为我想离开这里。”

    ……

    宫廷内苑这些琐碎事宜,传到三司时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段小宴得知陆被罚跪神农祠时,已是深夜。

    卫所里其他人都奉值去了,只有萧逐风在案前翻阅公文。段小宴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没见到裴云影子,遂问桌前的萧逐风:“云哥怎么不在?”

    “他出城去了。”萧逐风头也不抬,只问:“怎么?”

    踌躇一下,段小宴上前,半个身子趴到桌上,凑近萧逐风压低声音:“我刚路过翰林医官院,听说了一件事,陆大夫,就是仁心医馆坐馆的那位,先前不是去南药房了嘛。也不知在南药房里犯了什么事,被关进神农祠罚跪。”

    萧逐风神情一顿,很快回神,“哦”了一声。

    他一向寡言,段小宴敲敲桌子,“我们不去帮帮她吗?”

    萧逐风抬头,面无表情道:“为何要帮?她是你何人?”

    段小宴一噎。

    要说从前,段小宴还觉得自己与陆称得上朋友。但后来望春山荷包陷害一事,已证明这朋友情分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按理说,陆进宫如何与他无关。

    不过,每次听到陆被人刁难或是情况不妙时,他又会忍不住为陆提心吊胆。段小宴自认从前也不是上赶着犯贱的人,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陆长得太好,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要不叫青枫传信给云哥,他对陆大夫的事一向上心……”段小宴剩下的话在萧逐风谴责的目光下渐渐偃息旗鼓,半晌,小声道:“这也不行吗?”

    “不要做多余的事。”萧逐风警告,“此事与殿前司无关。”

    段小宴不服气,却又不敢反驳。

    萧逐风瞥他一眼,冷冷道:“别让她影响裴云。”

    ……

    三司既已得到消息,毗邻南药房的医官院,亦不可能对陆此刻情状一无所知。

    房间里,崔岷静静坐着。

    太医局新的医术集方正在重新编纂,身为翰林医官院院使,崔岷负责整部医籍编纂整理。除了对旧方改进调整之外,医书里还要编修加入一些新的药方。

    然而良方难求,一味新的、有效的药方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这两年为了编修新医书,崔岷两鬓白发增了不少,旁人都劝他不必待自己如此苛责,毕竟光是多年前那一本《崔氏药理》,其功德就足以令他享誉百年――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从外面悄然进来个人,走到崔岷身前,低声地禀道:“院使,今日南药房传言,陆医官犯错,被朱大人关进神农祠罚跪三日。”

    崔岷手中狼毫一顿,片刻后,搁下笔,将方才写字的纸提起,放到一边,道:“朱茂还是等不及了。”

    陆自进了南药房后,就没了动静。不过,她的消息会总会以各种巧合的方式传到崔岷耳中。

    陆去采摘红芳絮了,陆去整理毒草了,陆被医工刁难了……

    陆被罚关神农祠了。

    这自然是朱茂故意为之,这种拙劣的试探,崔岷一向都不予回应。

    即便他清楚,入神农祠意味着朱茂耐心已告罄,迫不及待想要摧折这朵误入荒原的娇花。

    “不必管他。”崔岷道。

    心腹抬头,忍不住问:“小的不明白,院使力排众议,特意点了平人出身的陆医官做红榜头名,待她进宫,却要将她送去南药房,纵是考虑到董家,也不至于如此。”

    特意让陆进宫,就是为了折磨?那何必如此麻烦?

    话毕寂然,迟迟无人开口,正在心腹心中忐忑时,屋中响起崔岷平静的声音。

    “你也听过那句话,不是雪中须送炭,聊装风景要诗来。”

    心腹蓦地一震:“院使是想……”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低头,目光久久落在案牍那叠厚厚的纸卷上。

    新医籍还未编纂完,新药方总是不够。能在春试中一口气写出十幅新方子的年轻人,才华不可小觑。

    可有才之人总是恃才放旷,这样不好。

    所以,得让她先受尽折磨,满心绝望,求死无门时,再伸出援手,介时,就能收获对方的感激、敬畏与死心塌地的信任。

    要做雪中送炭之人啊。

    可现在的雪还不够冷。

    “再等等吧。”崔岷阖上眼:“等她主动相求之日。”

    崔岷:要雪中送炭!

    六筒:?你人还怪好的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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