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得悄无声息，结束得也悄无声息。
他从没告诉过我，他吃了很多苦才能和我重逢，走了很远的路才在途中遇见我，才得以短暂的和我同行了一程。
老实说，他对我很好，那大概是一种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欠下的。
你瞧，人们总喜欢把说不清楚的东西推脱给前世，虚无缥缈的。
Part 1 「图南手记」
1998年
1.
刚从警校毕业那年，父亲嫌我太傲，他说做警察的远离人民群众怎么行，于是乎，大手一挥就将我调到了双桥派出所，美其名曰：让我接接地气。
我不怕吃苦，最怕人家说我不过是靠着亲爹的势力才得以有今天，所以我也乐得下基层证明自己，我自认为自己每走一步都是靠实力。
多年后我仍是感激父亲这句话的，或许也感激自己的傲气。
“听说今天新来了位小师妹，是你吗？”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好听的男声，沉稳有力，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眉目端方的小警察，看着倒是满身正气的模样，让人看了就心安。
父亲说我总是一副疏离淡漠的神情，满身的傲气藏都藏不住，这样的形象素来不会被人民所信任，我不以为然，哪里就傲气了？这不，一来就有同志主动跟我打招呼了。
我笑着回他：“大概是我吧“
他闻言却笑出声来：“‘大概’是什么意思。”
“我是新来的，却未必是小师妹。”
他怔了一怔，随即问我：“那这位新来的同志，怎么称呼呢？”
“我叫蒋图南，蒋是□□的蒋，图南……”
“而后乃今将图南？“他低声打断了我。
这次轮到我一愣，以前人家第一反应都以为是家里想要个男孩才给我取这个名字，导致每次自我介绍完，都会接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悲悯的目光。
开什么玩笑，我家可都是党员，怎么会有这种思想。
回回都让我尴尬的呆在原地，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今天这人倒是与众不同。
因有种不期而待的喜悦，我笑着点了点头，这次是由衷的，刚刚只是礼貌而已。
他赞叹不已：“好响亮的名字，的确不该叫你小师妹。抱歉了，蒋图南同志。“
后来队长顺理成章的把我俩分到一组搭档，我才知道他叫李响，比我的名字还响亮。
派出所不比市刑警队，大多是鸡毛蒜皮的事，什么夫妻吵架啦，菜市场的小贩争地盘，小偷小摸之类的事情。好听点说，这里颇具烟火气。
刚来的时候，我自认为我处理起来是能做到得心应手的。哪知道，这些人根本是一群法盲，好像他们可以自己编律法条款一样，怎么说都说不通，既不配合审问，也不配合调查。大都是需要李响出手，这些人才会乖乖听话，怎么有些人就是吃硬不吃软呢。
李响长于市井，又受过高等教育，也是正儿八经考上警校走出来的，所以对付这些泼皮有的是办法，雅有雅的办法，俗有俗的办法。我有点明白父亲的意思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接地气吧。
在这待了不到两周我就已经被扑面而来的挫败感裹挟。
挫败感倒不是什么大事，慢慢地习惯就好。我最难以忍受的，是无力感。我总以为我们身为警察，什么都能帮到他们，可事实是，众生皆苦，个人悲喜唯有自渡。
有一回我们接到个家暴案。我对女方说：“可以起诉离婚的，只要你愿意提起诉讼，再去做个伤情报告，这种官司打起来赢面很大。”
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里颇有动容，似乎很心动，不过一瞬，眼里的光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使劲摇头，抬起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神形同槁木，半点生机也无。此后经年，我时常会想起这个眼神，触目惊心。
“谢谢你，警官。我不会离婚的，还有孩子呢。”
我更不解了，孩子要是跟着这样的爸爸，还能平安长大吗？后来我尝试劝她接受我的提议，几乎用上平生所学，把利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一股脑的灌给她。那一刻，我觉得我简直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回应。我着急的几乎要跳起来，李响眼见情形不对，硬是把我按回椅子上，然后拉着我出门，他对我说：“你别这么激动，先冷静一会儿。我来吧。”
他的处理方式就是让人家夫妻俩签个字，然后批评教育几句就放人回去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质问他：“为什么？她这样下去，迟早没命。”
李响也不恼，柔声说：“如果她按你说的去做了，才是迟早没命。”
“你说什么？”我怔怔地看着他。
李响叹了口气，定了定神，缓缓地说起了他之前办过的一件案子。
也是一样的家暴案，他也劝人家去起诉离婚，那位太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做了伤情报告，带着证据准备去法院起诉。按照法院的章程，他们先派人进行调解，那位太太心思动摇了，可能是被男人一时之间的低声下气给蒙蔽了，抑或是被眼前人的各种保证发誓唬住了，总之，她没告成。
当晚二人回到家，丈夫陡然变脸，抄起手边的椅子便向妻子掷去，一下又一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里接到报案，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救了，后来男的被判过失杀人。留下个一岁多的孩子扔给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这老老小小的，也没个生计，日子过得很艰难。
“图南，你以为你说的那些大道理对他们而言有用吗？远水解不了近渴。你以为我们能帮到所有人吗？我们只能做好份内的事情，人家不想追究，我们不能代替她做出决定，日子总归是要他们自己过下去的。你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所以你不能理解她的选择，她理解不了你的思想，你们不过是短暂的有了交集，随后就是两个方向了。你管不了所有人。”
我忽然害怕起来，发怔地落泪，太无能了。
李响看着我哭，也不出声，背过身去就站在我身前挡着。他知道我不喜欢人家看到我失意的样子。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我，我没接，轻轻推开他的手。
他在我身前顿了一顿，随后，我听见他说：“新买的，我还没用过呢。”
“我自己有。”
“我怕你不够用啊，第一次见你哭，待会别人以为是我怎么着你了。欺负新来的小师妹，传出去名声多不好。”
这话透了些往日没有的轻浮，但由他沉稳的声线说出来，我竟生不起气来，还是接过了他的手帕。
他忽然回过身，我擦眼泪的手一顿，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睛在阳光下沾了精光，闪烁地，灿烂地看着我。
“你就是看太少了，以后看多了，就习惯了。”
怎么会习惯呢，我甚至怀疑他自己都没看习惯，刚刚那位太太离开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眼里的悲悯。
那日以后，我常见到他去那对夫妻家附近转悠。
自己都没能做到麻木冷漠，偏偏劝我习惯就好。
事实证明，哪怕在这之后的多年，我也没能习惯，他也习惯不了，可我们没办法，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总会有很多绝望，是我们处理不了的。
他从没告诉过我，他吃了很多苦才能和我重逢，走了很远的路才在途中遇见我，才得以短暂的和我同行了一程。
老实说，他对我很好，那大概是一种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欠下的。
你瞧，人们总喜欢把说不清楚的东西推脱给前世，虚无缥缈的。
Part 1 「图南手记」
1998年
1.
刚从警校毕业那年，父亲嫌我太傲，他说做警察的远离人民群众怎么行，于是乎，大手一挥就将我调到了双桥派出所，美其名曰：让我接接地气。
我不怕吃苦，最怕人家说我不过是靠着亲爹的势力才得以有今天，所以我也乐得下基层证明自己，我自认为自己每走一步都是靠实力。
多年后我仍是感激父亲这句话的，或许也感激自己的傲气。
“听说今天新来了位小师妹，是你吗？”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好听的男声，沉稳有力，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眉目端方的小警察，看着倒是满身正气的模样，让人看了就心安。
父亲说我总是一副疏离淡漠的神情，满身的傲气藏都藏不住，这样的形象素来不会被人民所信任，我不以为然，哪里就傲气了？这不，一来就有同志主动跟我打招呼了。
我笑着回他：“大概是我吧“
他闻言却笑出声来：“‘大概’是什么意思。”
“我是新来的，却未必是小师妹。”
他怔了一怔，随即问我：“那这位新来的同志，怎么称呼呢？”
“我叫蒋图南，蒋是□□的蒋，图南……”
“而后乃今将图南？“他低声打断了我。
这次轮到我一愣，以前人家第一反应都以为是家里想要个男孩才给我取这个名字，导致每次自我介绍完，都会接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悲悯的目光。
开什么玩笑，我家可都是党员，怎么会有这种思想。
回回都让我尴尬的呆在原地，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今天这人倒是与众不同。
因有种不期而待的喜悦，我笑着点了点头，这次是由衷的，刚刚只是礼貌而已。
他赞叹不已：“好响亮的名字，的确不该叫你小师妹。抱歉了，蒋图南同志。“
后来队长顺理成章的把我俩分到一组搭档，我才知道他叫李响，比我的名字还响亮。
派出所不比市刑警队，大多是鸡毛蒜皮的事，什么夫妻吵架啦，菜市场的小贩争地盘，小偷小摸之类的事情。好听点说，这里颇具烟火气。
刚来的时候，我自认为我处理起来是能做到得心应手的。哪知道，这些人根本是一群法盲，好像他们可以自己编律法条款一样，怎么说都说不通，既不配合审问，也不配合调查。大都是需要李响出手，这些人才会乖乖听话，怎么有些人就是吃硬不吃软呢。
李响长于市井，又受过高等教育，也是正儿八经考上警校走出来的，所以对付这些泼皮有的是办法，雅有雅的办法，俗有俗的办法。我有点明白父亲的意思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接地气吧。
在这待了不到两周我就已经被扑面而来的挫败感裹挟。
挫败感倒不是什么大事，慢慢地习惯就好。我最难以忍受的，是无力感。我总以为我们身为警察，什么都能帮到他们，可事实是，众生皆苦，个人悲喜唯有自渡。
有一回我们接到个家暴案。我对女方说：“可以起诉离婚的，只要你愿意提起诉讼，再去做个伤情报告，这种官司打起来赢面很大。”
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里颇有动容，似乎很心动，不过一瞬，眼里的光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使劲摇头，抬起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神形同槁木，半点生机也无。此后经年，我时常会想起这个眼神，触目惊心。
“谢谢你，警官。我不会离婚的，还有孩子呢。”
我更不解了，孩子要是跟着这样的爸爸，还能平安长大吗？后来我尝试劝她接受我的提议，几乎用上平生所学，把利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一股脑的灌给她。那一刻，我觉得我简直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回应。我着急的几乎要跳起来，李响眼见情形不对，硬是把我按回椅子上，然后拉着我出门，他对我说：“你别这么激动，先冷静一会儿。我来吧。”
他的处理方式就是让人家夫妻俩签个字，然后批评教育几句就放人回去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质问他：“为什么？她这样下去，迟早没命。”
李响也不恼，柔声说：“如果她按你说的去做了，才是迟早没命。”
“你说什么？”我怔怔地看着他。
李响叹了口气，定了定神，缓缓地说起了他之前办过的一件案子。
也是一样的家暴案，他也劝人家去起诉离婚，那位太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做了伤情报告，带着证据准备去法院起诉。按照法院的章程，他们先派人进行调解，那位太太心思动摇了，可能是被男人一时之间的低声下气给蒙蔽了，抑或是被眼前人的各种保证发誓唬住了，总之，她没告成。
当晚二人回到家，丈夫陡然变脸，抄起手边的椅子便向妻子掷去，一下又一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里接到报案，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救了，后来男的被判过失杀人。留下个一岁多的孩子扔给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这老老小小的，也没个生计，日子过得很艰难。
“图南，你以为你说的那些大道理对他们而言有用吗？远水解不了近渴。你以为我们能帮到所有人吗？我们只能做好份内的事情，人家不想追究，我们不能代替她做出决定，日子总归是要他们自己过下去的。你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所以你不能理解她的选择，她理解不了你的思想，你们不过是短暂的有了交集，随后就是两个方向了。你管不了所有人。”
我忽然害怕起来，发怔地落泪，太无能了。
李响看着我哭，也不出声，背过身去就站在我身前挡着。他知道我不喜欢人家看到我失意的样子。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我，我没接，轻轻推开他的手。
他在我身前顿了一顿，随后，我听见他说：“新买的，我还没用过呢。”
“我自己有。”
“我怕你不够用啊，第一次见你哭，待会别人以为是我怎么着你了。欺负新来的小师妹，传出去名声多不好。”
这话透了些往日没有的轻浮，但由他沉稳的声线说出来，我竟生不起气来，还是接过了他的手帕。
他忽然回过身，我擦眼泪的手一顿，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睛在阳光下沾了精光，闪烁地，灿烂地看着我。
“你就是看太少了，以后看多了，就习惯了。”
怎么会习惯呢，我甚至怀疑他自己都没看习惯，刚刚那位太太离开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眼里的悲悯。
那日以后，我常见到他去那对夫妻家附近转悠。
自己都没能做到麻木冷漠，偏偏劝我习惯就好。
事实证明，哪怕在这之后的多年，我也没能习惯，他也习惯不了，可我们没办法，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总会有很多绝望，是我们处理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