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自问是个情绪稳定的人,自小也照顾弟弟妹妹,我的弟弟妹妹们就是安欣和孟钰。算起来我比安欣小两岁,不过我书读的还算不错,跳过级,跳着跳着,就比安欣还高了,得意洋洋的我总是在他眼前炫耀,让他叫我姐姐。安欣这小子可淘气,从来不叫,还是小钰乖巧可爱的,次次都甜甜的叫姐姐。本来嘛,小钰年纪也是最小的。安欣不叫我姐姐,还总喜欢学我爸妈说话,管我叫小南,我不和他一般见识,谁让我是姐姐呢,加上父母总教导我安欣没了父母,我应该要多照顾他,是啊,我应该多照顾他们的。

    我总喜欢充老大去照顾别人,总是尽力控制情绪。

    奇怪的是,自从认识李响,我感觉我挺容易生气的,动不动就拿他撒气。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大概是他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来还债了。

    如是想着,我更心安理得了。

    平心而论,大多数时候李响还是照顾我的。比如说,我熬夜整理审问记录,他也陪着我整理。我面对市井泼皮手足无措,他会站出来挡在我身前,不让那人在空中飞舞的手指蹭到我。又比如,我的巧克力吃完了,他会把他的零食分给我。总之,一个搭档该干的事他都干了。

    我们……勉勉强强也算是战友了?虽说不是什么生死之交这么宏大吧,但好歹也是同甘共苦过的同志了。

    至少在那场雨来临之前,我们还只是同志。

    大约是傍晚时分,暮色苍茫中,我和李响驾着警车赶到现场。阴惨惨的菜市场,一座座灰泥的矮楼房,附近的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里头露出了昏暗的光,灯泡上还罩着旧报纸,更加昏暗了。

    雨势很猛,哗哗地往地上泼,激起一层层瘆人的白烟。所里发的雨衣没有一点儿用,雨水还是打了一脸,淋得我透不过气,可现下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我看着眼前拿着菜刀失控的男子,很是紧张,现场人太多了,我怕他伤及无辜。

    我和李响分别站在两侧,试图劝他。

    刚刚赶到的时候,现场的同事已经简要跟我们阐明了前因后果。

    无非就是两个菜贩起了口角,一时激愤吵起来,话赶话的,也不知道说了多少不堪入目的话,其中一个抄起边上的剁肉的菜刀便挥起来,威胁着另一个人。

    本来是一点小事,闹着闹着就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我和李响听完下意识的对视一眼,目光里皆是无奈。

    “大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何必闹成这样呢?放下刀行不行”

    李响耐心的劝着他。

    那人跟疯魔了一样,看见这么多警察,愈发不肯收手。

    我心想:他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跟我们鱼死网破吧。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真想这么干。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没伤到人,进了派出所也不会怎么样。他却觉得好像被抓了就会被关上三五年一样。总之,我和李响劝了许久,他还是不肯罢休。

    李响渐渐地靠近,不动声色的往前走着,我也跟着他,他抬着左手微微将我掩在身后。

    我心下有种强烈的预感,几乎是想也没想的就推开李响,冲上去掣住那人持刀的手腕,巨大的冲击导致我们双双往后倒,他手里的刀也飞了出去。

    天知道这人刚刚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准备向李响挥刀,惯性使得飞出去的刀打中了斜后方的那盏坏掉的灯泡,碎片四散。

    我眼前一阵刺痛,视觉渐渐地消散,我最后看见的是菜市场上方遮雨的那层塑料布,布外是一片滔滔的雨,昏沉沉的黑,布里是惨淡淡的黄,瞧得我一阵眩晕。

    视觉消失的时候,嗅觉和听觉就会崛起。

    我听到好多人在惊呼,嗅到一阵雨水的气味,混杂着泥垢,还有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湿淋淋的头发的气味。

    是我的帽子掉了吧,我感觉头上一冷,只好颤抖着在空中乱抓,抓住一只手,宽厚紧实的手掌,还有薄茧,我便再也不放开。

    脸上一阵水滴,这触感不像雨点,今天这样的雨泼在脸上会疼,滴在我脸上的好像是谁发梢上滴下来的。

    管他是谁,我已顾不得这些,心里一阵害怕,眼睛又疼得厉害,终是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漆黑一团,看不见东西,我感觉自己在车上,肯定是救护车。手里还紧紧攥着刚刚抓住的那只手,我松了松手指,向手腕处摸,摸到块冰冷冷的手表,我的心也沉入冰窖一样,寒意四起,我想到万一就此瞎了,岂不是一辈子只能这样摸索着过了。

    我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出来,抬手想去蹭眼睛,我可不想让人见到我哭,多难为情。大家都说有事找警察,警察有事能找谁呢。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我听见护士的呵斥:“别碰,会感染。”

    我吓的不敢动,任由这人抓着我手放下。

    “放心,你眼睛的里的碎片已经清理过了,医生说扎得不深。我们马上要到医院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这是李响的声音!他听起来很焦急,又有点强装镇定。

    一听见他的声音,我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说:“还好。”

    才怪。我害怕得不行,怎么会还好。我怕就这样瞎了,别说能不能做警察,就是日常生活都会成问题。

    李响的两只手紧紧的合着我的手,我才发觉他也在颤抖。他怕什么?又不是他要瞎了。

    惊惧之下,我又昏睡过去。

    我又醒过来了,还是看不见,我深感要完蛋。

    眼睛却不疼了,大概是上过止疼药,我支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却听见医生冰冷地声音:“躺好。”

    我只得又乖乖躺下,躺下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帮我整理被角。

    “还疼吗?”李响还在呢,不用回所里记笔录吗。

    我迟疑着摇摇头。又听见他说:“你放心,已经有人回去做笔录了。”

    医生也告诉我,我这不是什么大事,休养一段时间就能看见了。我长吁一口气,点点头。虽然缠着厚厚的纱布,但我总算是心定了。

    医生嘱咐我好好休息,他明天再来,随后是一阵脚步声。

    我摸摸眼睛上覆着的厚厚的纱布,想到小时候去埃及见到的木乃伊,不禁傻笑了一下。

    “还笑得出来,心真大。不愧是你啊,图南。”

    我一愕,差点忘了他还在。

    “那还能怎么办?大喊大叫吗?医生说了总会好的,又不是真瞎了。劫后余生,当然值得笑。”

    “你不知道,我当时看到你几乎是飞出去的,想拉你回来,但是已经晚了。”

    听起来他很无奈,很后悔。

    我想起什么,连忙打断他:“几点了?”

    “十点半。”

    我本意是想通知父母,但转念一想,蒋书记去外省公干了,凌老师也去外省政法大学进行知识交流去了,不必通知他们。心里竟还有些空空的。

    “是不是饿了?”李响许是见我在发呆,就以为我是饿的没力气了。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下意识的去掏口袋里的巧克力,掏了半晌才发现这不是我的制服外套,是医院的病号服。

    李响往我手里塞了块巧克力,我接过来,摩挲着外壳。

    “在这儿呢,给你收好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这能顶什么用。”

    “都这么晚了,吃太多我待会睡不着。别麻烦了,你快回去吧。“我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过了一阵,我仍没听见脚步声,听见的却是他沉重的呼吸声。

    “还有事吗?”我问。

    “对不起,图南,我连累你了。本来他的刀是冲我来的。”他听起来十分愧疚,声调都低了几度。

    我一惊,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出任务难免会有意外,伤着碰着是很正常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今天真瞎了,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他头上。更何况,是我自己冲上去的。

    连忙安慰他:“我没怪你,这也不是你的错,何必自己揽上身呢。”

    “可我们是搭档,我没保好护你,怎么不是我的错”

    “这话可差。我今天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可要是那把刀砍在你身上,你可就没命了,起码今天我们都没丢命。再说,搭档是要互相保护的,下次你再保护我呗。”真是习惯使然,明明受伤的是我,却还要我来安慰他。李响是个好人,好人就是容易自责和内疚。

    见他不说话,我挣扎着要起来。

    他按住我:“行了行了,你躺好别乱动。我走就是了。”

    一阵脚步后,我知晓他是走了。

    终于可以好好躺着了。我躺在病床上,想着:总归是没瞎,一切好商量。父母没来也好,不然还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再者,我也不希望大家知晓父母的身份,免得一个个立即带上有色眼镜看我,轻飘飘的就将我多年努力抹杀。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家,挂钟上的指针滴滴答答的走着,每走一分,心就沉重一分。我有点想凌老师了,小时候生病,她总要守着我的。

    现下一个人住医院,难免觉得凄苦。

    脑子里复盘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却想起来幼年时的一场雨,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青灰色的天,阴沉沉的气氛。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和家人挤散了,独自在影院门口,张皇失措的瞪着来往避雨的人,行色匆匆的人群里没有她要找的人。同样的雨,同样的令人透不过气

    人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和她隔着一个玻璃罩子,她进不去,撞破头也进不去。这罩子像个雨淋淋的车窗,和今晚的情形一样,外面是黑的,里面是昏黄的。

    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是她的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抱住了她,父亲也是罕见的神情紧张,举着伞,站在母女二人身旁。

    母亲拿着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雨水,哭着叫她的名字。小小的人却反抱住了母亲,超乎年龄的镇静,她拍着母亲的肩膀,安慰:“妈妈,我没事啊。”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句话:“小南,别怕。妈妈在呢。”

    当晚,小图南发起了高烧,迷糊晕沉之际听见母亲责怪父亲的声音。听不清楚是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得几个字。

    “报复……绑架……“

    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还有父亲唤母亲的名字。

    “朝云……”父亲跟母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

    还有母亲甩开父亲手臂的声音,这是她通过衣料摩擦声猜的。

    自此,父亲对蒋图南便越来越严厉,蒋图南也开始害怕下雨天。

    “小南,别怕,有我在。”

    我被这轻柔的声音惊醒,又紧紧抓住了一只手,还是那块手表。

    “是李响吗?”

    “是。我没走。”

    我终究是哭了,先是低低的啜泣,然后把脸覆在他的手背上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十多年前就应该哭了,我竟拖到现在。

    “你看,还是饿了吧”

    我心里震了一下,点着头。

    我在医院躺了很久,他日日都来,总给我带各种好吃的,还陪我聊天。我知道他自责,就由他去。拆纱布前一晚,他问我害怕吗,我说不怕。

    怎么会不怕,到底是没有真的到那一刻,谁知道是不是万无一失的,万一拆了纱布我还是看不见呢。

    他靠近了点,低声说:“这里没有别人。”

    我还是摇头,不再理会他,翻身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我听见他说:“小南,害怕是可以说出来的。”

    在我睡梦间,医生来解了我的纱布。一睁眼,我就看见李响了,瘦了很多。

    我又是挣扎着想下床,李响和医生一齐来拦我,医生不准我下地,让我再养养。

    我无奈的撇嘴,哦了一声躺回去。

    李响上前来看着我,眼里的担忧和愧疚像刺了我一下。我开口安慰他:“我都好了,视力也没受影响,不用这么看着我吧。”

    “你说梦话来着。”他的眼神看起来特别哀伤。

    我一愣,手心里不禁冒汗,尽量放平了语调问道:“我说什么了?难不成,我梦里骂你了?”

    他低头苦笑了一阵,遂抬眼看着我,缓缓的说:“你一整晚都在说你害怕。”

    我的脸上顿时烧起来,暗自懊恼:怎么偏偏让他看见了。

    此刻的屋内只剩我们,一切静寂无声。我觉得难堪,偏头望向窗外,这医院有点偏,外面竟能看见山坡,外墙上爬着着紫色的藤萝花,丝丝缕缕倒挂在窗前。

    李响侧了侧身,挡住了我的视线,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定定的看着我,坚定的说:“别怕,我在。下次我保护你,万事别顾着往前冲。”

    我听着他的话,不由得心里震了一震。我默然了一会儿,很想说点什么,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后来每次出任务他仍旧挡在我身前,上次那样的意外再没有发生过。

    我们的日子好像一切照旧,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人活一世,草生一秋,许多事想不明白就算了吧,人还是松快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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