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冬至欢声叫起来:“婆婆!”

    容玖喜出望外:“蓝前辈!”

    那婆婆朝他一点头,看了眼榻上病人:“如何了?”

    容玖将方才所言又讲了一遍。那婆婆问:“水蛭呢?”

    玦娘扶病人躺下,仔细绑好手脚,抱了小缸来。那婆婆掀开盖子瞥了眼,挽起袖子伸手进去。容玖还未反应过来,那婆婆已捏着条粗壮水蛭举起来打量,有点嫌弃地眯了眼:“一般。”

    她又转头:“此法有用?”

    容玖一双手呆在空中,略无措:“前、前辈您轻点捏,某只剩这三只了……”

    那婆婆便将水蛭举到他眼前,容玖惊恐地往后直退,背“砰”地撞上一侧木柜,声响大得连病人都侧过脸来。

    窗外传来“哧哧”笑声,容玖霎时脸红。那婆婆嗤笑一声,摇摇头:“你这胆小的毛病何时能改改。”又道,“该怎么做,老身代劳了。”

    容玖顿时安心,也不管丢脸了,先作了一揖:“多谢前辈!”他转向玦娘,“玦姑娘,请到榻上抱住弦姑娘的头,一会儿千万不能让弦姑娘动弹。寒露,你看好绑着弦姑娘的布条。”

    见玦娘寒露就绪,容玖又同那婆婆道:“劳前辈让水蛭的头咬入丝竹空。”

    那婆婆坐到榻前,伸手先摸得丝竹空的位置,又同病人道:“老身动手了。”

    病人口中塞着软木,用重重的喘气声应了。

    下一瞬,水蛭尖锐的齿刺破血肉,噬骨吸髓般大口咬下,病人双目蓦地赤红,发出痛苦的一声闷哼。

    那一大片蛛网似被飞虫撞入,剧烈抖动起来,根根细细分明,颜色大盛,艳如霞蔚,平生透出诡异美感。病人全身猛烈抽搐,喉间涌出含混又嘶哑的“嗬嗬”声响,汗水在几息间浸透了衣裳。

    玦娘只觉得手臂都要被挣断,容玖急忙伸手帮忙按住病人的头。眼见着脚上布条也有松动的迹象,玦娘仓促喊道:“寒露!再捆紧点!”

    “是!”寒露咬牙,“处暑冬至!”

    窗外两人赶紧跑进屋来,三人一阵忙乱,将病人的脚勒得死紧死紧。

    那婆婆一边注意着水蛭,空着的手又摁住病人因剧痛而痉挛的身子。竹榻被折腾得“吱呀”响,晃得好似要散架。那水蛭兀自大快朵颐,本就粗壮的身躯愈发鼓胀起来。而那一片诡谲紫红不减反增,血液汩汩汹涌,几欲冲破皮肤。

    “好了!”

    那婆婆迅速掐紧水蛭的头抽出来,容玖拿起脚边的木盆:“放这里。”

    剧痛未消,玦娘分心松了手,少了桎梏的病人登时控制不住地将头往墙上撞去,所幸手脚布条还未松,硬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勒住。冬至尖叫一声,与眼疾手快的玦娘一同将她扯回来,带着哭腔喊:“哥儿!哥儿醒醒!”

    寒露处暑也慌忙围上来拖住病人:“哥儿!”

    容玖却无暇顾及病人,朝那婆婆问:“前辈可有刀刃?劳您刺破它!”

    那婆婆摸出腰间短匕,利落地划开盆中水蛭,才吸得饱胀的水蛭立时鲜血四溅,腥臭味顿时溢满整间屋子。几个小童面色一变,险些压不下喉间呕意。

    容玖看清盆中血色,心里一沉,也顾不上脏了,赶紧掏出怀中药瓶接满了血。

    那婆婆看他动作:“如何?”

    容玖轻轻摇了下头:“不好说。”

    他拿过药箱,握着小瓶快步出了屋,洗手后用细布掩了口鼻,在石案上铺开银针与几味药材,开始验血中毒素。

    屋内,病人忽如绷紧的弦,高仰起头,又蓦地重重往榻上一跌,口中溢出大口鲜血,手脚似抽了丝的偶人般瘫软垂下,复昏死过去,浑身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玦娘终于敢松手,亦是精疲力竭,靠在墙侧缓了缓神,才打起精神吩咐小童们:“去烧盆热水,再拿身干净衣服和新的被褥来。”

    那婆婆走到榻边,拉过病人的手,费了点力气,才将她攥紧的拳头掰开。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是生生被指甲抓出来的,另一只手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婆婆又看了眼病人已经短得不能再短、现下又糊了一层血的指甲,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下去歇罢,老身给她更衣。”

    “……是。”

    几人各自散开。那婆婆给昏睡的病人换了衣裳,上了伤药,后在床头点上宁神的香,才掩门出去。玦娘已重新梳洗过,正站在石案不远处,凝神看容玖的一举一动。那婆婆闻到院中臭不可闻的腥味,皱了皱眉,倒并未多言。

    站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容玖转向她们,面露惭色:“某学艺不精,平白让弦姑娘吃了如此大一番苦头。”

    玦娘急切,欲上前细询:“那水蛭无用?”

    容玖慌忙连连摆手:“玦姑娘还是先别靠近某,这味道沾了身,轻易洗不掉的。”

    见玦娘站住了,他才续道:“这水蛭仅吸出了零星毒素,虽说聊胜于无,但如此要完全拔毒,少说需要百来条千丝水蛭。且不说一时找不到这么多,弦姑娘的身子也受不住这么频繁的折腾。”

    玦娘忧心忡忡。

    那婆婆问他:“若不解毒,可于性命有碍?”

    容玖道:“某已用针将毒全封在双目周围,于心脉等是暂无大碍了。但若就此置之不理,也撑不长多少时日。”

    “如今能撑多久?”

    “至多两年,且需静养。”

    玦娘忍不住问:“先生有多大把握能在两年内找到解毒的法子?”

    容玖道:“某已去信宿丘,询问族中是否有人晓得此毒。当前最好的法子,还是找到一样的毒药,析出其所用药材与炼制之法,再对症下药。”他又问,“玦姑娘当真寻不得那原先的毒药了?”

    玦娘一滞,旋即摇头:“那仇家已被灭族抄了家,府邸被掘地三尺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此毒相关之事也是秘辛,若不是被用到了哥儿身上,在那之前从未听过半点风声。当年,那仇家每月朔日会送来解药,然那解药也只是解身上痛症,并不能根治。哥儿曾偷藏了半颗,叫妾送去请人调配,可均查不出个所以然。”

    容玖又问:“此毒的名字,确是‘栖霞晚’无误?”

    “只是从那仇家的口中听了此名,也不知是不是他信口胡诌的。”

    “确实有可能。某翻遍藏书,都未见过此毒,连类似的记载都寥寥无几。”

    “宫中的藏书也翻遍了?”那婆婆忽问。

    容玖一愣:“这倒没有……藏书楼非陛下特许不得擅入。前辈说过,给弦姑娘看诊之事不可声张,某便不曾……”

    那婆婆将铁杖往地面一杵,沉声:“你此番回去,试着进藏书楼看看。”

    容玖尚未反应过来,玦娘已面露喜色:“蓝玺……”

    “前辈的意思是——”

    蓝玺瞥了玦娘一眼,重重叹气:“……到底还是性命要紧。真有万一,再从长计议不迟。”

    她又叫容玖:“你到宫中,问医官也罢,看典籍也罢。雁过留痕,老身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无。”

    容玖却已听出了端倪,犹豫片刻,试探道:“莫非弦姑娘所中之毒,与宫中有关?”

    蓝玺神色平淡。

    “因那仇家门下的药师多自江湖中来,老身先前便只猜此毒与旁门左道有些干系。但既然是连容氏都寻不得的毒,那就只能往宫中查一查了。”她盯住容玖,“老身此话有何不妥?”

    容玖忽觉得后颈有些凉凉,却说不上怪异的地方,半晌后迟钝地点了下头:“此言倒是在理……某在宫中也算有熟识之人,此番回去便试一试。”

    玦娘深深拜下:“多谢先生。”

    容玖定了定神,笑道:“玦姑娘不必如此。”又道,“那某先为弦姑娘改下之前的方子,往后几日就这么吃着试试。”

    “是,先生请随妾来。”

    容玖离开时,病人仍未醒。如来时一般,霜降将他送回守衡堂,顺带买好药,这才驾车回了庭山。

    入夜。

    病人歇了大半日,又吃了些粥水,忍受不得身上的异味,唤了水洗浴。

    蓝玺坐在屏风外头喝茶:“这回下山,你庭山妖止小儿夜啼的本事,又长进了不少。”

    “求之不得。”

    病人——庭山妖沉进浴桶里,掬了捧水,闻到浓郁花香,有些厌恶地将水撒开。

    “香露是容玖留下的。今儿大家伙被那只水蛭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倒是多亏了它。”

    庭山妖嫌弃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从前最讨厌这个味道,兜兜转转到了今日,没想到还要被它熏一回。”

    “味道重是重了点,总比那腥臭强。”

    “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忍的。”庭山妖幽幽道,“其他事情,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蓝玺搁下茶盅:“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我以为你会更惜命才是。”

    她慢腾腾地拄着铁杖站起来。

    “那些恩怨比起活下去,孰轻孰重?别忘了,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

    庭山妖声音带了丝懒怠的笑:“记着呢,否则你这出了名的古怪脾性,怎么会这样心善地盼我活命,还不惜在容玖面前演先斩后奏的戏码。”

    转而,她声音一沉:“但事有万一,如果容玖发现了什么,这庭山就留不得了。”

    蓝玺问:“即使容玖能救你?”

    “即使容玖能救我。”

    庭山妖漠然说罢,仰面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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