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玖愕然,好一会儿方道:“就是个——很普通的病人啊。”

    苏聿哭笑不得。

    容玖此人,长于宗族厚爱,又醉心医药一道,不问世故。纵使学足了礼义人情,然生性良善纯挚,待人总少了分戒心。像此番碰上个罕见的病人,只怕一心都扑在了解毒的钻研上,一丝一毫的多想都无。

    面前的容玖又苦恼道:“而且,虽说我为那病人诊治了大半年,可她清醒的时间不多,加上嗓子也坏了,除了问症时会说些话,并不多言语。”

    苏聿耐心道:“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容玖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性子有点古怪,但久病沉疴之人心情郁结暴躁是难免的事。即便如此,那病人待我也向来客气,就算我提出的法子再稀奇,也未多说过一句话,任我试药。”

    他想了想,又说:“要说奇怪,也是周遭的人奇怪。”

    苏聿示意他往下说。

    “那病人身边随侍着个姑娘,年纪比她稍长些,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照理那病人该十分亲近她才是,但却一直对她并不热络,反倒有些远着她。

    “然后是前辈。我猜前辈与那病人兴许是忘年交,听她们说话皆十分随意,跟咱们一样,更像是平辈。比起刚刚的那位姑娘,那病人看上去反而要更信任前辈一些。

    “最奇怪的就是,那儿有十二个小童。”容玖压低了声音,“我好奇地问过前辈,前辈说他们全是偶人,是用偃术净化了早夭的孩童魂魄后,安在偶人上的。”

    “偃术?”苏聿神色无异,只略抬了下眉眼。

    “应当是。”

    “倒是许久未听说偃师了。”苏聿道,“从前大胤秘术兴盛,擅偃术者便是个中翘楚,强大的偃师能让偶人行动如常人,甚至于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容玖好奇:“后来呢?”

    “这些身怀秘术的人自然招人眼红,或是死于争斗,或是被仇家盯上。官府还未来得及整肃,渐渐地便销声匿迹了。况且,因果循环,这些人能通天地鬼神,天地鬼神也要收他们的寿数。因此,横死的多,长寿的少。”

    “原来有这么一说。”容玖琢磨着,“可我看那些小童,均是天真烂漫,并不像被操纵啊。”

    “但能做出这许多偶人,此人也不可小觑了。”

    苏聿重新端起酒盏:“照你所说,这位偃师,与你敬重的那位前辈,都同那病人有不浅的交情。而那病人所中之毒又与刘荥有关——”

    酒盏内的清亮酒液洇湿竹叶花纹,他饮了一口,缓缓道:“即便真是药人,也不会是个寻常药人。”

    容玖顿觉头大。

    他直截问:“你不希望我继续救人?”

    苏聿不疾不徐道:“照理,这样来历可疑的人,确实该先查清楚再考虑其他。只是你说当时人已垂危,自然要以性命为重。何况救人于你来说是本能,无论那人值不值得,我都不会阻止你。

    “何况,栖霞晚的药方至今不知有没有落入何人手中,你如果能研究出对症之药,就算日后有人想借此为非作歹,也无甚可惧了。”

    容玖松了口气:“那就好。等我把人救回来,如果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你想处置,我绝不插手。”

    “好,只不过我仍需知晓你口中的病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苏聿淡道,“下次你去问诊的时候,让景承跟你一道。”

    容玖立刻摇头:“不行的。”

    “为何?”

    “刚刚我没与你说。那病人不在城里,而是住在庭山上。每隔五日,会在夜里派人到守衡堂接我进山,而且上车后会给我闻一样迷香,等我睡一觉醒来,就在庭山上了。”

    庭山?

    庭山妖……

    苏聿想起京中些许传闻,微微皱眉。

    容玖继续道:“你刚刚说那病人认识偃师,这倒也和我从前的疑问对上了。那山上可能设了什么障眼法或机关术,寻常人根本不会发现那里住着人家。我曾在白日里请人找遍了整座山,一个多余的人影也没见着。后来,我也试过让守衡堂的伙计偷偷跟在来接我的马车后面,结果每次都说一到山脚下就跟丢了。”

    苏聿沉吟片刻,忽地笑了下:“遮掩得这样谨慎,我倒想亲自去见见那位病人了。”

    容玖呆住,半晌才道:“前辈不会轻易放人上山的,你要怎么去?”

    苏聿轻轻敲了下案沿:“刘荥相关卷宗证物皆封存在廷尉府内,栖霞晚相关之物则由太医署严加看管。你上山后便告诉那位前辈,太医署可许你去查阅那些秘档,但条件是让太医署的人与你一同医治。”

    “你要冒充医官?”

    “嗯。”

    容玖犯了难,苦恼了好一会儿才道:“前辈于我有恩,若不是因为牵扯到逆党,我并不愿欺瞒她。况且这个理由,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信……总之我尽力一试,但如果不成,你也先别拦我救人。”

    苏聿点头允了。

    临出宫,容玖走出殿门,复噔噔噔地折回来:“你不会偷偷派人去把庭山围起来抓人吧?”

    苏聿好笑:“我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么?”

    “哦……”容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回来,“你如果去了山上就会明白了,前辈她们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会是你担心的那样。”

    苏聿抽了杆笔往他头上一敲:“知道了,快走罢。”

    容玖这才纠结地走了。

    梁全礼吩咐人驾车送容玖出宫,回来时端了新的茶来,笑道:“容大人率性真挚,难怪得陛下信重。”

    苏聿也笑,又叹气:“就怕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

    “容大人看着好性,但定不是糊涂之人,毕竟少时行走江湖平安无事,应也是有几分本事的。陛下无需多虑才是。”

    没等到苏聿下文,梁全礼正要告退,就听苏聿道:“明日早朝散后,你叫人把景承留住,让他到明徵殿来。”

    “是。”

    三日后,廷尉景承连夜入宫。

    尚未就寝的苏聿候在明徵殿中,见景承一言未发,便知功夫高深如他,也没有跟上带走容玖的马车。

    他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对景承道:“辛苦你这一趟了,今夜回去好生歇息。”

    景承拱手:“臣无事。只是陛下,容玖深夜出城——”

    苏聿将食指放到唇上,轻轻摇头笑了:“他不让我说。”

    景承眉心一蹙。

    “等他回来,你别追问他,也先别提起此事。”

    “……是。”

    容玖一无所知地睡到了山上。

    玦娘来请他时,他正坐在溪边看几个小童戏水打闹。霜风在下游洗澡,一身威风凛凛的白毛浸满了水,待小童们凑近了,它一甩,水珠四散飞起,小童们便“嗷嗷”大乐着躲开。

    容玖看得心痒,喊它:“霜风!”

    高大漂亮的白狼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抖了抖身上水珠,这才慢吞吞地蹚上岸来靠近他。

    容玖摸了摸它湿漉漉的颈间:“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霜风任他抚摸了好一会儿,随即一个猛甩毛——

    容玖光荣地湿了半身衣裳。

    霜风又高傲地瞥他一眼,重新步入溪水中,慢悠悠地用嘴梳着一身漂亮的白毛,徒留狼狈的容玖接受小童们的哈哈嘲笑。

    旁观了容玖吃瘪全程的玦娘忍俊不禁,好容易收了笑走近他:“先生可要换身衣裳?”

    容玖抹了一把水珠滴答的额头,苦笑:“麻烦玦姑娘了。”

    庭山妖今日精神尚济,容玖换好衣裳进屋时,正听到漫不经心的一声:“平五六。”

    榻下是扎着双髻的立秋,对着面前码着的大荷叶愁眉苦脸,良久才慎而又慎地摆了颗石子:“平七四……”

    “平八四。”

    立秋慌忙将方才的石子摸回袖中:“不行不行,吾方才下错了!”

    “落棋不——”

    “吾非君子,可悔!”

    庭山妖“哼”的一声笑出来:“上回你输给立冬的芸豆卷,三块是我赊与你的,可是忘了?”

    立秋瘪嘴。

    玦娘咳了咳:“立秋,先出去。”

    立秋看了眼他们,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抱起荷叶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脚迈出去一只,脑袋又伸回来:“刚刚那子不作数,回头哥儿不要记错了!”嚷罢才撒开脚丫子溜了。

    庭山妖将脸微微侧来:“何事?”

    “容先生来了。”

    “哦,”庭山妖缓了语气,“有劳先生。”很自觉地捋了袖子,翻开的掌心一片乱糟糟的疤痕。

    容玖一面诊脉一面瞧她气色:“弦姑娘今日倒比从前精神了些。”

    玦娘笑道:“应是先生上回带的水蛭起了效用。这几日只犯了一回痛症,哥儿醒着的时间也比以往长。”

    “那甚好,总归没白吃那么大苦头。”容玖长出口气,“此番某还是以金针拔毒,让弦姑娘松快些。”

    “是。”

    一个时辰后,容玖收针。许是那水蛭真有点本事,往常扎完针总要疲累昏沉的庭山妖,此次还颇清醒。玦娘仔细地帮她系上布条,将那些瘢痕用素色的布遮挡干净。她任凭玦娘动作,面上无甚表情。

    容玖收好针后,默默背了两遍打好的腹稿,这才斟酌着同两人及刚进屋的蓝玺道:“某此番回去,照前辈的指点,问到了栖霞晚炼制时的残方。”

    “咣当”一声,容玖看去,玦娘僵在原地,不是她。

    是庭山妖碰翻了榻边的药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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