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朝食,容玖漱了口回来坐下:“你自登基以来就没怎么空闲过,怎么今日忽然有兴致出宫转悠了?”

    “近来无甚大事。”

    “柳丞相新提上来的那几个官员都堪用?”

    苏聿颔首:“尚可,历练虽少了点,做事还算周全。”

    容玖佩服道:“姜还是老的辣。柳相在前朝特意为你藏的人才,如今便有了大用。”

    苏聿放下茶杯,手指敲了下案沿:“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事过于巧合了。”

    “怎么?”

    容玖只是个挂名的医丞,并不参政,苏聿也不避讳他,直言道:“新朝初立,朝中刘党一倒,柳相便能迅速将原本在地方任上的官员推选入朝。那些人也并非庸才,考绩皆为上等。既如此,为何在前朝时不曾被苏寄注意到,始终是外放官?”

    容玖想了想:“苏寄沉溺酒肉伎乐,哪会有心思管官员升迁考绩?”

    “苏寄不管,那刘荥呢?”

    “刘荥怎么可能放柳相的门生入朝?刘党把持朝政十来年,到嘴的肥肉哪里舍得丢。”

    “若是朝中已无人能为官呢?”

    容玖疑惑:“怎么会无人为官?”

    苏聿的手指又敲了下:“前朝最后两年,苏寄的性子愈加暴戾狠毒,下令杀了不少官员,甚至曾在早朝亲手杀了一名御史。”

    容玖不由得吸了口凉气:“这也太……”

    “可后来,我查了那两年被苏寄杀的官员,”苏聿道,“无一不是刘党。”

    容玖错愕:“你是说,苏寄杀刘党的人?狗咬狗?”

    “不过,这些空下来的缺,苏寄又让刘荥的人补上了,且颇宠信他们。只是——”

    容玖摸着下巴接过他的话:“只是杀了一批又换上了一批,刘党再人多势众,也无法做到只手遮天了。”

    苏聿点头。

    “可就算这空隙越来越大时,我方才提的这些人,也没有回过京。”

    “前朝混乱,柳相是为了保护他们,所以才让他们一直外放吧。”容玖道,“事实证明柳相的安排是有道理的,所以你一入京,手上立刻就有了人。”

    “所以我说,一切都刚刚好。”

    苏聿摩挲着杯沿:“柳相再如何势大,即便还有晁家相帮,也压不过苏寄刘荥。他是如何将这一切在他们的虎视眈眈下,安排得分毫不差?”

    容玖试探:“你怀疑柳相?”

    “我信柳相,自然也信他一手栽培的门生。只是,”苏聿重新拿起茶杯,“其中有些关窍,我还未想明白。”

    容玖提议:“既然你信柳相,不如直接去问问他老人家?”

    苏聿摇了摇头:“如今朝内泰半柳相的门生,仅部分是景承凌央这般随军入京的人。况且今年举期诸事,仍要仰仗柳相。”

    他缓声:“柳相于大胤有恩,我始终信他是忠正之人。因此有些细枝末节,我不会为难他。”

    “那你还——”

    “正因为我还想重用柳相,有些疑惑,等时机到了,我再好好同他谈一谈的。”苏聿见容玖一脸纠结,笑道,“放心,于公于私,柳相都是我的恩师,我不会伤他老人家的心的。”

    “那就好。”

    容玖放了心,拎起茶壶给两人的茶杯满上:“行了行了,不说政事。我先教教你怎么演好一位医丞,别到时露了馅。”

    离了守衡堂,苏聿并未立即回宫,而是信步到了大街上。

    京中十里长街,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手持造型稀奇的玩意儿揽客,两侧酒馆戏楼长幡招展,精巧灯笼下垂着流苏。宛转丝竹声在习习风中如烟雾般弥漫开,乐伎歌姬倚栏漫声奏唱,唱得风中都似带了柔媚香气。

    路上行人或牵着马,或挎着篮,又或是领着家中小儿,又或是带着三两同伴,边避着车马路人,边逛过各色商铺小摊,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忽地就有叫好起哄声,是卖艺的抛出了手上最后一个碗又稳稳顶到了头上,或是戏台下的看客终于盼到了武生一个漂亮的空翻。

    喧杂人声或远或近地传来。

    “新开窖的白玉腴喽——客官尝一杯?”

    “要什么糖人儿?回家,不许闹!否则叫庭山上的狼和妖怪把你给叼了!”

    “石榴娇万金红嫩吴香,小娘子们且随意看。”

    “哎哟客官,实在不巧了,小店的上房都订满了。这样,您往前头走,还有家唤云来客栈的,您去那儿问问?对不住了,实在对不住了!”

    苏聿随意进了家茶楼,拣了处临窗的位子坐。伙计殷勤地上来招呼:“客官喝点什么?”

    “雨前茶,不拘什么,随意来一壶就好。”

    伙计很快端了壶雨前白牡丹来。苏聿饮了口清茶,将茶杯把在手里,听得堂中的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接着前头续道——

    “是夜明月高悬,荧惑大异。鼓打三更时,赵贤率着三千玄甲军突入宫城,将那妖君所在的乾照宫团团围了起来。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只等赵贤一声令下,攻入宫中,把昏君碎尸万段,以告苍生。

    “谁曾想,赵贤越过千军万马走到阵前,提着金光长剑,一步一步,走上九十九级的白玉阶上,竟是要一人去会那妖君。”

    苏聿听明白了其中的化用,不由得失笑,转而望向楼下热闹景象。

    这一望,就见对面铺子里走出个人,手上拎着几个盒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往上一望,见是苏聿,慌忙要抬手行礼,一举手才想起手上拿着东西,此礼行得不伦不类,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茶楼。

    “——苏公子。”

    苏聿和煦一笑:“柳公子来买小食?”

    来人是柳相膝下行二的孙子柳文允,在朝中领侍御史一职。他面色微红,笑道:“是。拙荆这几日害喜得厉害,只惦记这如意楼的山楂糕,今日路过便来买上一些。”

    “之前听老师提起过,还未来得及恭喜柳公子。”

    柳文允忙道不敢。

    苏聿瞥见最顶上一盒,却是芸豆卷,柳文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忙道:“这是祖父让带的。”

    苏聿微诧:“他老人家何时爱吃起甜食了?”

    “是这样,月初祖父送礼与一位故旧,一气备了好些芸豆卷。松儿——就是大哥的长子眼馋,后大哥买了一回,他便喜欢上了。正巧松儿近来跟着祖父启蒙,方才祖父便让在下一并买些,回去放他书房中。”

    “原是如此。”

    苏聿正想让他回府,说书人的声音越过嘈杂人声落入耳中,面色微凝。

    “赵贤步入内殿,殿中灯火俱灭,一片死寂,那些精细的器物陈设倒了一地,只余白色的帘帐幽幽地在殿中飘荡。

    “他翻遍宫室四处,却哪还瞧得见那妖君的半个人影!”

    柳文允也听到了这节,暗道不妙,忙低声同苏聿解释:“苏公子,这是近期京中时兴的一出,里头的妖君说是妖孽出山作祟,最后邪不压正,灰飞烟灭。只是恰巧——”

    苏聿轻咳一声打断他,笑道:“不过是百姓闲谈,略有夸张而已,不必在意。”

    他岔了话题,又同柳文允聊了两句家常,猜他急着回府,便未留他喝茶,自己则多坐了几炷香的时间,将说书先生那一出完整地听完了。

    离开茶楼时,他看了眼对面的如意楼,脚步一顿,迈步走了进去,出来时,手中多了一盒芸豆卷。

    梁全礼来寻他,接过他手中的糕点盒子,笑道:“公子若是喜欢,老奴以后让厨下多备这一道。”

    “不必,一时兴起罢了。”苏聿擦了擦手,与他往街口停着的马车走去。

    梁全礼称是,又说:“这如意楼在京中也开了好些年份了。老奴刚进宫时,就听说不少贵人爱这家做的小食,常派人到宫外买。”

    他说完看了眼苏聿,见他未有不耐,便续道:“老奴有一回路过永福宫,曾被里头的人使唤来买。那天落了雨,差些误了回宫时辰不说,在宫门口还险些冲撞了贵人的车驾,自那一回便长了记性。”

    “皇祖母的确喜欢这些。”

    “是,那时又有长仪公主在,想必也爱宫外的这些新奇吃食。”

    苏聿淡哂:“孤险些忘了她。”

    此时已到了马车边上,苏聿便不再言语。梁全礼扶苏聿上车,关上门后坐回车夫边上,心下暗忖是否勾起了苏聿心中不平。

    裕德太后不喜非自己亲生的先帝,连着对这个嫡孙亦不管不顾,任他被人磋磨,反将个毫无干系的将军女儿认作义女,如珠似宝地宠着。若是当年太后能宽和两分,也不至于——

    梁全礼摇摇脑袋,不再多想。

    入了宫门,梁全礼正要差人将舆驾摆往崇和宫,被苏聿止住了。

    苏聿下车:“陪孤走走罢。”

    梁全礼称是跟上。

    天色半暗不暗,或远或近处灯火零星。未精细修剪的枝桠被层叠花叶压成触手可及的云,在这样万物繁盛的季节里,颇显恣意张扬。石子铺的小径也因久无人至,被衣摆一擦便腾起薄薄一片尘烟。

    梁全礼迅速擦了下额间的冷汗。后宫空置许久,原先拨给打理后宫用的钱财又被苏聿减了大半,宫人们便愈发怠惰了。他觑了眼,见苏聿未有不快之色,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又打定主意回去就要亲自去敲打敲打这批没眼色的。

    苏聿的脚步一顿。

    梁全礼忙也停住步子,抬眼去瞧,原是走到了永福宫的西侧门。从此门进去便是清平阁,当年长仪公主的住所。

    敞开的门内只见满院梨树,此时花期已过,谢了一地的梨花泛出难看的颜色,未修枝的梨树张牙舞爪,细小的叶密密匝匝,凝成化不开的阴影。石径的尽头一座颓败木桥,寂寂地兀立在凋敝的园子里。

    苏聿忽然开口:“说来,长仪是葬到了何处?”

    梁全礼想了想:“原先葬在东陵,裕德太后殡天后,就迁到了太后陵寝边上。”

    “是病殁?”

    “是,当年宫中传来的信里,道是那年冬天,公主偶感风寒,乍听刘贼反了,惊惧交加之下烧了一夜,人就没了。太后伤心了许久。”

    苏聿淡淡应了一声,拿走梁全礼手上的糕点盒子。

    “在这里等着。”

    他走进梨树的阴影里。

    拨过一枝一枝的梨叶,苏聿缓步走到木桥上。原先被精心养护的桥身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明亮漆色亦被磨蚀得斑斑驳驳。桥下水道早已干涸,堆满了残枝败叶。

    幼时觉得这桥又长又高,坐在桥栏上的人嚣张又惹人厌。十余年过去,他今日才知道,桥其实很矮,走到尽头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而这宫里曾令他厌恶的一切,亦都被时间碾入了黄土。

    苏聿在桥栏上安静地坐了片刻,随后仍沿着来时的石径离开了。

    桥栏上留着一盒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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