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见苏聿神情怔忪,心底的猜测实了六七分,有些忧虑。

    苏聿在八岁那年获封湛王,被遣至南境。太子之位重于王位,彼时封王,有如被废。

    他大病初愈,便被迫出发前往南境,而那时湛王府甚至尚未动工。抵达南境后,他在陈海郡王府上借住了将近一年,从而与郡王的幺女辛晔相识。后来他搬去湛王府,与郡王府隔得亦不算远。南境儿女不拘礼,辛晔便常常骑马到湛王府寻他。

    柳相那时远在京内与刘党周旋,听得此事,想着若是此女能陪在苏聿身边,或可稍纾他心中苦闷孤单。加之探子回禀,说辛晔是个率真烂漫的性子,与苏聿相处甚洽,青梅竹马的佳话,他亦乐见其成,便并未插手。

    可惜天不遂人愿。

    苏聿静了静,执起身侧缥色的青釉莲瓣纹茶盅:“孤当年只将辛氏视作幼妹一般,并无甚旁的心思,老师多虑。”

    他轻笑了下。

    “再者,她已故去多年,还是勿要妄加猜测罢。”

    此话落入柳相耳中,更觉苏聿心有牵绊,忍了忍,终道:“陛下若真作此想,老臣也可放心了……只是,前陈海郡王及辛氏煞费苦心接近陛下,实则别有用心,并非善类啊。”

    持着杯盖的手一顿,苏聿抬袖的动作遮住了大半张脸,放下茶盅时,露出个恰当的愕然表情。

    “老师何出此言?”

    柳相伏身拜下,语气郑重。

    “那时,老臣听闻辛氏时常伴在陛下身边,只当陛下终于有了可心之人,便派人多留意了些。谁知探子却听到陈海郡王同心腹密谋,欲让辛氏嫁给陛下后诞下皇嗣,再除去陛下,打着匡扶正统的名义上京来,将皇嗣立成傀儡天子,以摄政王的名义祸乱朝纲。

    “辛氏不可能对陈海郡王的阴谋一概不知,定是故意接近陛下。

    “臣知陛下念旧,但此事是臣再三探听、千真万确的。只是辛氏及陈海郡王早被处死,到底未曾害过陛下。陛下感念故人便罢,却万不能为此女耽搁了大事啊。”

    茶盅在长久的停滞后终于复被放下,御案后的苏聿抚上眉心:“老师先请起,容孤想想。”

    柳相告罪。

    半晌,苏聿移开手,问道:“老师当年既得知内情,为何不送信与孤?”

    柳相在心里叹气,缓了缓神:“陛下年少艰难,难得有良人在侧,却包藏祸心。老臣……老臣着实不忍让陛下知晓此事。

    “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苏聿抬手,止住柳相复要伏跪的动作:“无妨,孤明白老师苦心孤诣。且不说孤如今得知,尚有些回不过神,如若当年知晓,恐要大受打击。”

    脑中霎时浮现几幕旧事,柳相出神了一瞬,又迅速收回思绪,郑重道:“陛下良善,乃大胤之福,只是此女当不得陛下如此,望陛下三思。”

    “……孤知晓了。不过尚有一事,孤想请老师解惑。”

    苏聿将指尖轻轻搭上冰凉的青玉卧兽镇纸。

    “辛氏被害,可是老师的手笔?”

    柳相一顿,缓缓伏地。

    “臣死罪。

    “是臣将辛氏的画像送到废帝面前的。”

    苏聿沉默良久。

    “怪道苏寄会封她为嫔,召入京内,最后将她——”他停了一停,“虐杀在宫中。”

    “……是。”

    苏聿沉吟。

    “孤听民间传言,说因辛氏是苏寄封的第一位嫔妃,撞破了他的隐疾。苏寄恼羞成怒,因而处死了她,连着陈海郡王也被安了个怠慢的罪名,最后被赐死了。”

    他走近前去,将老丞相扶起,温声道:“孤并无怪罪老师之意。若无老师深谋远虑,孤怕是已遭奸佞毒手。但孤现下只想问清一事——

    “这个传言,是真是假?”

    柳相颤巍巍地起身,理了理久远的记忆。

    “那年,废帝到了应晓事的年纪,刘荥让其广纳嫔妃。然废帝恶名在外,心疼闺女的臣下都不愿将女儿送入宫中,此事便一拖再拖。臣……臣知晓了陈海郡王的图谋,便设计让废帝纳了辛氏。

    “辛氏被杀隔日,刘荥便带了诸多医丞进宫,说是要为废帝诊治惊厥之症。后来……那些医丞,要么被赶出宫,要么被杀。

    “陈海郡王得知爱女被害,当时便欲上京讨个说法。探子亦报,他一度有意借机撺掇陛下,一齐为辛氏复仇。但还未来得及动作,赐死的旨意便到了。

    “至于废帝,自那之后确实未再提过纳妃之事。隐疾一事,臣不敢妄言,然之后废帝不涉后宫,沉溺伎乐,专宠乐署中的能手,此事倒是确凿。”

    苏聿心念一动。

    “苏寄于伎乐一道,可有偏爱?”

    “废帝最喜、亦最善琵琶,拨弹、指弹皆不在话下,后甚至与乐署中的琵琶大家不分伯仲。年节宴上,废帝兴致来了,亦会亲自演奏助兴。”

    “他最喜的曲子是何首?”

    柳相纳闷于苏寄为何有此问,但还是仔细回忆道:“臣未听说废帝有最喜的曲子……不过,废帝曾与琵琶伎比试《孤鸾鸣月》、《林下寒波》、《春袖流丹》几曲,因这几曲难度极高,曲调繁复。废帝与乐伎于宴上斗琴的情状,想必不少朝臣都记得。”

    苏聿颔首,未再多说。

    殿内安静下来。

    柳相稳了稳神,方重新行了一礼:“陛下已然苦尽甘来,旧事已矣,当无须为故人所绊,劳心费神。”

    苏聿失笑:“老师误会了,孤本就未挂念辛氏,今日得知当年内情,换作少时,或有不平之想,然彼时种下恶因的人,如今也皆食了恶果。孤不会再心生怨怼。”

    柳相欣慰:“陛下宽宏,是天下之福。”

    宫门外,家仆左等右等,终于盼到了出宫的柳相,急忙上前去迎他老人家登车。车夫挥鞭扯辔,马车转了个弯,自朝相府方向去了。

    而明徵殿内,景承缓缓自帘幕之后走了出来。

    “本想探探柳相的口风,未料到问出了更了不得的事情。”苏聿摇头,饮了口微凉的茶水。

    “陛下当年当真对前陈海郡王的心思一无所知?”

    “怎么可能。”苏聿淡笑,“身为南境大郡之一的郡王,却对一介从未得势的皇子殷勤相待,太过怪异了。”

    景承皱眉:“但柳相居然能利用废帝处置了郡王和其女,该说是废帝太好拿捏,还是柳相深不可测?”

    他又蘸了茶水,在临近的书案上边写边道:“五月初六,如意楼那位姓潘的伙计招待了八位买芸豆卷的主顾。其中三位是寻常百姓,买了给自家小儿解馋的;两位是预备当晚巡城的兵丁,要留作值夜时充饥用;剩余三人,一位是出城上地方赴任前买了几样小食的县令,一位是出了名爱吃的羽林中郎将——”

    他写下最后一人,在上头画了个圈。

    “最后一位,是不喜甜食、却命人买了五盒芸豆卷的柳相。”

    景承收起手。

    “柳相很可能与那位庭山妖有瓜葛,今日所说之事,又有许多值得深究的地方。臣总预感,这其中指不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长远计,还是该尽早彻查一番才是。”

    “……此事暂且急不得。”

    苏聿静默许久,方道。

    “于理,柳相在朝多年,牵一发动全身,一旦有了差错,朝中便会陷入难以挽回的局面,因而需查个清楚。但也正是如此,才得从长计议。

    “于情,柳相待我恩重如山,孤不想轻言妄动,让他老人家寒心。”

    景承皱眉。

    苏聿明白景承的心思,低声笑了笑。

    “你知道我为父皇所恶的缘由罢?”

    “是。先帝一直防备前太尉周祁,却不得不迎其女为后,立陛下为储君。然之后周祁被卷入诸王之乱,阖族被灭,先帝自此更恶先皇后与陛下。”

    “嗯。”

    苏聿接道。

    “母后病逝后,我被丢在东宫自生自灭,日常温饱尚不能够,连下等宫人都敢欺侮我。至于东宫三师,更是无人担任。因此孤到了早该开蒙的年纪,却仍大字不识。

    “那时,柳相的长孙文彦在宫塾内当伴读。柳相知我处境艰难,便让文彦在每日下学后,偷偷到荣安堂附近,教我识字读书。荣安堂从前是审讯关押犯事宫人的地方,又在掖庭附近,据说怨魂颇多,因而少有人至。

    “而逢年节时,柳老夫人则会让他送些好的吃食来。文彦生怕东西被那些宫人抢走糟蹋,每次他都要盯着我吃完,才肯放心离开。

    “到了天气转凉的时节,柳相怕我衣衫单薄,又让人收拾出文彦的旧衣裳,往里塞了新棉,重新缝好了再悄悄送进东宫。因是旧衣,宫人并未留心,也就没抢夺走。

    “若无柳相,我应早已死在这宫苑内了。”

    景承默然良久。

    “时过境迁,遑论人心易变,若柳相真生了异心——”

    苏聿淡道:“若真有那日,廷尉府依律办事即可,我不会插手。”

    “……是。”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景承想了半天,费劲地将话题转向轻松些的地方:“当初你在文阳书院藏拙,我还猜过你缘何有那样好的学识。既然是柳相帮忙启蒙,想来就合理了。”

    苏聿想起在书院时的事情,莞尔:“倒也不全是柳相的功劳。”

    景承不解。

    “虽说柳相和文彦使我得以识文断字,然确切来说,带我开蒙的另有其人。”

    “难道是晁老将军?”

    “你怎会想到那儿去?”

    苏聿笑着摇头,正欲再说,忽听得一声清透的水声。

    他循声看去,见那缸睡莲的水面上正来回荡着愈来愈浅淡的波。不慎跃出水面的金鱼摔在伽罗色的几案上,徒然摆动着罗裙般的鱼尾。

    洗云池。

    夏日时,池上铺满伞盖般宽大的荷叶。

    木桥栏上的银朱身影被头顶的水波模糊成七零八落的模样。

    缀着金雀衔珠的绣鞋晃晃悠悠地在水面摇荡。

    思绪发散间,苏聿回神,筋疲力尽的金鱼已经躺在他掌心里,翕合着透明的唇。

    他将手伸进缸中,金鱼甫遇水便活了起来,漂亮的鱼尾一转,消失在碗口大的莲叶之下。

    苏聿看了良久,尔后将指尖搭上冰凉的缸沿。

    “是长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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