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

    晁府内,晁光宇愤然将解下的朝服冠带摔到地上。

    “他才登基不到两年,便忘了老夫是如何与刘贼周旋,守着京畿要塞几万大军,才保他挥兵入京时顺利夺位。此番老夫不过提了提让他纳晁家女的事,便这般立下马威!”

    怠慢朝服可论罪处置,婢女慌忙拾起冠带,捧上朝服匆匆退出屋外。正在榻上喝茶的晁老夫人听他着恼,皱了皱眉。

    “早就让你不要掺和此事,你偏不听。”

    “是老夫要害他么?晁纬之女才貌双全,求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哪里配不上他这一介才得势的黄毛小儿!”

    晁老夫人语重心长:“眼下不比前朝,何况新君是个有主见的。你这暴脾气该收收了,当心隔墙有耳。”

    晁光宇瞪眼:“晁家世代为将光明磊落,怕甚见不得光的小人。况且老夫和柳敬之一同替他保了十一年的江山,功勋累累,结果他将柳敬之尊为帝师,处处礼遇,对着老夫却不阴不阳,还隔三差五为难我晁家子弟!”

    晁老夫人忍不住道:“你也知你和柳相同为功臣,就没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人家将得意门生悉数交给当今,得了新君的看重也从未居功,能不掺和的事便极力避开。你倒好,不是给阿绥讨北域的兵权,就是帮晁绩要岁科的差事,眼下还要将晁统的女儿塞到他宫中。哪个皇帝能容你这般嚣张?”

    “妇人之见!”晁光宇恼道,气到中途一顿,化成重重的叹息。

    “你可知当今有多倚重凌央?”

    面容沧桑的老将军缓缓在老妻身旁坐下。

    “若无老夫谋划,只怕这大胤的兵权迟早要悉数被他掌控。而老夫这些子侄孙辈,背地里都是什么货色,做了什么荒唐事,你当老夫都不知道吗?”

    晁老夫人面色一黯。

    “当今,”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道,“是个不好拿捏的。

    “废帝对老夫有所求,才会对晁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今看着好说话,实则心思难测。”晁光宇复杂道,“当年废帝要选当今为继,老夫还不赞同,只是柳敬之那老狐狸坚持当今才是皇室正统,老夫才退了一步。没想到,废帝当真没看走眼。”

    谈及旧事,晁老夫人怅然之余,仍心存疑虑:“当年的情形下,当今既无母族撑腰,又无才无能。废帝彼时也不过九岁,如何便坚信当今可成明君?”

    老夫人说到此处,想起去岁望鸾宫上直冲天际的火光,叹息。

    “这么多年,终究是没个答案。”

    晁光宇断然道:“总之,现下已经不比以往了。眼下只能趁凌央南下,无暇他顾时,让阿绥将凌央在北域的旧部纳入羽下,让晁家多一分底气。否则,以阿绥阿绍的本事,将来怕是撑不住晁家。”

    晁老夫人还要再劝,却也明白此言非虚,话到嘴边,终是化成了一声长叹。

    “老爷,老夫人。”

    门外忽传来婢女有些急切的声音:“纬小少爷求见。”

    而守衡堂内,容玖吭哧吭哧地自院中的树下挖出了一坛梨花白,殷勤地给苏聿满上。苏聿见他眼角眉梢皆是喜色,有些好笑。

    “可是弦姑娘的病势有了起色?这么高兴。”

    “没有啊,不过——或许快了!”容玖自得道,亦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舒服地咂了咂嘴。

    见苏聿握着酒杯不动,他催促道:“快尝尝,这是前辈送我的,是她和弦姑娘的友人亲自酿的,今年过年时才舍得拿出来喝了一回。现在分你一口,就当是残方的谢礼了。”

    苏聿从善如流地饮了半杯,只觉得甜丝丝的,酒味极淡。

    “要说是酒,倒更像果子露。”

    “你别小瞧它,后劲可是足的。”

    容玖抿了两口,意犹未尽地搁下酒杯,忍不住就想说残方的进展。

    “这两天除了坐堂,我都在琢磨那方子,越看越觉得,里头应是加了蛊术。我又去翻了南境一带的风土志,直觉里头提到的‘三尸蛊’与‘金蝎蛊’约莫就与栖霞晚有些干系。再不济,制毒的过程定也参考了炼蛊的法子。我已经去信庄内一位对此道颇有研究的远房叔母了,希望能快些收到回音。”

    苏聿莞尔:“怪不得你今天兴致这么高,还特意喊我出宫喝酒。”

    容玖乐呵呵的:“那有什么关系,横竖这离宫城近得很,你喝醉了在这住一晚都没问题——不行,这酒得省着点喝,不能任你喝醉。”

    苏聿立时一口饮尽杯中余酒,又迅速给自己倒了一杯:“那得趁你还没心疼时多喝点了。”

    容玖很宽容道:“看你最近心情不大好,许你多喝两杯。”

    苏聿失笑:“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了?”

    “景承都跟我说了——柳相和弦姑娘有牵扯对不对?你在担心柳相曾与刘党暗中勾结吧?”

    “不是,”苏聿把着酒杯,“只是这两日胡乱想了些旧事,无甚特别。”

    容玖慢慢地“哦”了一声,摆摆手:“罢,喝酒便喝酒,不谈这些了。”

    “说来,怎么没喊上景承?这酒应给他喝才不糟蹋。”

    “他今晚要提审重犯,就是前阵子盐官在平陵自尽、盐船失踪的案子。之前不是说船夫被淹死了吗?人找着了,连夜被押进京了。”

    “确有此事。”苏聿好笑,“你还真把廷尉府当后花园逛了。”

    “景承经手的案子可比外头茶楼里的说书有趣多了,可惜小案子没意思,大案子又不是我能听的,也就这回官盐的事情闹出了些风声,他才肯说两句给我听。可是——”

    容玖压低了声音。

    “照理这样的大案,又是重要的人证,为了不打草惊蛇,不是应该悄悄带进京才对吗?怎么景承大张旗鼓地就把人押来了……”他抬抬下巴,“是你的授意吧?”

    苏聿但笑不语,只举了举杯,将余酒一饮而尽。

    容玖作敬畏状,碰了下苏聿的空酒杯:“算了,我不跟你们这些狐狸比心眼。”

    忽地一声遥遥马嘶,瞬间扰了满院月光。容玖诧异地朝声音来处张望了一下:“这都快到夜禁的时辰了,怎还有人在纵马?”

    苏聿正猜测是出了何事,就听远远地有人叠声在喊“容先生”。

    两人对视一眼,均起身往院门口去,正巧撞见小学徒阿齐飞奔而来。

    “容先生!容先生!”

    容玖忙喊住他:“出什么事了?”

    阿齐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后门……后门忽然……闯了位老人家进来,说是……呼……说是家里人出事了,直接就要来找先生,师兄他们拦不住!”

    “容玖!”

    阿齐话音未落,就见蓝玺径直绕过院墙大踏步走来。

    容玖唬了一跳:“前辈?您怎么亲自——”

    蓝玺一把拉过他:“哥儿怕是不行了,快跟老身走一趟!”

    “什么!”容玖失声。

    苏聿亦始料未及,走出院门的步伐一滞。

    蓝玺一面拉着容玖往外疾走,一面沉声解释:“她连犯了两晚的痛症,今早疼到天将亮才昏过去,之后迟迟不醒。方才忽就口鼻溢血,止都止不住,人摸着也似乎开始凉下去了。”

    容玖愕然,旋即仓促大喊:“药箱!药箱还没拿!”

    他忙冲回小院内抱药箱,又奔进药房,将眼下想得到的瓶瓶罐罐全一股脑丢了进去,后一把背上药箱踉跄着跑出去:“前辈我们快走!”

    赶到药堂后门外,马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蓝玺迅速解开缰绳,一踩马镫利落上马,又一把将容玖拉上马背:“坐稳!”

    容玖还未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丢到了马背上,下一秒就随着马撒蹄疾跑的起势,连人带药箱地扑到了蓝玺的背上。而蓝玺连眉都未皱,登时驭马绝尘而去。

    苏聿目光一凝,立刻施展轻功紧追其后。

    此时正是含章门将下钥的时刻,护城河上吊桥的绳索已然绷紧,准备拉起。蓝玺策马穿过狭巷宽街,直奔至含章门大街上。容玖艰难地自蓝玺身后探头望去,不由得失色:“前辈,怕是赶不及了!”

    “赶得及。”蓝玺一声断喝,狠狠一踢马肚。

    城门口的几名守卫见状“喂”地大喊,气势汹汹地要来拦。蓝玺直接将马鞭往守卫身上招呼,惊得他们连连后退,眼睁睁地看着蓝玺骑着马冲出城门,直接踩上前端已离地的吊桥,“砰”地跃过了护城河。

    “哇啊——”

    马蹄落地时狠狠一震,险些把容玖刚喝的酒都颠出来。他惊魂未定地抱紧药箱,颤声:“前、前辈……您别忘了自己高寿啊……”

    蓝玺闻言撑不住笑了,又立刻没好气道:“当老身是你么?弱不禁风。”

    含章门边,校尉自城墙上匆匆跑下喝道:“怎么回事!刚刚什么人出城了?”

    守卫擦着冷汗告罪:“大人恕罪,那老媪的马冲得凶,属下实在拦不住。”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话音未落,又一骑径直风一样掠过了城门口,惊得几人慌忙避开。校尉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句“什么人”便冲了过去,恰巧看见那人骑着马猛地蹬上已升至半空的吊桥,踩着顶端一跃,转眼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校尉提着枪的手呆在了半空。

    城外。

    月明星稀,旷野上只有茂盛杂草沙沙作响。飒沓马蹄声如骤雨入海,扬起惊涛阵阵,搅得栖息的群鸟纷纷四散飞起,尖厉鸣声一道一道,刺破夜空。

    蓝玺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侧身回望,就见苏聿催马快行,踏过水泽,遥遥追了上来。她皱了皱眉,心知此时拦他也无用,一扭头再次扬起了马鞭。

    “驾!”

    蓝玺的马虽不差,但苏聿的却是追出城时顺手在镖局门口丢下银子“买”得的良马。尽管先前落下了一大截,但待奔至庭山山脚时,苏聿已和蓝玺容玖作并驾齐驱之势了。

    霜降和大寒牵着马车候在林中,远远瞧见他们,急忙一边飞奔过去一边挥手大喊:“婆婆——容先生——陆先生——”

    “吁——”

    蓝玺一拉缰绳,苏聿亦停了下来。

    两个小童跑到马前,霜降带着哭腔先开口:“哥儿一直没有转好的迹象,我们下山前又呛了一大口血出来,现在也不知道……”

    “玦娘已经慌神了,山上现在乱作一团,还请婆婆赶紧带两位先生上山。”大寒还稍微沉得住气些,但言语间也不乏慌张。

    蓝玺立时拿定主意:“老身带容玖先走一步,你们俩带陆约上去。”说着,她掏出怀中短匕,干脆利落地自袖口割下一条布条来,丢至身后,“自己把眼睛蒙住。”

    容玖忙乖乖照做。

    蓝玺回头确认容玖将眼睛蒙好了,拉过他的手搭到自己腰上,沉声:“坐稳了。”

    “前辈您当心啊啊啊啊——”

    下一秒,马如离弦的箭般跃入林中,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隔得远了,仍能听到容玖慌乱的喊叫。

    霜降与大寒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为难,还是苏聿先下了马,走到两位小童面前,温声:“有劳两位小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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