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这位陆先生闻迷香后睡得太久,耽误救人,最后是霜降在外头驾车,而大寒则和苏聿一并坐进了车里。

    用布条给苏聿蒙好眼睛后,大寒道:“要委屈一下先生,取先生一滴血了。”

    苏聿点头,并未多问,紧接着食指尖便好似被蚂蚁咬了一口。顷刻间,四周安静下来,风声、蝉鸣、马蹄声全都消失了,也闻不到草木气味了,全身仿佛霎时沉入了幽深的水底。

    五感似乎都被封闭了起来,感受不到自己之外的任何存在,而自己的吐息、心的跳动、血液的流淌,又在瞬间变得尤为敏感。他试着张开右手五指,在一片虚无中抓握了一下,尔后清晰地听到了骨节喑哑的摩擦声。

    ……结界?

    “前辈说他们全是偶人,是用偃术净化了早夭的孩童魂魄后,安在偶人上的。”

    是了,这些小童不是常人,会些许异法并不奇怪。

    一个小小的偶人尚且能操纵这样的偃术,那制造出他们的偃师,该是何等人物。而那庭山妖又与这样的偃师交情匪浅……

    这几日被按下的念头,此时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苏聿用力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任思绪随着涌入的气息游走至四肢百骸。

    “叮……”

    宛如水波蓦地散开,一切声音重新落入耳中。

    车厢在马匹飞速的奔驰中急剧颠簸着,苏聿才出结界,有点猝不及防,险些没稳住身子。

    “让先生受惊了,已经快到了。”

    眼上的布条被解下,大寒端坐回对面,不待他发问便解释道:“方才的结界是以先生的血为媒布下的。肉身一旦与其血有了共鸣,所有的感官便都会被吸引,从而感觉不到其他,对时间的感觉也会变迟钝。”

    “原来如此。”苏聿若有所思,顺势问道,“某自觉只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然现已经自山脚到了半山。那么,若有人被困的时间久了,回来时岂非有观棋烂柯之感?”

    “不会的。”大寒道,“这个偃术虽简单,但能维持的时间很短,即便是阿——即便是很厉害的偃师,也不能施用太久,否则会遭到极大的反噬。

    “吾等不会利用这些为非作歹,请先生放心。”大寒正色道,“还望先生同容先生一般,对今晚之事和山上的一切守口如瓶。”

    “某知道了。”

    “到了!”

    外头的霜降用力一勒缰绳,马车骤然停下。大寒率先起身推开门,跳下车后放下脚踏:“先生请。”

    苏聿下了车,才发现已到了庭山妖住的小院门口。一群小童围在院内,或是烧水,或是清洗巾帕,或是守着药炉的火,忙忙碌碌的一片。听到马车的动静,小童们纷纷望来,见是他,立刻炸开了锅。

    “陆先生到了!”

    “这就是陆先生?”

    “我去告诉婆婆!”

    “小点声儿!别吵到容先生!”

    “怎么都在这里?”大寒走进院中,“不用给婆婆他们帮忙?”

    小寒扑过来,眼睛红红的:“婆婆说容先生要施针,人多会挡着灯影,就让我们先出来了。”

    大寒扶住她:“哥儿怎么样了?”

    “不知道……”小寒抹了抹眼睛。

    “陆先生,”刚刚跑进去回话的冬至搭着门朝他招手,“容先生让您进去。”

    “好。”

    才到门口,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走进屋内,气味更甚。屏风前的玦娘正瘫坐在草垫上,袖口和襟前都沾着血迹。见到他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满面泪痕:“陆先生……”

    “玦姑娘。”苏聿颔首见了礼。

    “帮我把药箱里那个青釉瓶子拿过来!”容玖在里面喊道。

    苏聿依言取了瓶子,绕过屏风,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瞳仁微微一缩。

    满眼的血。

    打翻的陶碗,药汁淋漓的几案,凌乱地散落在各处的染血细布,混着已干涸发黑的血渍,被幽暗的灯火笼罩着,在狭小的屋内蔓延成深不见底的漆黑河流。昏死在榻上的庭山妖披散着发,额前发隙下的深色瘢痕若隐若现,几近透明的唇角仍有未拭净的血,小衣早已被冷汗和血水浸透,紧贴着单薄的身躯,似一片即将被拖入河底的惨白纸人。

    容玖正坐在榻沿,满面紧张地捻转着庭山妖手腕处细如发丝的金针,额上一片密密的汗。

    “婆婆,水来了!”

    秋分端着一盆热水“砰砰砰”跑入屋内,直接用小臂扫开案上的杂物后放下面盆,又迅速抽下搭在肩上的巾帕,蘸水拧好后递给蓝玺。守在榻前的蓝玺拨开庭山妖湿透的发,将热气腾腾的巾帕捂上她颈侧。而秋分又飞快捡起地上各处脏污的布条,满满抱了一怀,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容玖收针,一抹头上的汗:“药呢?让她喝下去试试。”

    蓝玺转头丢开凉下来的巾帕,劈手夺过苏聿手上的药瓶,拔了瓶塞,一手握着药瓶,另一只手试着扶起庭山妖,就要将药汁喂下去。但她到底忙了一个昼夜,又骑了大半夜的马,眼下一稍稍松了心神,泄掉的气便有些缓不过来,手仍微微打着颤。

    “……让某代劳罢。”

    苏聿重新拿过药瓶,蹲到庭山妖面前。近看才发现,比起上次初见,她的脸又消瘦了一圈,贴在颊侧的碎发清晰地勾出了颧骨的形状。

    蓝玺起身让出了位置,防备地盯着他。苏聿恍若未觉,扶住庭山妖的后颈,将瓶口凑近她嘴边。但她牙关紧闭,几滴药汁顺着唇角流了下来。蓝玺见状,冲屏风后喊:“玦娘,把撬口用的木条取来。”转头对苏聿道,“你且等——”

    却见苏聿不知何时换了姿势,此时正让庭山妖枕着左臂,左手握着药瓶,右手两指则探入她口中,轻而易举地撬开了牙关,旋即将药汁往里一灌——

    “咳咳!”

    庭山妖猛地呛咳起来,未咽下的药汁和血丝登时溅上苏聿的前襟。玦娘听声不对,仓惶赶来。蓝玺面色大变,要拦苏聿:“你做什么!”

    面前横过一只手臂,是容玖。

    “前辈放心,苏——”容玖急着按住她,险些说漏了嘴,“——素来都是陆先生给某打下手的,他知道分寸。”又赶紧扭头对苏聿道,“别让弦姑娘咳出来,全喂她喝下去!”

    苏聿未在意身旁的慌乱,半掩住怀中庭山妖的嘴,待她缓了口气,立刻把剩下的小半瓶药汁一气儿喂了进去,随后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他将放在后颈的手往下移了移,转而耐心地抚着她的背,直到她顺了气复昏过去,才把人扶回榻上。

    见庭山妖终于平静下来,蓝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摸着矮几缓缓坐下。容玖也跟着松了口气,转而注意起苏聿的模样,强笑着缓和紧张的气氛:“久未看到你狼狈的样子,乍然一见,倒是亲切。”

    苏聿掏出帕子,随意擦了下右手上被咬出印子的指节:“别说风凉话了。”他问容玖,眼睛却看着庭山妖,“怎么样了?”

    容玖收了笑,叹气:“眼下虽不至于因失血而亡,但总归是元气大伤。现在下只能等弦姑娘自己醒来,吾等能做的,已经做尽了。”

    他看向玦娘:“玦姑娘,弦姑娘此番是如何发病,如何用药,发病前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屋内有没有放置了与平常不同的东西——诸如此等,还请都与某详细说说。”

    “……是。庖屋还有哥儿没吃完的粥汤与熬药剩的药渣,请先生随妾来。”

    玦娘带容玖出屋,立刻就有几个女童端着巾帕热水、抱着干净的床褥衣衫跑进来。苏聿正要避开,被蓝玺喊住了:“等等,你且转过身去。”

    苏聿只好背过身站定。

    身后一阵擦洗和更衣窸窣的动静,末了袖角被人扯了扯。他低头看去,是冬至。

    “先生,我们要换新的席子和褥子,能拜托先生接手哥儿一会儿么?”

    原来留他在此是为了这个。苏聿朝小小女童微笑:“自然。”

    方才那个叫秋分的女童已经给庭山妖换好了衣衫,用一条大毯子把她裹了起来。苏聿走到榻前弯腰,稍稍避开襟上的脏污处,自秋分手中接过庭山妖,将她抱起。

    她不适地皱着眉,却没有半分挣扎的气力。苏聿复将她往上托了一托,让她的头枕到自己肩上。有极其细微的痒意撩过,是她微弱的呼吸,亦是她仍存活的证明。

    他低头,略过她面上丑陋的瘢痕,暗暗记着她的容貌。

    她若不是眼下消瘦到脱了相,应是个大眼菱唇的秀气模样,只是先前未曾察觉,如今细看她眉眼的轮廓,仿佛有些——

    电光石火的一刹。

    苏聿身形蓦地一僵。

    ——不可能。

    瞬息间,他将那个荒唐的猜测按了回去。

    “唔……”

    怀中的庭山妖忽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苏聿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掐紧了她的手臂。他松了力气,微垂着目,许久后,方听到自己的心跳平复如常。

    “先生,先生?”

    冬至喊了他好几声:“榻铺好了,可以把哥儿放下来啦。”

    “……好。”

    苏聿照着冬至的指挥,轻手轻脚扶着庭山妖躺下。秋分解开毯子,随即给她盖上柔软的被褥,又拿过梳子,仔细将她的发一缕一缕地梳顺了,松松垮垮地绑好放到枕畔。冬至抱起地上凝固了一团一团漆黑血渍的席子和被褥出屋,而小寒则趴到矮几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满面疲色的蓝玺。

    “婆婆,你去睡吧,哥儿有我们守着呢。”

    蓝玺抬起眼皮,强撑着问:“今晚……该是谁值夜?”

    小寒摸摸蓝玺的脸:“我们都不歇,就在这儿看着哥儿,婆婆放心。”

    “可——”

    “某会守着弦姑娘的。”

    苏聿走到蓝玺面前,平静道。

    蓝玺一顿,神色复杂地打量了他一圈。而小寒已忙不迭地点头:“对对,这不是还有陆先生在嘛。婆婆都累一天了,必须休息!”说着,小丫头连推带搡,硬是拉着蓝玺出去了。

    屋内只剩苏聿同沉睡的庭山妖。

    他随手拿起剪子,将榻前矮几上油灯的灯芯剪短了,又将它往远处挪了挪,不让它刺着庭山妖的眼。灯火一暗,月光便透过窗纱安静地淌了进来。仍可隐隐听到外面的小童们煮药浣洗的动静,里间便益发显得寂静。

    因怕庭山妖着风,窗子未开,空气中依旧残存着药味也盖不住的血腥气。苏聿将那株垂头耷脑的兰草移到榻前,又把一旁陶碗里剩的清水都浇了上去,聊胜于无。

    做完这些,他重新坐到庭山妖身侧,静默半晌,将指尖搭上了她苍白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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