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容玖松开卷轴,连连摇头。

    “弦姑娘瞒着女儿身,当了十一年的皇帝,这怎么说都过于荒唐了!”他果断道,“兴许是有旁的缘故,又恰巧生出这些许巧合,比方说——”

    他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步,乍然灵光一现。

    “比方说,弦姑娘实是废帝的姊妹呢?

    “她兴许长年在刘荥手下为质,用以胁迫废帝。这样一来,她与废帝容貌相像便合情合理,至于中毒的原因也好,不能入京的理由也罢,也都说得通。”容玖说着,急切地看向苏聿。

    “苏寄并无长姊,只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庶妹。且不说年纪与弦姑娘对不上,那位幼妹早在七年前便染病去世了。”

    容玖哑口无言。

    半晌,他问:“如果弦姑娘真的是废帝,你要如何?杀了她?”

    苏聿反问他:“她若是苏寄,你还想救她么?”

    屋内寂静半晌。

    “……我不知道。”容玖苦笑。

    “废帝与刘荥一样恶稔祸盈,世人恨不能生啖其肉、挫骨扬灰,照理,我该任其自生自灭的。”

    他揉着额头,深深皱起了眉。

    “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弦姑娘真是大奸极恶之徒,也……也不信前辈会为虎作伥。”

    苏聿叹了口气,收起卷轴。

    “眼下种种,到底是我的猜测,尚无实据。虽说渺茫,然这一切兴许就是巧合,也未可知。如果苏寄真有个秘而未宣的姊妹,你方才的推断,亦不无可能。

    “万一她真的是苏寄,我——孤也希望你救她,这是君命。”

    肩上被压了一压,容玖诧异抬头:“为何?若真如此,她不就是你的仇人?”

    苏聿道:“她怎么瞒着身份成为苏寄,光此一件,背后便定有不少牵扯。她一死,这些事情就永远没有答案了。

    “况且,苏寄似乎暗中帮过我什么。如果是弦姑娘做的,她那般行事的原因,也值得一究。

    “最重要的,她与柳相有旧,即柳相或许与苏寄有过秘密的往来。

    “一切源头皆是她,所以,她必须活着。”

    昏黄烛火下,苏聿的脸被大半阴影笼着,看不清神色,声音却镇静。

    容玖深吸了一口气:“好,即便是为了这些个,我亦会竭尽所能。”又不由得生出担忧来,“只是……你可无碍?”

    苏聿很轻地笑了下:“无事,只要苏寄不死,我与他终有一见。当下这样,虽说意外,却也并非难以接受。”

    “先不说这些了。”容玖也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照看弦姑娘一天一夜了,又想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早点歇息吧。”

    苏聿“嗯”了一声,随即离开。

    虽忙碌了一个昼夜,可因着苏聿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容玖还是翻来覆去了一晚上,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依稀觉着自己只眯了眯眼,结果彻底清醒过来时,已近晌午的时辰了。他赶紧起身更衣洗漱,出门往庭山妖的小院去。

    皎阳高升,暑气渐起,但山中夏树薜萝蔓生,浓荫蔽日,只感浮凉。蝉鸣响如雨打,砸在容玖匆匆的脚步上,似一声复一声的催促。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

    甫进院门,便听到小童欢呼雀跃的声音。原是苏聿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了棋盘,在教几个小童弈棋。

    立秋兴奋地搓着小手:“下回哥儿这般对付吾,吾再用此招,定让哥儿对吾刮目相看!”

    “那若弦姑娘在此处一扑,再叫吃,要让黑子接不归呢?”苏聿用树枝点了点棋盘角落的一处。

    立秋瞬间垮了一张小脸。

    小寒在一旁“哧哧”笑起来:“我劝你还是不要那么快去找哥儿下棋,你的糕点已经全输光——啊,容先生早!”

    容玖笑着应了。

    苏聿抬头,亦朝他颔首示意。

    容玖张望了一下院内:“前辈和玦姑娘她们呢?”

    话音方落,木门便被推开了。蓝玺扶着庭山妖,慢慢挪到了廊下。许是为了让人显得有生气些,蓝玺破天荒地给庭山妖裹了件枣红缎面绣金的斗篷,罩上同色的风帽。苏聿看在眼底,只觉此举适得其反,被一片明艳笼住的庭山妖,越发像个釉色褪淡的瓷偶。

    几名小童立刻丢下棋盘跑上前去:“婆婆我来!”“我来扶哥儿!”

    “她现在没力气,你们人小,搀不动。”蓝玺抬抬下巴,示意他们让开些。

    苏聿不知何时走到了容玖身侧,低声问他:“她现在可以起身走动?”

    “一直卧床易生褥疮。”容玖悄声回答了,赶紧走近前去,“前辈,某来帮您。”

    蓝玺作势先看了眼已上三竿的日头,再打量他一圈:“睡足了?”

    容玖赧然:“一不留神——”

    “咕……”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小寒没忍住笑,被秋分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蓝玺好笑摇头:“小寒,玦娘在庖屋里,你带容玖过去,让她先做点吃的给他垫垫。”容玖忙道不必,被蓝玺眄了一眼,“没让你吃白食,吃完赶紧回来给哥儿行针。”

    她正要赶人,手上陡然一轻。

    苏聿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前,自她手中接过了庭山妖:“某来罢。”

    他上山时的衣衫当晚被庭山妖弄脏,昨日清洗毕,今晨才换回来。尚不大灵醒的庭山妖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水昙香,加之忆起昨夜逾矩之举,只觉额上青筋突突乱跳,欲将他推远,却是无法。她抬了抬手指,想拉住蓝玺的袖口——

    “那交给你了。”

    明知庭山妖不待见他,还要到她跟前自讨没趣,蓝玺乐得看苏聿碰壁,悠哉游哉地坐到了一旁。

    庭山妖:“……”

    苏聿离得近,听到她磨牙的声音,轻咳一声压住笑意:“弦姑娘,走罢。”

    她一动不动,仿佛把自己钉在了原地,无声地表达了不满。

    苏聿只作不觉,扶在她腰后的手略一使力,庭山妖的脚跟便离了地,眨眼间,人已被半是强硬地抱到了阶下。落地的刹那,慢半拍的慌神方涌上来,她立刻揪住了苏聿的衣衫。

    苏聿唇角微弯。

    被衣袖挡着,自蓝玺的角度,并未发觉这一处小小异动,阶下的容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险些没绷住笑,又赶紧清了下嗓子,只作不知。

    苏聿现下对弦姑娘有了猜测,举动便放肆了很多啊……

    只是——

    容玖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

    庭山妖陡然受制于人,顿时恼火,只恨手边没趁手的杯子罐子,否则定要砸他个鼻歪眼斜。心思仿佛被人看穿,挣扎着的左手很快被握住,试图甩脱,无果。

    ……算了,就当今日换了个高些的拐杖罢。

    她慢慢调整呼吸,将注意力转移到脚下,迟缓地挪动了脚尖。

    昨日她还昏沉,五感也迟钝,今日休息足了,一清醒,摘胆剜心的痛楚便铺天盖地袭来。她狠命咬了下牙关,忍着疼痛朝前。

    “……”

    身侧传来微若蚊呐的声音,苏聿微怔,低头看去。风帽遮住了庭山妖的面貌,看不清她的样子,却清晰地感知到她控制不住的颤抖,握着她的手中也沁出了温热的潮意。他复将手往下放了放,以让她更容易借力。

    她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不似平常的字音,声音微弱而含糊。

    云层遮了小半天光,浅淡的日影落下,像轻柔的纱。夏风拂过檐下竹铃,吹皱蓄在角落缸中的一汪新鲜雨水,带得其上的瓜瓢晃晃悠悠,像忘系纤绳的舟。自篱笆上望去,白露正带着处暑立冬在林中粘知了,粘走一阵扰人的蝉鸣。于是先前被吵得不胜其扰的野花,总算乐意掀开了几瓣。

    苏聿陪她极慢地走着,起先她尚不愿往他身上靠,然片刻后,他的手反被她握住,吃力地支撑着单薄的身躯。

    “得罪了。”

    走了小半圈,苏聿觉出一些异样,伸手去探庭山妖的额,摸到一手冰凉的汗。他果断停住:“先歇歇。”

    忍过一阵隐痛,庭山妖缓了缓气,不耐烦地别开头:“才几步……大惊小怪……”

    蓝玺在两人身后扬声:“别逞强,你今日不比以往,撑不住便罢。”

    “还早……”庭山妖低喘着驳道,便又要往前迈开步子。

    “慢着。”

    苏聿转身拦在她面前,一手按住人,一手取出袖中帕子,摁上她汗湿的前额。

    庭山妖被疼痛分了大半心神,猝不及防忘了躲,叫他轻易地得手了。而苏聿本已准备好防着她,见她乖觉地任自己动作,动作顿了顿,方继续。他小心地将她满头满脸的冷汗拭净,拨开额上几绺碎发,最后理好歪斜的风帽。

    顺利到他有些诧异。

    收回帕子,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苏聿有心让她多停一会儿缓缓神,庭山妖则被自己方才的木讷气到,虽还被他扶着,却不愿再被牵着走。挨得近了,清苦药味和浅淡香气夹杂,伴着沉默的吐息,将周遭陷入微妙的氛围。

    蓝玺眯起眼,看向院门口距离极近又十分疏离的两人。

    “你想问什么……现在问罢。”

    庭山妖蓦道。

    苏聿眉头微挑。

    庭山妖冷哼一声,稍稍抬起左手:“你方才……握着它时,在揣测甚别的罢。”她察觉到了,被牵住时,他如同昨晚她所做的一般,将她的手暗暗地摩挲了一遭。

    “指尖的茧,是琵琶弦勒的……指距宽些……亦是因此。你不必做无谓的猜疑。”

    既然她愿答,他便从善如流:“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半字谱。”

    “什么曲?”

    “……《林下寒波》。”

    “喜欢?”

    “应景。”

    “若论应景,不该是《风暖吟》么?”

    “要你管。”

    飘摇满地的树影下,苏聿笑起来,似水清墨淡的画点上朱笔,霎时多了两分清艳。庭山妖不知自己入了画,亦看不见这样的好景致,只觉他在嘲弄自己,登时火起,绷紧了下颔。

    “玦娘!”她忽然哑声喊道。

    苏聿止了笑,转身朝门外看去,挎着食篮的玦娘和容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林中。只那青衣素衫的俏丽女子眼下一行清泪,神色哀伤。见苏聿看来,她慌忙抬袖拭泪,仓皇地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愣着做什么?”庭山妖咳了两声,伸手作推开苏聿之势,“……过来扶我!”

    “是……妾知道了。”

    玦娘匆匆走入院中,将食篮放到一边,头也不敢抬地自苏聿手中接走了庭山妖。

    扶上玦娘的手臂,庭山妖眉心一皱。只是换了人,那股子叫人憋闷的感觉终究是散了些,她暗暗舒了口气,将零星狐疑按下,再度忍着不适,倚着玦娘缓缓走动起来。

    容玖走近苏聿,悄声问道:“你和弦姑娘说什么了?笑得那样开心。”

    “有么?”

    容玖笃定点头。

    “没什么。”

    苏聿神色凉淡下去。

    “只是觉得她可恨又可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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