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伴着攀上山峦的日头,漫进庭山上的小院。庭山妖本就无甚食欲,一日四五碗药加上蒸腾的夏意,吃得便越发少了。

    玦娘愁了两日,最后找容玖问了一番,今晨换掉了热粥热汤,改将一小团面煮好,浸入清凉的泉水后捞起,铺上爽脆的腌黄瓜和切好的鸡丝,再卧上一个煎得嫩嫩的鸡蛋。吃到新鲜的朝食,庭山妖未说什么,却直到冬至喂完了最后一筷子面,也没有出声喊停。见到干干净净的面碗,玦娘总算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她嘱咐冬至秋分给庭山妖净脸梳发,便收拾好碗筷回厨下忙去了。不想她只走开了一个时辰不到,回来时,院中就变了模样。

    庭山妖披着件外袍坐在石阶上,赤足踩在碾轮两侧,正慢悠悠地来回蹬着碾轮,在地上的碾槽里碾药,像拿到了样新奇的玩物,足衣和鞋履则被随意地搁在一边。

    “哥儿,我往里头再放一些了哦。”

    庭山妖停下动作,蹲在碾槽边的秋分往里放了一把晒干的络黄,随后,碾轮又“骨碌碌”地转起来。

    “哥儿你累不累?”

    庭山妖摇头,额上有汗,唇角却弯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是在做什么?”玦娘快步走过去,有些哭笑不得。

    容玖坐在石案边,绑起了袖子,手边一杆戥子,正一样一样地将分好的药材包起,闻言抬头笑道:“是某说的,弦姑娘总闷在屋子里不好,恰巧今日雨停了,不如出来晒晒太阳,稍微动一动。”

    “可她前晚才——”

    “行了,”蓝玺坐在檐下挑拣着一小筐亮石,头也未抬,“容玖都说了没事,你就少念叨几句,何况这么多人看着呢,还能有什么岔子?”

    玦娘无奈:“话虽如此,好歹把足衣穿上,这还有——”

    “陆先生好!”

    “陆先生好。”

    寒露和冬至一人抱着一个装着药材的簸箩从门外走来,看见站在院门前不远处的苏聿,立刻问好。

    本饶有兴致地玩着碾轮的庭山妖瞬间一僵。

    苏聿咳了下,恢复原先藏起的呼吸声:“弦姑娘,蓝前辈。”

    蓝玺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庭山妖默不作声缩回放在碾轮上的脚,拢好宽大的外袍,随后起身,连鞋履也没穿,直截扭头回了屋内,“啪”地关上了门。

    苏聿:“……”

    容玖干笑了声,赶紧打圆场:“那个,你来得正巧,快帮我叠包药纸。这些药都是接下来要给弦姑娘吃的,结果遭了前儿连天的雨,本以为要遭殃,幸好纸虽然潮了,里头倒坏的不多,得趁下山前赶紧重新配好包上。”

    难怪传信让他一气儿带了几箱药材上山来。

    苏聿在石案的另一侧坐下:“你今晚要跟我回京?她没事了?”

    “当然不可能,只是也不能不管药堂里的事,这都上山十日了。”容玖见苏聿眼下有些青黑,“你回去后这样忙碌,没睡好?”

    苏聿摇了摇头:“一点棘手的事件,略有些烦闷罢了。”他看向案上的大包小包,岔开话题,“不过,你要备的药是不是多了些?这该有半个月的量罢?”

    “也就够吃七八日而已。”容玖动作娴熟,调整好戥子锤,尔后捏起一小撮盘里的药,剩下的倒入开口的纸包内,“除了这些,还有几瓶子药丸药汁,万一弦姑娘熬不住吐了药,还得重新煎。所以,别看现在瞧着多,约莫到最后吃个六日便没了。”

    “怎要吃这么多?”

    “弦姑娘才被折腾去了半条命,眼下不小心点,后头更麻烦。”容玖道,“而且你刚刚看弦姑娘,是不是比上回精神了点,看着也有力气了些?”他朝案上的药材努了努嘴,“都是药喂出来的。”

    苏聿莞尔:“只看出她走得比上回稳当。”收脚,站起,转身,迈步,踢门,一气呵成。只是——

    “看着还是很虚弱。”

    他说着,余光瞥见玦娘悄声对秋分说了些什么,尔后秋分放下手上的药材,迅速抱起庭山妖落下的鞋袜,闪身钻进了屋内。随后,玦娘又叮嘱了正在晒药的寒露冬至两句,收拾好杂物离开了小院。

    蓝玺仍旧坐在檐下,掂着两块亮石若有所思,离石案甚远。

    “天热,又成天喝苦药,哪还吃得下什么东西,自然要虚。”容玖无奈苦笑,“能开胃的食物大多重油盐,弦姑娘又吃不得。”

    苏聿“嗯”了声,稍稍压低了声音:“先不提这个,有一事要问你。”

    “何事?”

    “光靠脉象,你可能分清男女?”

    “自然。”容玖道,“所谓‘男尺恒虚,女尺恒盛①’,寻常男子的寸脉要强于尺脉,女子则与之相反。倘若不符,定是有疾。另外男子的脉搏,通常也要比女子的有力。”

    说到此处,容玖已猜出了苏聿这般问话的缘由,同样小声道:“你是不是回宫找了废帝的脉案,想藉其分辨废帝究竟是男是女?”他紧张起来,“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苏聿道不是:“刘荥不准太医署的医官私下为苏寄请脉,所有派去为苏寄看诊的医官,都是他的人。”

    容玖吸了口凉气,猜道:“如果他真的给废帝喂了栖霞晚,废帝的脉象定会出岔子,那么他这般行事,便是为了——不暴露自己逼废帝服毒?”

    苏聿包好一包药,放到一边,重新捋平整一张纸。

    “宫中所剩无几的苏寄脉案,多为顺康四年前的。”

    纸张“哗啦”“哗啦”地响动,盖过他的声音。

    “倘若苏寄是女子,她少时好骑马游猎,身子不差,如脉案所记,脉象很是康健。

    “但她尚未成人,便被灌下毒药,身子逐渐衰弱下去,脉象亦逐渐变得悬浮迟滞。即便她身为女子,脉象本就不如男子沉缓有力,也会被医官判定为是中毒所致。”

    “顺康四年,那便是十三岁……”容玖摸着下巴思索,“尺脉主气,寸脉主血。如若废帝是男子,彼时精气未泄,尺脉尚健,与寸脉便无太大差异;而若是女子,初葵未至,寸脉也不会弱于尺脉……”

    苏聿沉吟,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即便有中毒的借口,年纪越大,女子与男子的差异也会越大。“天阉”一事,倘若有人从旁协助,里应外合糊弄刘荥一回,应不算太难。但长期的医官看诊,却是个难以断绝的麻烦。

    莫非,前两日蕊娘所提及的苏寄杀医官一事,实则是苏寄为了摆脱刘荥医官的监视,而有意为之?

    “怎么了?”

    容玖见他神色有异:“你还查到了什么?”

    苏聿回神:“有些还不确定,日后再同你细说。”

    容玖点点头,没有追问,重新忙活起来。

    “冬至。”

    蓝玺看了眼一旁的药炉,远远地喊道:“药再沸就老了,倒了给哥儿端进去。”

    “哎!”晒架前的冬至忙把簸箩往寒露手上一塞,小跑过来熄了炉子里的火,拿粗布裹住上头的小药罐,尔后就要整个儿端起。

    “咝——”

    即便隔了一层布,药罐依旧滚烫。冬至一手捏住耳垂,一手捏起盖在上面的布,朝角落里的水缸跑去。只是当她打湿了布,再次跑回来时,药炉边上已经多了一个人。

    苏聿将药罐子放回炉子上,随后单手端起盛满药汁的粗瓷碗,见冬至呆站着,笑了笑:“还很烫,需要晾一会儿吗?”

    冬至赶紧摇头:“要趁热喝的。”又惊异地问,“先生不觉得烫吗?”

    “无妨。”

    冬至仍旧觉得不可思议,带着他往屋门口走去,还频频瞧向他端着碗的手:“难道这就是传言中的内功?我可以学吗?”

    苏聿失笑:“拿个托盘,不比学这个容易?”

    冬至笑起来,推开屋门朝里喊:“哥儿,该吃药啦。”

    “这要怎么顽!”

    屏风后传来秋分沮丧的声音。冬至眼睛一亮,赶紧跑过去:“什么什么,你们偷偷顽什么呢?”

    苏聿拿着药碗,慢几步绕过屏风,只见几案上摆着棋盘棋子,并有一个扔着五木的木盘——原是在玩樗蒲。

    庭山妖半卧在榻上,面上笑意还没来得及藏起。秋分拉过冬至,指着木盘:“你看,哥儿又掷出贵采了,还是卢采。这都连掷三回贵采了,我哪赢得过。”

    冬至看了看棋盘,拍拍秋分的肩:“重新来过吧,除非接下来哥儿每一步都掷出枭采,否则你赢不了的。”

    “那不成,”秋分苦恼,“要是输了,一会儿就要给哥儿三颗饴饧了。”

    “呃——”

    庭山妖已经察觉到苏聿的气息,只是懒得再理他,悠悠地提醒了秋分一句:“愿赌服输。”

    秋分抱头。

    “能赢。”

    此言一出,屋内三人俱朝苏聿看去。

    苏聿观察着棋盘,转头朝两个小女童笑笑:“胜算还不小。”

    庭山妖“哼”了一声。

    “真的吗!”秋分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喜形于色,“先生能不能帮帮我?”

    “嗯,不过,”苏聿走到榻前,“弦姑娘,先喝药。”

    庭山妖面无表情,朝他伸出手。

    “还有些烫。”苏聿将药碗放到她手上,提醒了一句,忽然想起没有汤匙,“稍等,某去拿——”

    他话音一顿。

    庭山妖径直将唇凑到碗沿,试了试温度,眉也未皱一下,一气儿便喝下了一大半。她缓了缓,又一仰脖,连着碗底的一点药渣也干净了。

    秋分忙将备好的温水端过去。

    庭山妖接过杯子,漱口后吐进药碗里,又饮了一口咽下。秋分拿回药碗和杯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取出一块饴饧喂入庭山妖口中。

    “不该还有两块?”庭山妖弯唇。

    “等哥儿赢过陆先生再说。”秋分笑道,将锦囊口子扎紧了,递给苏聿,“先生,交给你啦!”

    苏聿掂着锦囊,有些好笑,咳了一声坐到棋盘前:“那某就得罪了。”

    庭山妖稍稍坐起了些,好整以暇:“尽管来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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