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嗡”的一声。

    如有尖细锋刃毫不留情地刺入,庭山妖再次疼得眯起眼,溢出的鲜血顺着口中早已被染红的软木大滴大滴砸落。四肢都被布条缚住,逼出了颜色狰狞的青筋。瘦削的身骨淋漓地渗出水来,淌过衣裳上尚未凝固的血渍,晕染出诡谲艳丽的形状。

    有人在她身边喊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见了,耳中只有体内血液奔突冲撞的巨响,涌出火焚般的热气,烧得她如置赤鼎。蓦地一阵更尖锐的疼痛刺进天灵盖,她浑身剧烈一颤,骤然似被扼住般,掐断了一切意识。

    榻上的人昏厥过去,玦娘终于敢稍稍松开手上的气力。容玖却仍紧皱着眉,片刻后轻轻旋出庭山妖头顶的金针,针尖抽出的瞬间,其下冒出两粒漆黑的血珠。容玖立刻又刺下两针,庭山妖的身躯狠狠一抽搐,重新无力地瘫软回去。

    紧攥的手指松开了,鲜红指甲再次被撕裂,血迹凝固成暗色的花。

    小雪眼里包着泪,怯怯地问:“结、结束了吗?”

    “还没有。”蓝玺紧盯着容玖的动作。容玖只是封住了她的知觉而已,痛症还在继续。

    捧着金针的寒露与秋分对望一眼,秋分点点头,随即挡到小雪身前,推着她退到了竹屏之后。

    此时星子已开始隐没,不远处的山峦云气沆瀣,黯淡了未明的天光。湿润雾气漫入幽深的林间小道,足边青草缀满清亮的露水。

    出了屋门,秋分牵着小雪往前头院子走去,以今夜还要拜月乞巧为由,哄她回去睡觉。小雪腮帮挂着泪花,糯糯应着,却依旧忍不住频频往回看。

    “没事的,哥儿又不是第一回犯病了,还有容先生在呢。”秋分安慰她,心里实则亦有些打鼓。这回已足足过了半宿,除了前次危急的那一遭,似乎还没有发作过这样长的时间。前夜也是疼到近四更的时辰,才勉强安静下来。

    她不由得牵紧了小雪的手。

    “秋分,你听。”小雪忽然停下脚步。

    “什么?”

    话刚出口,秋分就听到小道前方逐渐传来稍显急促的足音,林木掩映之后随即出现一个颀长身影。

    “陆先生?”秋分惊讶。夏季的天亮得早,此时远未到他苏醒的时候。容先生是婆婆见哥儿情况有异,用药将他强行唤醒带来的,可陆先生怎会——

    发愣之时,苏聿已疾步走到两人面前:“弦姑娘出了什么事?”

    秋分忙道:“是哥儿痛症发作了,婆婆怕有什么万一,就叫容先生过去瞧瞧。”

    听见庭山妖并非性命垂危,苏聿悬着的心稍稍往下放了放,摸了摸两人的头,旋即复快步朝小院走去。

    眼看苏聿的背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雾气尽头,小雪不由自主地嘟哝了一句:“先生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有吗?”秋分歪了下脑袋,“陆先生不一直都是那副模样吗?”

    “唔——”小雪小大人似的摸着下巴冥思苦想,“——反正就是不太一样!”

    秋分摸头不着:“是不是冬至又给你讲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啊?那些不能信的哦。”

    “不是啦!”小雪气鼓鼓。

    直到回了住处,小雪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说服秋分。只是她守了庭山妖一整夜,又因庭山妖发病经了一遭吓,一沾榻就睡得不省人事了。还是小寒跑来摇醒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惊觉太阳都快落山了。

    “快起来快起来,香案都已经设下了,再不走就要错过月升啦!”

    小雪吓了一跳,急忙慌慌张张地穿外裳:“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对了,哥儿呢?哥儿怎么样啦?”

    “放心,哥儿日出时就没事了,都睡大半天后醒过来啦,哪像你呀。”小寒帮她绑好头顶两个揪揪。立刻拉着她的手朝外跑去。

    到了庭山妖的小院,果不其然香案已经摆上了,其上放着几样瓜果、几捧野花,还有两盒崭新的胭脂水粉。男孩儿们被勒令暂时不能来打搅女孩家的节日,不得不乖乖趴在篱笆外看,只有负责煎药的处暑获得了特许,正拿着小蒲扇守在热气腾腾的药炉后。

    庭山妖半卧在屋檐下的竹榻上,面色苍白,精神倦怠,脑袋窝进外袍里,不知是不是又睡着了。小雪小跑过去,关心地摸了摸庭山妖的额头。庭山妖慢慢弯了下唇角,没有开口。

    “快来快来,看喜蛛了!”秋分抱着几个小木盒跑来,先冲到庭山妖跟前,挤在竹榻一边坐,“哥儿,你猜猜谁的喜蛛结的网好?”,她伸出五指,“一是我的,二是寒露,三是冬至,四是小寒,五是小雪。”

    庭山妖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摇了摇——一,肯定不是。

    秋分看懂了,假装生气地撅起嘴:“哥儿你怎么就不盼着我点好的呀。”

    庭山妖又笑了下。秋分抓的蜘蛛,九成九有白露给她做参谋,结出的网定不会差。她戳穿得太早,有何趣味?

    小雪看出不对劲来,也挨着庭山妖坐下:“哥儿怎么——”

    小寒迅速捂住她的嘴,而秋分挤眉弄眼地朝她在喉咙处比划了一下,吐了吐舌——哥儿嗓子疼。小雪立刻紧紧闭上唇。

    “现在就看喜蛛太早了罢。”蓝玺坐在阶下,用指腹调着胭脂的颜色,“不该是拜月娘后再验看么?”

    “是吗?”秋分挠挠头,“我怎么记得玦娘说是先看呢?”她左顾右盼了一圈,“玦娘——玦娘——”

    “玦娘被陆先生叫走了,还没回来呢。”冬至道。

    秋分惊讶:“怎么去了这么久?”又看了眼擦黑的天色,“月亮都快出来了。”

    “不清楚,”冬至摇头。

    “那到底看不看呢?”秋分托腮,小手蠢蠢欲动。

    “要让喜蛛结一夜网,到明晨才能看的。”一只手盖到木盒上,几人抬头看去,正是苏聿。

    秋分大失所望:“真的吗?去岁时好像不是这样的……”

    冬至戳了戳她:“你忘啦?那会子哥儿病重,抓了喜蛛都忘了看,等想起来去开盒子的时候,全都不动弹了。”

    “哦哦,好像是呢!”

    苏聿从秋分手中拿过几个木盒,搁在一旁的矮几上:“就这样放着,让它们安安静静地结网即可,不要拿着跑动,也不要掀开偷瞧,这样结出的网方能又密又精巧。”

    小丫头们豁然开朗。

    “先生懂得这样多,是也常过七夕么?”小雪天真发问。

    苏聿失笑:“某只是见过家中姊妹拜七娘,实际知之甚少。”

    “那先生家过七夕时是如何?也会拜月娘、捉喜蛛、穿七孔针么?”

    苏聿想了一想:“大抵是会的,然某离乡多年,一些旧事也记不大得了。

    “不过——”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果不其然面前立刻凑上来四双亮晶晶的眼。

    “有一年七夕夜,某倒是曾遇见过一只小妖怪。”

    话音刚落,小丫头们就大呼小叫起来。

    “妖怪!”

    “是什么是什么?”

    “先生快说!”

    生怕苏聿要走,小雪赶紧往旁一让,拉着苏聿一起坐到榻沿。冬至和小寒也围上来,摆足了要听故事的架势,竹榻边顿时挤满了小脑袋。药炉后头的处暑不敢乱跑,握着蒲扇一脸认真,耳朵却也支得高高。

    庭山妖本正头昏眼暗,察觉苏聿被推到身旁,本已懒得再赶人了。结果小女童们一围上来,苏聿往后让了让,不可避免地便贴上庭山妖的衣袖。青年清冽的气息靠近,庭山妖更加不快,伸手随便抓住一处就狠狠一掐。

    苏聿面不改色,借着衣袖的遮挡,右手挪到腰侧攥住庭山妖的手指,使了点力气拉开,却没有松。

    “是某少时的事情了。”

    他言笑如常。

    “那夜恰巧家中有客,于院中设坛祭月,某便在旁作陪。

    “奇怪的是,彼时月为蛾眉,却光华皓皓,亮甚满月,照得满院都似盈满了湖光水色。其后那般月光之下——”苏聿一顿,顺利地看到小女童们期待的目光,便笑着续道,“便凭空出现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小妖怪。”

    几个小丫头齐齐深吸一口气。

    庭山妖在心里直翻白眼,对这蹩脚的志怪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只一心一意地要拽出被困的手指。然她病弱无力,苏聿又无丝毫要放手的意思,阴影下无声无息地过了几个回合,均是她铩羽而归。

    “逆着月光,看不太清那妖怪的面容,只分辨得出头顶三个尖角,眼睛里烧着赤色的火焰,红得发亮。它盯着某看了半晌,忽就笑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犬牙长得下唇都要包不住……”

    苏聿信口编着小妖怪的故事,分心对付着身后的大妖怪。分明才伤了手,还是他在她昏迷时帮忙上的伤药,掐起人来的威力却丝毫不减。

    这时,认真听的小寒提问了:“先生,会不会是月亮太亮,所以你看花了眼呀?不然为什么只有你一人瞧见了呢?”

    苏聿微笑:“确然,那只小妖怪只出现了不到几息的时间,某眨了几下眼,它便消失了。加之旁人均未看见,某当是幻觉,随后年岁渐长,亦忘记了此事。”

    “但是——”

    手心传来细细的刺痛,是庭山妖在用开裂的指甲尖掐他。苏聿垂下眼睑,轻转了下手心,让她的指甲更深地陷入掌纹中。

    “某后来得知,那日所见,皆是真切。”

    十年前,兰夜花间,月华如练。几步之外是衣饰精致、满面虔诚的少女辛氏,抬眼却见屋檐瓦楞之上,凭空现出一个戴着伥鬼面具的黑影,墨色袍子轻飘飘地罩在身上,鼓着满袖夜风,被皎白蟾光映着,森然如阴凄的妖。

    他看得怔了,那妖亦不躲不闪,与他相望。倏地风大,满庭夜合花似绒绒的伞飘散,须臾花影落下,屋檐上却已空无一物。

    回过神时,辛氏正来牵他的袖口。他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心中闪过一刹那的念头——那个伥鬼面具若是戴在她脸上,想来更合适些。

    那一幕,他当是极短促却又极奇离的一瞬幻梦,经年至此,才知道那个小妖怪替他除了美人面的恶鬼,却亦因此幽囚受辱。

    从威风凛凛的小妖怪,日渐变成枯槁伶仃的大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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