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纬此人,我大致有些印象。”蓝玺忖思,“他是晁光宇幼弟的——”

    “是晁家三房的独子。”玦娘轻声补充,“他的祖父早年为救晁老将军,死在了战场上,膝下的单丁体弱,生下的晁纬也没有习武的天分,就听了晁老将军的安排从商,后来在这一途颖脱而出,接手的晁家生意也就愈来愈多。”

    “让一个贪欲过重、目光短浅的小辈执掌大局,可想而知余下的晁家人是多不中用。”庭山妖讽道。

    蓝玺怪讶:“那你当年默许此人在平陵暗贩私盐,岂非纵虎归山?”

    庭山妖嗤声:“刘荥贪得无厌,将主意打到军饷头上,不找个更贪的人,如何虎口夺食?何况比起军中无饷、难御外敌,晁家中饱私囊算什么大事。

    “但私盐是一本万利的肥肉,事到如今,晁家哪舍得吐出来。”她拍了两下手,凉凉道,“活该被噎死。”

    玦娘道:“幸好陛下未答应与晁家结亲,否则便要投鼠忌器了。”

    “苏聿和凌央一手带起的摇光军,足够和晁家分庭抗礼,为何要便宜晁光宇当外戚?”庭山妖哼声,“后位妃位都该留有大用,他又不蠢。”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蓝玺站起身,“晁家贩卖私盐说得通,摊上谋逆却过了些。老身与大雪进城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也别忙着恼,好歹是个世代功勋,苏聿当不至于做得太绝。”

    “进城做什么?晁纬是报应不爽,晁光宇亦是为虎作伥,谁管他们死活。”庭山妖喝道,“不许去!”

    蓝玺深吸一口气:“若晁家倒了,京中局势必有大变,你不在乎晁家,那连这些个也不管不顾么?”

    庭山妖绷紧下颔:“……”

    “走罢。”蓝玺拄起铁杖,示意大雪跟上。

    屋内寂若无人,许久,庭山妖用力一扫,粗陶杯子应声而落,溅出几滴茶水。

    “糊涂——”骂了半句,她呛咳起来。

    秋分赶紧拍拍她的背脊:“哥儿不气不气,别没得又气坏了身子。”玦娘亦忙膝行过去扶她,劝道:“蓝玺说的是,一切未有定数,且再看看。”

    庭山妖喘息着,用力闭上眼。

    而大雪跟着蓝玺一路走到林中,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婆婆,哥儿向来不喜晁家,这次晁家遭难也是自食恶果,我们此去……真的有意义么?”

    蓝玺哑然自笑:“傻小子,连气话都听不出来,你真当哥儿是铁石心肠么?”

    大雪愣了愣。

    “她再怎么看不惯晁家的做派,归根究底,晁光宇到底帮她撑过了那九死一生的十年,如果没有晁家和晁家军,她哪能活到苏聿入京讨逆的时候。”

    大雪恍然大悟。

    “况且——”

    蓝玺面色渐肃。

    “晁家要倒,也不能倒在这个时候。”

    根深蒂固的献京世家,与被苏聿纳入羽翼的南境新贵,正处于微妙的平衡中。晁家不仅在兵力上与摇光军旗鼓相当,在世家中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苏聿在京中根基未稳,倘若此时对晁家动手,贵戚权门唇亡齿寒,怎会善罢甘休。一旦闹将起来,庭山妖十年心血铺就的路,就尽数化为乌有了。

    如此,她怎可能不恼。

    蓝玺吹了声口哨,须臾,身姿飒爽的白狼便自密林中一跃而出,鼻翼耸动,用唇吻蹭了蹭她的手。

    “霜风,今夜你守在哥儿院子里,除了值夜的处暑与小寒,别让旁人靠近。”

    霜风低嗥一声,迈开脚爪转身朝小院走去。

    “婆婆,是有什么不对劲吗?”大雪纳闷,“山上又无外人在。”

    “没什么。”蓝玺重新拄起铁杖往前走去。

    次日向晚时分,蓝玺与大雪才回到山上。彼时庭山妖本正在晾药,闻言当即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慢些喝。”玦娘拍着她的背,又喂了颗缇桑子给她,扶她坐好。

    “老身去了趟相府。”蓝玺进门,第一句话便道。

    “如何?”

    “私盐一案倒是明了,”蓝玺坐下,顺手拿过案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就是晁纬本就不满与官盐分润,见派去平陵的盐官位卑言轻,便买通船夫凿沉了运盐船,想着盐遇水即化,盐官定难辞其咎。结果盐官是个有骨气的,拿了项上人头作保要查个水落石出,偏偏还真让他争取到了时间。晁纬见事情要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就买/凶/杀/人,伪作自尽,连带着运盐船的船夫也处置了。没想那船夫命大,被暗派到平陵的廷尉监捞着了。”

    庭山妖抿唇不语。

    “那谋逆是怎么回事?”

    蓝玺看了发问的玦娘一眼:“这桩反倒耐人寻味些。”

    她原想再饮口茶,见杯中空了便作罢。

    “今年春始,京中就流传起一个叫《妖君断》的话本,道是山中妖孽吞食皇帝、化作其形,尔后兴风作浪鱼肉百姓,最后被太子斩于剑下、灰飞烟灭的故事。原便是化用了苏聿讨伐你与刘荥的事,算不上大逆不道,偏偏里头添油加醋地加了一折,说那妖君实为死遁,真身尚在逍遥法外。”

    “原来如此。”庭山妖蓦地冷笑,“初春,是晁光宇同凌央相争北域兵权的时候罢。”

    “嗯。”蓝玺颔首,“按廷尉府所奏,是晁家不满苏聿偏袒凌央,借此话本谣传苏寄未死、苏聿逆天无道,从而向苏聿施压。”

    “呵。”庭山妖皮笑肉不笑,“于苏聿而言,就算苏寄真没死,也不外是捡回一条命苟且偷生,哪能威胁到他半分。而晁家再怎么蠢,也不会傻到会觉着一个话本便能让苏聿有所忌惮。

    “不过是苏聿借这个巧罗织的罪名,硬要把黑锅扣到晁家身上罢了。”

    “与我所想不差。然晁家似乎信以为真了。”

    庭山妖蹙眉。

    “晁光宇在朝堂昏倒后,回府便被诊出了卒中之症。”

    “这——”玦娘惊呼。

    庭山妖:“……”

    “上了年纪,惊厥加上征战留下的伤病,如此也属正常。”蓝玺初闻此消息时,亦有些慨叹,“苏聿派了好几个医丞过府诊治,许是看在晁光宇父子勋劳的份上,今晨亦让执金吾都撤走了,只留了口谕,命晁家人不得擅出。”

    “……人怎么样?”庭山妖嗓音稳静。

    “柳文彦代丞相去了晁府探望,似乎不太好。虽然勉强能吐字,神智也恢复了些,但已经得了偏瘫,人也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医丞已经暗示晁家可以准备后事了。”

    “……”

    玦娘张了张口,见庭山妖面无表情,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许久。

    “既如此——”

    庭山妖冷淡道。

    “届时包份厚实些的帛金,以柳家的名义送去罢。”

    说完,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往底下缩进去躺了。

    蓝玺扬眉。

    “哥儿!”玦娘急切,“哥儿不想一想法子,救救晁老将军么?”

    “我能怎么救?”庭山妖闭着眼,“他生了病,我又不会医,你若是心善,该去求容玖才是,求我一介病者做什么?

    “何况眼下苏聿铁了心要收拾晁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又是如何觉得,我能从当今大胤之主手中,把晁家完好无损地捞出来?”

    “可是……”玦娘讷讷,“晁老将军,还有两位晁将军,都救过我们的命。如今北域还在靠晁大将军父子坐镇,并非没有和陛下商量的余地,哥儿敏慧,该能想到法子才是。”

    “法子有的是,”庭山妖呵笑一声,“只要晁家愿意交出兵权,或让晁家军并入南北军,从此将领兵士归属,晁家无权置喙,不信苏聿还会再赶尽杀绝。

    “毋宁说,晁家若真舍得如此,再太平三代都不是问题。”

    蓝玺锁着眉头:“且不说晁家舍不舍得这样大的家业,即便说到晁光宇跟前,你就保证他肯听?”

    “他当然不肯听,否则怎会落到如今下场。”庭山妖语带讥诮。

    “丞相——”蓝玺话刚出口,旋即摇头,“晁光宇看不惯丞相,他劝也没用。”

    屋内再度陷入凝滞的寂静。

    “倘若……”

    玦娘嗓音微微打颤。

    “倘若是哥儿……亲自去见晁老将军呢?”

    蓝玺愣了一瞬,断然斥道:“说什么胡话!”

    “妾并非妄言。”玦娘忙分辩,“执金吾已不在晁府中,也无戒严,只要用当年的暗语通知邵康,买通几个家仆,加上妾的障眼法,要见到晁老将军并非难事。哥儿是先代君上,说话分量不轻,又深谙晁老将军脾性,定能劝服他老人家。”

    “晁光宇不知哥儿未死,也不知她实为长公主,要是他向苏聿揭发废帝苏寄还活着一事——”

    “晁老将军一定不会。”玦娘道,“他若承认哥儿与他会面一事,便坐实了始终与废帝有所往来的事实,这才是实打实的谋逆大罪。就为这个,他绝对不敢说出此事。即便事后他抖露出去,妾那时早已带着哥儿离开,而卒中之人的胡言乱语,不会有什么人信的。”

    蓝玺仍要反驳,就见玦娘重新转向竹榻:“就算这样还救不了晁家,再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十年的老臣,哥儿……就不想见见晁老将军最后一面么?”

    “你——”蓝玺恼怒,拂袖不语。

    少刻,原本一言不发的庭山妖开了口:“玦娘,你觉得我该去,是也不是?”

    玦娘未料到问到自己身上,一呆,下意识应道:“是……”

    “晓得了。”

    她似是困倦,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什么,侧过身卷好被子,背对二人:“出去罢,明日再说。”

    蓝玺顿住,半晌沉沉叹气,“咚咚”拄着铁杖走了。玦娘低头应好,吹熄了灯烛,掩门离开。

    重归沉寂的木屋,清苦药味盘桓不散,伴着被夜色吞噬大半的暮光,像浓得不见底的棕黑药汤。晦暗中,庭山妖缓缓睁开了布条下的双目。

    第二日清晨,她睡足了醒来,穿衣梳洗毕,绾起长发,先让立冬扶着自己到院中转了两圈,歇息片刻后,将一大碗粥喝得干干净净,又从容饮下一碗药,漱口净面,难得露出精神很好的模样。

    “玦娘,进城联系邵康。”她道,“戌时一刻,到端林街东侧吴记饼铺对面等我。”

    原正收拾碗盘的玦娘手一抖,险些以为听岔了,怔怔:“什……什么?”

    庭山妖从容:“我今夜要到晁府上,去安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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