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弦倦怠地闭了下眼,指尖搭在心口的位置。虽然刺的是偶人,但剜心之痛是实打实的。贯穿心腑的疼痛连着灵体剥离、重回原身的冲击一起,当即迫着她又发作了一夜的痛症。再度醒来,已是傍晌,心口处依旧残存着幻痛。

    大雪刚从街上买了吃食回来,将篮子递给寒露,这才摘下斗笠抹掉脸上的灰:“到处都是巡查的兵丁,几处大商铺的店门口也贴着哥儿的画像。听说,现在每个出城的人都要被搜查盘问一番,才能放行。”

    “有没有人跟踪你?”秋分忙着给宗弦喂粥,分神问。

    大雪点点头:“买完包子后,总觉得有人盯着我,我就绕去了家客栈的后院,把他们甩开了。但回到巷口的时候,也看到有人在朝我们这个方向指指点点着什么。”

    宗弦咽下一口热粥:“昨日来时,附近的人见我们面生,自然存疑。加上今天满城风雨,疑心自然更重。

    “接下来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苏聿知道我无法现身人前,一定会转而留意行踪蹊跷的老媪和小童。”她将头转向一侧,“蓝玺,上街采买之事交给你和大雪,你们扮作祖孙一并走,方不那么显眼。”

    “行。”蓝玺道,“铁杖也先留在屋内罢。”

    宗弦点头:“如果遇着左邻右舍被问起,你便说——”她想了想,“是带着和离的女儿与几个外孙来此暂住。”

    蓝玺嗤笑:“老身才不想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口中如此,到底还是同意了她的安排。

    寒露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倒入碗中晾凉,尔后问道:“哥儿,药材我们只带了六日的分量,可现在风声这样紧,是否要想法子再去买一些来?”直接拿着方子到药铺大抵不成,得几样几样地拆分,跑多几家铺子买才不被发现。

    “不必,”宗弦歇了歇气,“我们三日后就走。”

    秋分有些担心:“如今陆先生——不对,皇帝——”她脑中还有些转不过弯来,不明白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陆先生,怎么就变成了如隔云端的九五之尊,“急着找哥儿,为何不多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走?”

    宗弦指向面上的布条:“无论绑着还是摘下,我的模样都太过显眼。只要出城的搜查一日不松懈,我就一日不能露面,躲得再久也是徒劳。”

    “中元节……”寒露喃喃自语,灵光一现,“是因为面具吗?”

    中元是飨奠众鬼的日子,夜里除了要放河灯、设路祭、拜土地,还时兴戴妖鬼面具,护送先祖的亡魂平安归去。起初多是些狰狞凶恶的赤鬼青怪面具,然几百年过去,种类也丰富起来,锦雀、狐狸、玉兔、百花等更精巧好看的式样,已然成了时兴。

    宗弦漱了口,续道:“当夜的宵禁会往后推一个时辰,上街的人只多不少,戴着面具混入其中,也不会惹人注目。而城中的守卫势必要分走大半到街上巡逻,一防火情,二防贼盗。这样一来,城门处的守备薄弱,进出城的人又增多,加之夜里光线晦暗,兼有面具遮挡,混出城外会比寻常白日简单得多。”

    她语气笃定。

    “所以,要走,只能是中元夜。”

    三个小童恍然大悟。

    蓝玺有些不可思议:“你莫非下山之前,就想到了这一步?”

    “不然呢?”宗弦一副理所当然,“若非赶上这个时机,我怎可能以身涉险?”

    蓝玺气笑了:“真是妖怪。”但她依然不放心,“只不过,你能想到利用中元那日,难道苏聿想不到?”

    “他当然想得到。”宗弦往后一仰,搭在被子上的手掌心朝上,慢慢抓握了两下,“这么招摇地大肆搜查,就是为了让我们寸步难行,逼我们只能在中元那日行动。

    “因此,到时表面上城内的警戒会变松,但他暗中一定会拨派更多兵力到处巡查,等着我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秋分急得顿脚。

    “什么怎么办,”宗弦语气轻松,“我知他设好了陷阱,他定也猜到我会将计就计。

    “我同他,皆是孤注一掷。”

    她碰了碰手边的药碗,觉着温度合适,便端起来喝尽了,也没要饴饧,挪了挪身子重新躺下,打了个呵欠:“好了,都不必担心,这两日行事多留个心眼便好。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后头要操心的还多的是,都先把精神养好了再谈。”

    寒露收走药碗,转身时和秋分对上了目光,两人均面露犹疑。秋分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哥儿,玦、玦娘真的背叛我们——哎哟……”

    脑门上挨了个响亮的爆栗,她抱住脑袋,眼泪汪汪地看向蓝玺。

    “她从未将心放在我这儿,谈何背叛?”被窝下传来宗弦平淡的声音,“此事不必再提了,去用饭罢。”

    “哦……”

    秋分瘪嘴,跟在蓝玺等人身后朝主屋去了,迈出门槛没几步,又急忙折回来悄悄把门带上。

    不比山中幽静,即便宅子位置偏僻,到底是被人烟簇拥着的。除去从主屋的方向传来的模糊说话声,一墙之外,门扇吱呀,笑语闲谈,轻一声重一声的劈柴响,小儿盼着开饭的磨缠,或远或近地越过墙头窗沿。空气染上了各户炊烟,裹缠在一处,凝成一片暖烘烘的气味。

    困意侵袭着神智,宗弦却总觉不安稳,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从衣襟探进去。触感光滑,带着凉意,心好端端地在平展的肌肤下跳动,没有一丝裂缝,也没有黏腻的湿意。

    手指再一次蜷缩起来。

    偶人是没有血的,那些温热甚至滚烫,皆是苏聿的。

    ……皆与她无关。

    日影西斜,天上云层斑驳,叫细碎的余晖一照,似香灰上撒了金箔,泛出粼粼的光。飞鸟忽高忽低,张开羽翼引颈长鸣,披着霞彩,自重叠宫墙的一角轻盈掠过。

    宣元殿前,天光仍很明亮,但飞檐斗拱下早已灯火通明,连着两侧廊道的盏盏宫灯,铺开光华辉煌的长卷。飞檐之上立着姿态威严的脊兽,逆着光勾勒出清晰的线条。高啄檐牙下则悬着瑞兽凤鸟的铜铃,随着若有若无的风无声地摇动。从殿门前旷阔的月台往下,汉白玉雕的丹陛映着夕照,像镀了层薄薄的金,其上祥龙腾云驾雾,气势凛然,双目炯炯地盯着阶下的来者。

    柳敬之一身布衣,整肃衣冠后,端端正正地在丹陛前跪下,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朝服朝冠连同官印高高举过头顶,清瘦的背脊屹然挺立。

    远远瞧见的宫人吓了一跳,忙跑来恂恂问道是出了何事。柳相一言不发,只依旧执着地跪着。宫人无法,只得赶紧吩咐人去明徵殿传话,自己一步也不敢远离。

    苏聿听闻内侍来报,只撂下一句“一个时辰后宣丞相来此”,便继续批阅奏疏。梁全礼摸不透苏聿的心思,又恐老丞相跪出个好歹来,出殿门招招手,悄声吩咐人送茶水软垫过去。虽说日头已慢慢沉了下去,但地上余热未散,万一柳相受了暑气,这个年纪一倒下,那可不是两剂药能恢复过来的。

    而翌日,宗弦便听说了柳相被罚跪又罚俸的事,但具体缘由,却只有暧昧不清的“御前失仪”四字。她沉默听完,只是继续啜饮碗中的茶汤。

    “今晨柳相也未上朝,告病在家。”大雪补充,“恐怕是丞相去为哥儿求情,惹恼了皇帝。”

    “丞相到苏聿跟前说了什么并不难猜,”蓝玺道,“但苏聿是否真心罚人就难说了。”

    “婆婆,这是什么意思?”秋分问。

    “苏聿此举无非两种意图。要么是真恨哥儿,得知丞相与哥儿沆瀣一气,因而迁怒;要么是苦肉计,藉此让哥儿知道她若再躲下去,相府晁府皆会被她牵连,逼哥儿束手就擒。”蓝玺冷笑,“雕虫小技,不足为虑。”

    “还有一种,”宗弦慢吞吞道,“苏聿要敲打的不是我,是相府。柳相名重,天下皆知,虽然比晁光宇识时务,却也不是可放任的势力。用一个仅他二人皆知、外面却毫无头绪的由头来要挟,叫柳相有苦难言,何尝不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秋分立刻握紧小拳头:“那陆先生也太坏了!柳爷爷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这么对付他!”

    宗弦咳了咳:“另外,最坏的一种可能——

    “柳相完全信赖了苏聿,这出苦肉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秋分愣住,“哥儿是说,连柳爷爷也要背叛我们吗?”

    宗弦转向蓝玺的方向:“别忘了,柳相是因为我提出扶持苏聿,才不计一切相帮的。说到底,他老人家忠君,忠的是苏聿,而非长公主。”

    “老身明白你的意思。”蓝玺道,“若真如此,相府便已不能信任。这两天,我们决不可再出现在相府附近,尤其是你,大雪。你去相府传过信,万一被门子认出来,就是引祸上身。”说着,她瞟了眼宗弦。向来离她最近的人,一个玦娘一个柳敬之,皆非全心全意忠于她,真是讽刺。

    大雪重重点头:“是。”

    寒露紧张地攥住袖口:“陆先生追查我们这样紧,我们——真能逃出城么?”

    宗弦哼笑:“谁说不能。苏聿做出这样多小动作,无非就是要逼我现身。看似不择手段,焉知不是他走投无路。

    “只要我们不咬他丢下的任何钩子,到了后日夜里——”她气定神闲地弯了唇角,语调却凉凉,“苏聿只会比现在还着急。

    “只要他自乱阵脚,赢的就是我。”

    她一翻手中空空的茶碗,笃定地往案上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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