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深得不见底的药汤润湿干裂的嘴唇,宗弦未理会拿着羹匙的碧桃,自己捧着药碗安静吞咽。雁字用帕子包好饴饧递上,她没拿,碧桃试探着倒了杯茶水来,她也没喝。

    “什么时辰了?”

    待最后一滴药汁入喉,宗弦开口,声音喑哑。

    雁字赶紧道:“回姑娘,酉时五刻。”

    “日子?”

    “七月十七。”

    “这是何处?”

    “宁安宫玉晖殿。”

    “……宁安宫?”

    雁字一愣:“是……”

    宗弦“咣当”砸了手上的药碗。

    碧桃雁字均吓了一大跳,却见宗弦弓起身子呛咳起来。刚喝下的药涌回口中,她捂住嘴,强忍着要咽下,指缝却瞬间一片濡湿。

    “姑娘!”

    “宗姑娘!”

    两人忙扶住宗弦帮她顺气,廊下正看着小丫鬟们点灯的南枝闻声跑进屋内。门外早有机灵的宫女跑去正殿传信,这边刚收拾妥当,苏聿便匆匆赶来了。

    雨浇暗了最后一丝日光,宫人们点亮所有烛台灯盏,清理干净地面,随即静悄悄地退出去。殿内光华流转,映在素净窗纱上,顺着水珠无声淌落。屏风上彩凤双飞的纹绣纤毫毕现,兰沉香丝丝缕缕的烟气氤氲开,凤羽绚烂处如有祥云升腾。床前的檀木架上斜着一朵芙蕖,未敢插瓶,素白花瓣盈盈绽开,匀净又自有一股别样的艳丽。

    宗弦发丝凌乱,鬓角微湿,气息仍有些急促,身上无半分力气,只凭着腰后肩下几个软垫,勉强撑起一个坐的姿态。

    床沿往下陷了一陷,清凉水气与水昙淡香越过帐内浓重药味,随着拂动的玄色衣袖飘至面前。宗弦皱眉,用未受伤的手抵着软垫费劲地要往里侧挪去,苏聿却抬手用指背碰了下她的额头,轻而易举地让她的躲避一下子化作徒劳。

    所幸苏聿只是一触即离,也未言语,只等着宗弦的呼吸声平缓下去。

    帐外暮雨灯花,风摇影动。

    “你可记得,自己为何在此?”良久,苏聿问。

    宗弦冷笑:“我只是发病,不是失忆。”中元夜那一刹那的惊惶、恐惧与不甘,她怎会忘,又怎敢忘。

    “那便好。”苏聿忽略她声音中的恼怒,“今晨之事想来也没忘记了,孤亦可省些口舌。”

    宗弦登时回忆起自己不受控制的懦弱狼狈模样,恼火地抿住唇,下颔深深凹陷下去,就听苏聿淡道:“当时在你身边,连同方才服侍你的宫女,分别是碧桃、吟蝉、雁字、南枝,皆为此处的掌事宫女,今后予你差遣。

    “宫长姓周,单名一个宜字,已过不惑的年纪,现由她统管殿内诸事。”

    周……宜?

    宗弦正狐疑苏聿言下何意,听到这个名字隐约觉得熟悉,思索间喃喃念道:“熙嫔……”

    苏聿眉梢一扬:“你还记得?”

    宗弦回过神来,立刻又紧紧抿住唇。苏聿轻笑一声:“确实如你所想,是她。”

    隔了太久的旧事,宗弦在脑海中搜寻了好些时候,才模糊记起熙嫔的一丁点模样。依稀里是个纤柔婉约的美人,在惠帝南巡时被县令长献上,带回宫中。但君恩转瞬即逝,无娘家傍身的熙嫔便成了众矢之的。皇后不忍,曾对她多有照拂。后来太尉府覆宗灭祀,皇后薨逝,苏聿在东宫过得艰难,熙嫔念着旧恩,时常省下自己的月例暗中让宫女周宜送去。

    再其后,苏聿被她讨来清平阁。听崔傅母回禀,熙嫔常借着向太后请安的机会,仍派周宜给他送去些吃穿用度。因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宫长曾对孤说,孤临去南境前,有个不认识的宦官去熙嫔宫中,道随太子南行的仆从不够,将她讨了去。之后,她就一直与梁全礼随侍在孤身边,直至今日。”

    宗弦不耐烦:“与我何干。”

    苏聿心知她不会承认,并不欲在此纠缠,只道:“孤已告知宫长你的身份,往后任何事情都可问她,或由她通传。”

    宗弦当即勃然大怒:“苏聿,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聿声音淡静:“孤说了,孤不会为难你,也不打算取你性命。

    “你是大胤的大长公主,孤名义上的姑姑,既然孤知道你还活着,就没道理任你自生自灭。”

    “苏弦已经死了!”

    “但宗弦活着。”

    宗弦哑了片刻,似是想笑,却带出一串咳嗽。她抬起脸:“那苏寄呢?你不恨苏寄,不恨刘荥?”她火气愈盛,“你倒是圣人心肠!”

    若论圣人心肠,你过往种种又算什么。

    苏聿深吸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道:“那你待如何,非要孤将你打下天牢,所有大刑施加一遭,或放逐到掖庭洗衣烧火,才遂你的愿么?”

    “不遂我的愿,却也比现下强得多!否则你倒是说清楚,为何要将——”宗弦嗓音嘶哑,咬着牙,“——将一个前朝废帝幽禁在君王寝宫中!

    “苏聿,这是你的报复么?”

    一口气支撑不住,她疲惫地问。

    “明知我深恨当着苏寄的日子,却要将我关在此处,叫我日夜寝食难安地煎熬着么?或是说,苏寄这个傀儡,还有旁的供你摆布的价值么?”

    苏聿闻言不怒反笑,冷不丁掐住她脖颈,虎口卡着她弧度冷硬的下颔。宗弦一惊,求生的本能迫着她立刻张开嘴吸气,却又蓦然意识到苏聿并未施力,只是钳制得她不得不与他相对。

    然后她听见苏聿迫近的声音:“你觉得孤会利用你去对付谁?柳敬之?晁光宇?还是尚未肃清的刘党余孽?抑或者,昭告大胤苏寄未死,尔后将你推到宣元殿前凌迟重辟,以解天下万民心头之恨,再彰君威?”

    被掐住的位置,宗弦清晰地感受到血管不受控地急速跳动着。心底涌起深深的厌恶,她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到了这样的时刻,生的欲望竟然让她完全丧失了长久以来死命维系的尊严,丧失了咬舌自尽的决绝。

    而苏聿语气渐冷:“说到底,孤的性命是你救的,被放逐到南境有你的示意,身边的人是你命柳相安插的,回京夺位是你在推波助澜。如今所有棋子归位,孤如你所愿君临天下,你又希望孤如何做?”

    他幼时遭变,艰难求生于宫闱倾轧中,九死一生后被丢到南境自生自灭,旋即得知社稷蒙难,兴复江山的重任瞬间落到他头上。他是太子,享百姓膏血,天命又昭然若此,他更是责无旁贷。往后十数年即便曾有不甘懊丧,到底日复一日念着家仇国恨,强撑至今日。谁曾想这一切还有另一只手在推波助澜,他枕戈泣血的每一步,却原来皆有她的算计与安排!

    她将这义海恩山压到他身上,自己沦落至如此惨境,可又何曾问过他,这恩情他要还是不要,他又受不受得住今时今日迟来的愧恨。

    苏聿克制着手中气力,指尖却不受控地陷入她薄如纸壳的肌肤。

    “要孤对你感激涕零,当一个仁柔寡断、孱弱无用的君王,还是将你恨之入骨,炮烙虿盆用遍,治理出一个上慢下暴的大胤?”

    他低声问。

    “哪一个孤,才合你的目的?”

    汩汩涌动的血液之上是他掌心的伤痕,滚烫而执拗地紧缚住她的呼吸。宗弦头晕目眩,明明轻而易举就能挣脱的禁锢,她却使不上一丝力气,勉力抬起的手无意义地抓握空气,似溺水的人徒劳地抓不住半根浮木。

    下一刻,苏聿松开了手,宗弦瞬间瘫软下去,跌回被褥之中。

    “……宁安宫离崇和宫最近。”

    她刚从窒息般的压迫中解脱出来,就听苏聿语气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孤从明徵殿走到此处,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你若出事,孤随时可以赶到。

    “仅此而已。”

    宗弦僵住。

    “你不信孤会救你也罢,至少该信一信容玖。他已打定主意,要南下为你找栖霞晚的解毒之法。孤答应他,在他离京期间,会拖住你的性命。”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不尽,苏聿站起身,衣袖自锦被上滑落:“若如此你还无法心安,那么——”

    他拨开层叠帐幔,牵动一旁的流苏金钩。

    “就当是孤在报答你儿时的教谕之恩罢。

    “待你病愈,你想去何处,想做什么,孤不会再拦你。”

    足音被重新落下的帐幔掩去,极轻微的风擦过脸颊,兰沉香气再度盈满帐内。宗弦脑中有些空茫,陷入软垫中,半晌,指尖碰了碰才被他掐住的地方。

    苏聿推开殿门,在廊下等候的众人立即行礼问安。小宦官们挑起灯笼,到阶下预备引路,梁全礼则撑起竹骨绸伞,恭敬递到苏聿手上。

    满庭玉簪花落入一地雨中,似湖面上覆了层薄薄的雪。苏聿举着伞走入雨幕,沉沉呼出一口气,心思转至几日前的黄昏,柳相跪在他面前,恳求舍去性命以及柳家一切荣耀,换宗弦一命。

    彼时他许诺道:“她既是被太后逼迫,才成了刘荥的傀儡,如今又被奇毒缠身,生不如死,纵使做了恶事,也算已有报应,孤不会再多做追究。”未料到老丞相听了此话,面上浮现极诧异的神色。

    “陛下为何说殿下是被太后逼迫?

    “是殿下亲自找来老臣共商大计,亦是殿下亲口向太后提出,甘愿李代桃僵,甚至是殿下……”

    老丞相语带叹息。

    “是殿下……亲手杀了苏寄。”

    烟雨霏微中,苏聿顿住步伐,闭了闭眼。

    柳相没有必要在此事上说谎,可宗弦对他的恨意,从幼时到如今,皆不像有假。那她缘何要做到这个地步,甚至背负了千秋骂名,落得骨瘦形销的病躯。他不欲做自作多情之想,只可能是她还有别的目的。

    但她眼下是决计不会据实相告了。

    “让尚食局送些粥汤来,想办法让她吃下去。”

    伞下传来年轻君王略显低沉的声音。周宫长称是,打发人往尚食局去,又命吟蝉雁字进殿内服侍宗弦,看着苏聿的背影消失,叹道:“不知宗姑娘和陛下说了什么,能将陛下气着,也是难得。”

    吟蝉诧异,悄声问:“陛下生气了?”

    周宫长比了个手势,吟蝉立刻噤声,跟着雁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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