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鼓将响,临着夜禁的时辰,一辆马车独自驶出了长乐门。随后,宫门缓慢地在吱呀声中重新合上。

    宫墙上,苏聿背手而立,看着马车没入沉沉夜色中。四处灯火冥冥,照得他面上晦暗不明。

    “妾是背主之人,已无颜再留在殿下身边。”

    今晨,玦娘跪在他面前辞行:“既然容先生欲南下为殿下寻找解药,妾便到北域、西境去,即便只能寻得一丝一毫的生机也好,妾无论如何……不能再对不起殿下……”

    他指节叩着书案,略一沉吟:“你的意思,是要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宫中?”

    “妾已将殿下的所有习惯喜恶,尽数告诉了周宫长。周宫长慈和细致,只会做得比妾更好。”

    苏聿垂下视线:“她现在孤立无援,一举一动都在孤的掌控下,你就不怕孤对她发难?”

    “妾知道陛下不会这么做。”

    “你如何知道?”

    玦娘抬起脸,露出凄惶的一个笑:“……妾就是知道。”

    “你不说清缘由,孤不会放你出宫。”

    苏聿走到她面前。

    “孤知道你是余培,但你一定不只是余培。”

    若她只是余培,便不会在庭山中认出他时,一点畏惧之色也无,反而胆敢将实为废帝的宗弦留下与他独处。但她究竟是在何时识得他,能对他那样言听计从,甚至他请她诱宗弦下山时,还未如何费口舌,未做任何承诺,她便毫不迟疑地背叛了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宗弦。

    可无论他如何逼问,玦娘依旧只是摇头。

    “陛下想问的所有所有,殿下都知道答案。但殿下不愿说,妾也不会说。”她噙着泪,轻声,“妾不会再背叛殿下一分一毫,陛下若要恼,便请降罪于妾罢。”

    苏聿见她坚决,心知逼迫也无用,只好放她离开。

    马车的踪迹已远不可寻,宫墙上风声渐起,晃得灯火更加幽暗。苏聿由石阶步下宫墙,候在墙垣下的梁全礼紧走几步迎上来:“陛下。”随即低声说了两句。苏聿眉头一皱,快步朝宫门处走去。

    很快,苏聿就见宫门一侧的汉白玉栏边上,侍立着几名打着灯笼的宫人。往远处再看,罩着件斗篷的宗弦站在宫道中央,朝着宫门的方向,距离不远不近。宿卫的卫兵正在重新给宫门落锁,沉闷的插销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响亮。而宗弦只是安静听着,直到黄铜大锁严丝合缝地扣回去,卫兵交还钥匙,重新分列两队在宫门两侧站定,她依然沉默不动。

    风吹散了遮月的云层,蟾光轻飘飘地落到人间。

    周宫长扶着宗弦的手臂,见斗篷灌了风,想劝宗弦回去。一抬眼看见站在数十步开外的苏聿,正要问安,就见苏聿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会意,便只朝宗弦道:“姑娘,夜里风大,宫里还温着药呢,先回去罢。”

    见宗弦迟迟不应声,她又问了两声:“姑娘?”

    好一会儿后,宗弦终是点了点头。周宫长立刻扬手,宫人们举着灯围上来引路。宗弦搭着周宫长的手,背向宫门,慢慢迈出了步子。

    苏聿见宗弦一行人离开,这才朝梁全礼道:“回明徵殿。”

    翌日午后,小瑞子到玉晖殿来传信,道苏聿正在召见柳相与晁光宇,问宗弦可想与他们相见:“陛下说了,姑娘还在病中,若见不得就不必勉强。”宗弦思索片刻,允了,派人跟着小瑞子一道去明徵殿迎两位老臣,随即摒退周宫长之外的其他人。

    小半个时辰后,两位老臣步入殿来。柳相一见到宗弦,顿时老泪纵横。宗弦好笑又叹息,扶起老丞相的手,安慰地握了一握,又转向明显还适应不了她公主身份的晁光宇,冷下脸,但还是换了个温和些的说辞:“将军在我面前向来不知拘束二字如何写,今日怎么倒一言不发起来?”

    晁光宇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老臣见过殿下。”

    宗弦冷哼一声,到底同样拍了拍他的手,算是将此前种种翻了篇。

    三人落座,话里话外免不了都是在谈宗弦的病况。宗弦已经腻烦了这样的谈话,有心问他二人与苏聿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柳相罚俸可有别的隐情,晁家悖逆之事又要如何收场。不想刚将话题绕到此处,就被柳相止住了话头。

    “臣等奉了陛下的口谕,绝不在殿下面前提起一个字政事。殿下就安安心心地在宫中养病,不必为臣等操心。”

    晁光宇亦说了句:“殿下只需知道,陛下对晁家的承诺说到做到。”随后便三缄其口了。

    宗弦不甘心,仍要追问,柳相呵呵笑着:“殿下真想知道,何不直接去问问陛下?”

    宗弦被噎住,心里不痛快起来,待苏聿来玉晖殿,劈头盖脸地就问他:“你同柳相他们合起伙来瞒了我些什么?”

    苏聿一头雾水,被气势汹汹的宗弦逼到屏风前,看她绷紧了下颔,已是到恼火的边缘,不得不想了一想,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并未瞒你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等过段时日,旨意下去,你不想知道也会知道的。”

    宗弦狐疑:“只是如此的话,就算让我早些知道了又何妨?”

    “容玖说过,你于今需静养,尤其要少些思虑,宽心养神。如果放任柳相晁老将军与你谈论政事,以你的性子,熬心费力不说,怕是到天黑还不肯歇。”

    被苏聿说中,宗弦怏怏退开,嘀咕:“从前还有大雪在外递消息到山上,现在成日被关在此处,少见寡闻,你是想闷死我……”

    苏聿一字不漏地接收到了宗弦的埋怨,只是好整以暇地笑:“你若身子能有些起色,即便想去宣元殿听政,孤都不会拦你。但现在不成,便是不成。”他拉着她回到食案后,按住肩让她坐下,“用膳。”

    宗弦忿忿。

    但苏聿许是记下了她的话,天亮后,容玖与医丞等人来为宗弦施针看诊,紧接着,蓝玺与众小童也跟着被带了过来。宗弦针灸后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听到殿外的小童嬉闹声,恍惚以为是回到了山中。

    “你今日的气色,比老身上回来时好些。”蓝玺坐在案后,支着下巴看宫女们服侍宗弦,挑起眉梢,“苏聿倒真是说到做到,让这全宫殿的人都围着你转。”

    “那你跟我换?”宗弦没好气。

    “老身若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定跟你换。”

    宗弦懒懒地伸出手:“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就换给你。”然后不出意料地被蓝玺拍了一下。

    碧桃抿着嘴笑,给宗弦梳好头发后端来粥汤。宗弦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粉青釉碗里的红枣,问蓝玺:“外头是在吵嚷什么?顽得那样开心。”

    蓝玺望了窗外一眼:“谁知道。方才有个宫女把他们都叫到一处,说了些什么,自那之后他们就一直在整个宫殿内跑来跑去,没个歇停。问两句,还神神秘秘地卖关子。”

    宗弦弯了下唇角:“那便随他们去罢。宁安宫被冷落了这许久,有些活气也好。”她另换了个话题,“前两日有人来寻你,可是江湖中又有了什么动静?”

    蓝玺闻言冷笑:“不过又是为那几样死物争得死去活来,又要将黑锅扣到老身头上。若非念在是大母的遗物,老身早将它们全送回铸剑炉里熔了。”

    “人心不堪,又与凡铁何干,这不是你常说的话?”宗弦喝了两口粥,着实有些食不下咽,将碗挪开,立刻被蓝玺推了回去。她不快地抬头,知道躲不过,不情愿地重新闷声吃起来。蓝玺笑了下,未说话,只思量着什么。

    不久,宗弦喝完粥漱了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不必顾虑我,铸剑才是你的本行。你在庭山上耽搁这许久,剑庐的事,江湖的事,皆得你回去亲自处理。现在苏聿将我留在宫中,虽是软禁,但至少暂无性命之忧,你已无需再为我费心。”

    “谁为你费心了?”蓝玺嗤声,“老身说过一万次,留你的性命,是为了——”

    “为了待我病愈,好帮你解咒?”宗弦淡淡地打断她,“这黑脸你唱得够久了,我都腻了。”

    她咳嗽几声:“我纵晓得些许灵通,也是因着这副躯壳与生俱来的。于你身上的咒能起多少效用,你和木鸢皆心知肚明。莫说我中毒未深之时,尚只能支撑你片刻,如今我沉疴难起,即便真有绝处逢生之日,也定大不如前。”

    “此事无须你操心,我自有主张。”蓝玺道,“横竖我已习惯如此,就这样再当几十年老太婆,也糟不到哪里去。”

    “习惯如此,却到底不甘心罢。”宗弦挑眉。

    不等蓝玺答话,她复道:“总而言之,我身边已不缺人照顾。你自可重回旷阔江湖,得了空来瞧我一眼就够——”

    蓝玺不客气地敲她一下:“都说了老身自有主张,你一个病病歪歪的药罐子,哪来这么多闲工夫烦心这烦心那的。再多话,老身让容玖开副迷糊药给你灌下去,看你还有没有那个脑子去劳神费力。”

    宗弦磨牙,欲要再辩,就听外头响起几下拍手声。两人齐齐看去,窗外的苏聿温文一笑:“前辈所言,甚合孤意。”

    送上门的出气筒,宗弦立刻把粥碗摔了过去。苏聿接住,随手递给身后的小顺子,走进殿内:“既然醒了,就到院里来罢。小童们盼着你早点醒,又不想进来打搅你,催着孤来替他们看一眼。”

    苏聿说得平常,可宗弦已听出弦外音。敢情不过短短两个时辰,他又重新获得了小童们的信赖与亲近。宗弦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径自站起后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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