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带着小孩从楚执宜身边经过的时候,正看到他那一双含泪的眼睛,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哭得可怜兮兮,如同一只柔软无措的绵羊。

    楚执宜朝他伸手,那小孩有些疑惑地望向她,犹豫片刻之后,才伸出手给她,以为楚执宜要同他牵手。

    楚执宜在他的手要碰到自己之际,又抬起了手,轻轻落在他的头上,是安抚的意思,小孩明白了。

    楚执宜唇角微微弯起,并不是个笨小孩。

    圣上还未宣人觐见,不论是侍卫还是他们,都得在外头这样老实地候着。

    楚向安真正在京城中待的时候也不到五年,从底层武将一步步爬到今日这样的位置,真正升到五品官位还是在两年前。

    他真正面见圣上的次数其实并不多,更不必说这样单独召见的形式。

    当初在关外征战之时也只是副官,只要听从帅令行事,杀伐决断是有,不过那点儿勇气放在一个武夫身上,又在大殿之上、君主之前,便很是不够看了。

    更何况,他能成功官居五品,真正依靠的也是四年前母亲的那一死。

    楚执宜近乎冷漠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懦弱,还有他看向自己目光的埋怨与憎恨。

    四年前,他便是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直到她死去,最后成了他在关外战事中最得意的一展旗帜,此刻站在殿外,恐怕他已经不知将楚执宜骂了多少遍了。

    自同宫人说话后,楚执宜便低了头不再去看他。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勤政殿的门开了,丞相张亭为从里面走了出来,远远地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楚执宜跟在楚向安的身后向他行礼。

    丞相只是淡淡颔首,便又很快离开了此处。

    随后方才进去了许久的太监才走到两人跟前:“圣上召楚大人及楚二娘子觐见。”

    两人这才得以进入殿内。

    大殿门口到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径道,两侧立着红木的柱子支撑的青铜灯具,但一路上的灯都未点亮,只能借着透过窗户上的薄纱的光线看清楚脚下路。

    径道昏黄而漫长,光线只够刚刚好不失去方向,临到有光线的大殿之内前,楚执宜注意到一处漏了浅色袅袅细烟的灯具,灯芯早已被熄灭,只剩下烧得漆黑的残骸,和即将彻底湮灭消失的白烟。

    楚执宜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便被走在前面的楚父用眼神警告提醒她步子再快点。

    两人跟着太监带路到了正殿之内时,只远远看见了个身穿朱色华贵服饰的背影,太监将人带到便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殿内只剩下了皇帝、楚父和楚执宜。

    楚执宜再一次跟在楚向安身后行礼,偌大的勤政殿内几乎能听见他们两人的回音,但圣上并未转过头来,他只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幽叹。

    楚向安沉默片刻,只得以为圣上并未听到他的声音,便抬高了声音,又一次参拜。

    这次的回音声音更甚,奈何上头的人仍是没有回头,就在楚向安提了一口气打算再拜之时,这才听到上头的人声:“楚卿来了,平身。”

    苍老而威严。

    不等楚向安松懈一分,便被他后一句话吓得一哆嗦:“这便是那个在刑场上将燕四救回去的楚二娘子吧?”

    楚向安当即又重重地跪回地上,恨不能五体投地:“小女愚昧,酿下大错,还请陛下恕罪!”

    楚执宜自然是只能跟在他身后一同跪下,不可出声。

    皇上良久未曾说话,就在楚执宜以为又要等很久的时候,上头的人又开口了:“还未定罪,算什么大错?”

    “楚卿起来吧,总这么跪着朕要如何同你说话。”威严的声音看似宽和,却句句不乏震慑,叫底下跪着的人胆战心惊。

    楚执宜刚站起了身子,便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尽量将头埋得够低,以防自己抬头去寻那道目光。

    “楚二娘子,你爹说你酿下大错,你如何看?”圣上将矛头转到了楚执宜的身上,皱眉看向她。

    也正是这个时候,楚执宜抬头看了他一眼。

    眼前这个皇帝已经有五十二岁,前半生戎马疆场,后来整治朝堂雷厉风行,将纨佞之臣一一清理肃查,也给他们楚家下了抄家之令,导致他们楚家全部葬身于火海之中。

    他鬓发斑白,生得细瘦而雍容,目光却迥然有神,苍老而锐利。

    对视之际,似能穿过血肉骨骼将人的所有看穿。

    楚执宜承认他的功绩,却不能以这样平静而毫无怨怼的心情去看他。

    因此她很快便低了头避过圣上探究的目光:“臣女以为,臣女无错。”

    “圣上下旨将燕家人公开处刑又特意命人整治燕四,臣女不过遵命行事,至于后来燕四气息奄奄,臣女也不过凭借本能,不忍枉顾一条险些死在自己手中的性命。”

    楚执宜说完,圣上的目光也并未移开,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十分清楚眼前之人把握着她的生杀大权,但也同样清楚,即便他想要她死,也绝不会在此时。

    良久,只听圣上声音带着笑重复了她的话:“好一个不忍。”

    那日在刑场之上,楚执宜到底有多“不忍”,可全在燕峥身上的鞭痕上看到了,深者可见骨,可她此时却在君主面前坦然地说着自己不忍。

    立时,殿内自圣上所站的高位,到两人所立着的位置,肃杀之气顿涨,他那一声笑更像是高高在上者对底下人愚弄的不满。

    圣上却并未就着此话说下去,反而问道:“方才一路走过来,你可有看清楚路?楚卿?”

    “回陛下。”楚向安惶恐地躬身下去,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圣上的威慑在前,楚家又有错在先,这些已足够他惊慌失措,更何况方才来的一路上黑灯瞎火,他怎敢如实说出来,于是嗫喏半晌,只得不吱声。

    楚执宜感受到那道目光还未离开,她闭了闭眼。

    “朕居朝堂如行夜路,人鬼莫辨啊!”圣上好似并没打算在此事上继续为难楚父,他终于开了口,“前日连幽关的将士来报,蛮族屡次挑衅,已是有蠢蠢欲动之势。”

    上一世楚执宜虽然也救了人,但是却没有圣上传旨来召她与父亲一起面圣。

    两世唯一的区别便是,上一世的楚执宜并没有站出来帮着崔明构鞭笞燕家人,或许这一点,也叫圣上从她这里看到了可以撬动的痕迹。

    楚执宜在脑中飞快地想着其中厉害关系,连幽关是苦寒之地,从前是燕家的旁支在守着,如今圣上处置了燕家,相比是守城将士不干了。

    但事已至此,圣上定然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处置燕家是错,这才说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无奈。

    至于楚执宜,不过是歪打正着又全了圣上的面子,又给他留了余地罢了。

    听着圣上这话,楚执宜便明白了,按照圣上这样杀伐决断的性子,纵然如今对燕家之事存了三分犹豫,如今也只会想依法将其他家处置个干净。

    圣上真正的目的并非是她,而是她的大哥。

    楚家里最有将门之才的楚司文,将来的将帅根苗,要将他放出去,无疑是要楚向安的命。

    果然,圣上话音一落,便见楚向安跪在圣上跟前:“为圣上分忧乃是微臣分内之事,关外战事家小儿到底没几分经验,既是圣上要办之事,臣愿意远赴连幽,平定边关叛乱。”

    语罢,他已叩首在圣上面前。

    楚执宜这会儿本不应该开口的,但她仍是没忍住:“圣上,连幽关臣女曾待过,对于那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臣女自请随父亲一同去连幽关。”

    “不可,执宜到底是女儿家,幼时无法,才留在外头那么长时间,如今有微臣在,自然不可再做出让女儿随臣远征这等荒谬之事。”

    甚至不等身上出口,楚父便直接打断了楚执宜的话。

    圣上将两人端详一遍,才道:“那这连幽关,便仰仗楚将军了。”

    一句话落定,便决定了楚父之后的去向。

    边关之事全是未定,可能是两月,也有可能是两年,此番一去,他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微臣叩谢圣上,给臣建功报国的机会。”饶是他被架在此处不得不自请去连幽关,也仍是要感谢圣上的委派。

    楚执宜也跟在他的身后行礼,心中恍然明白过来,这才是圣上今日特地将她叫过来的原因,并非他要看看那个闯祸了的楚家二娘子是谁,而是因为她是威慑楚父妥协的一个借口。

    想明白这一层后,楚执宜不觉抬头看向那个老谋深算的皇帝。

    这一抬头,正撞上了圣上打量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探究,有提防,有赞赏,还有……怀疑。

    楚执宜几乎是心跳骤然停了下来,随即如同战鼓擂动般慌乱,她将那一眼中的诸多情绪看进眼中,然后转身,跟在楚父后面离开。

    在他们离开之际,楚执宜又对上了那个小孩的目光,楚执宜只看了一眼,并未过多停留。

    她这厢才从皇宫中回府,便听到知棋传来的消息,说那日送过去的补品药材,燕峥一点都没要,还要求要见楚执宜。

    见不到她的话,那些东西他都不要。

    心知楚执宜不想去见燕峥,但知棋一个人做不了这决定,便只好拿来禀报楚执宜,请她亲自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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