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峥到了芳回院时,贺清元脸侧还带着未消散缓解的薄红,眼底看得出一丝异样。

    “怎么了?”燕峥敏锐地出声询问。

    按照贺清元的要求,他此时本该在疏落居等他谈完再来见她。

    可燕峥没能等得及。

    “没、没怎么,她答应了,我这就接你离开,这地方我们今后都不必再来了。”贺清元匆忙回应道,最后一句话声音微微拔高,像是在告知燕峥,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燕峥没信。

    君子坦荡,贺清元并不是会撒谎的性子,这会儿连说一句话都磕磕巴巴,可见没有说出实情。

    了解楚执宜的性子,燕峥想到或许是楚执宜为难了他,因此便没多问。

    他只是将目光落在楚执宜的身上,虽未开口,却是质询。

    这样的目光,上一世他虽清傲,在两人情浓之时也曾有过,每每此时都要逼着楚执宜耐心哄他,说出些自己有如何如何珍贵他的话来,他的面色才会缓解。

    可后来,楚执宜才清楚,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情意有多可笑。

    同样的目光放在此处,楚执宜便没了当时的心境,甚至还多了些煞风景的晦气感。

    哪怕燕峥眼尾红着,视线从头到尾也没从她身上移开,她也没多分给他一个眼色。

    楚执宜方才已经答应了贺清元,这会儿也不想多话,于是转身便要离开,只是没走两步,便觉被什么阻碍。

    他紧紧攥住她的衣角,像是落水之人攥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死死盯着她:“你心仪之人……你将来,可会嫁给那位苏公子?”

    楚执宜原以为他方才盯着自己是为了什么,原来是知晓了这件事。

    她先转头瞧了一眼贺清元,贺清元同她目光对上,半点不心虚,只是摸了摸鼻子。

    她今日是当真累糊涂了,才会叫贺清元在她这占了上风,楚执宜收回目光,看向燕峥,摇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莫不是听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还是底下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了?”楚执宜笑得无辜,潋滟的眼眸眨了眨,好似自己被人陷害了一般。

    “我早同你说了,苏钰公子是我的好友,是幼年便认识的故交,至于今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你问这话,莫不是对我的不信任?”楚执宜说着,皱起了眉毛。

    贺清元冷眼旁观楚执宜拙劣的花言巧语,在他看来,这便是楚执宜连哄他都不愿用心的明证。

    她甚至连一个保证都不敢提。

    可更出乎贺清元意料的是燕峥的态度。

    他信了。

    燕峥道:“我相信你。”

    他说得笃定,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落在楚执宜身上,眼眸低垂,看不清情绪。

    楚执宜闻言得意往贺清元那头一瞥,是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两人之前因燕峥几次针锋相对,贺清元将楚执宜那轻飘飘的态度看得清楚,虽她同自己争过,可到底是没几分真心。

    就连同他对峙也从未睁眼瞧过他。

    这会儿楚执宜刻意一瞥,贺清元却是清楚地看见了她眼中的敌意。

    自己此次是当真触了楚执宜的霉头,竟然因为今日之事不悦了。

    贺清元有些奇怪,他可不觉得楚执宜有多在意燕峥,分明是瞎编出来的鬼话。

    他想燕峥也不是听不出来,竟也便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他倒真没话说了。

    贺清元一脸冤相拱了拱手,不大情愿地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便是我多事叨扰了。”

    话毕,白了不争气的燕峥一眼,便退离了此处。

    岁暮天寒,天色是灰蒙蒙的阴冷,此刻也飘着细碎的小雪,楚执宜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冷然看着身穿绣银白色仙鹤的锦缎衣裳的男子渐远的背影。

    楚执宜将贺清元这尊活佛打发走了,心情是显而易见的高兴,就连回来时看见燕峥还留在房中候她,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她心底并不怎么相信,燕峥竟然真就放弃了这样一个送到跟前的机会,非要留在楚府之中。

    若论前途,他现在离了楚府,在外头哪一处都会比现在好上许多。

    楚执宜一贯将他往坏处想,只觉得他定然在图谋些什么,只是自己如今尚未看清。

    “你当真相信我说的话?”楚执宜回房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满满的怀疑。

    燕峥摇头。

    楚执宜眼神快速一变,没成想他便这样直白地承认了。

    “你要留我,我便不走。”燕峥道。

    方才他紧紧盯着楚执宜之时,她并未看清他眼中神情,此刻却是看得清楚,那一双眼中如井如渊,没多一分光彩和情绪,好像只是在同她阐述一个事实。

    他方才闹了这么一遭,只是想试试她的心意,看她究竟会不会那般轻易地就放他离开。

    楚执宜霎时间有一种心思被人窥见的恼羞。

    她冷笑了一声:“我留着你,自然是因为不愿意贺清元当着我的面将你带走,你是我特意从刑场上救回来的人,倘若轻易便放走了你,那我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功夫。”

    楚执宜终于撕破了她看似温情的假面,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这才是她对他真正的态度。

    往日里在疏落居那些闲暇时的打趣和偶尔流露的情意不过是昙花一现般的假象,燕峥也毫不意外。

    他心头瞬时痛得如同蚁噬针刺,手指攥得紧了紧,才没能叫自己当场失态。

    楚执宜今日实在疲乏,也无心再同他周旋,只道:“我要歇了。”

    她最后丢下逐客令,直接了当一份情面不留地赶他走了。

    燕峥默然离开。

    他才走到门口,便听见房内传来七零八落的瓷器碎落声音。随着他走远,木门逐渐紧闭,最响的那一声是瓷器砸在木门上头碎裂的声音。

    楚执宜几乎要被这个人气得头痛。

    按照她对燕峥的了解,糟了这样一番戏弄欺骗,他至少会冷脸发一发脾气,从没想过他会是这样平静的态度。

    她几乎从燕峥的反应中寻不出一丝和上一世那个他重合的地方。

    是上一世那个他在自己面前全然伪装了,还是这一世他图谋得更深,无论是哪个答案,都叫楚执宜抓狂。

    前世到这一世,楚执宜都清楚燕峥不是简单角色。

    她,累得不行,却没有真的睡着。

    莫名的,躺在床上那一刻,楚执宜只觉得自己心下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夜幕降临之际,知棋见楚执宜还未入睡,便将方才疏落居那边送来的香料放进香炉之内点燃。

    楚执宜轻抿了一口茶,才道:“这香好似与平常用的不大同?”

    烛火明灭间,知棋只觉得楚执宜那张好看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她也看不清楚楚执宜在想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回答:“娘子,这香是……疏落居那边送过来的,说是有安神助眠的效用,我见娘子睡得不踏实,便试着点上了。”

    楚执宜手中捏着那一杯已温凉的茶水,灌了一口,才道:“行。”

    说完这句话,楚执宜才重新回了屋子,安心睡下。

    再没有进入和从前一样的梦境。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这日的争吵过后,疏落居的消息便再没有传到过芳回院这里,楚执宜也再为去过那里。

    她心里为这事烦得紧,又觉得燕峥的态度很是奇怪,捉摸不清楚,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安放他,便索性将其搁置一旁。

    楚执宜自己的事情也不少。

    府内有个教自己规矩的事缠着,府外还有她自己想办的事情。

    楚执宜将自己的首饰银钱之类的物件全寻了出来,又找了知棋让她在钱庄换成了银票,大大小小共换了五百两的银票。

    她写了封信,将过两日城西茶叶商贩沉船事情写在了信中,将信件与银票一同送到了苏府。

    旁人看到这封信只会觉得两者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楚执宜明白,凭借苏钰的经商头脑,能看懂她想要的,也有胆量帮她。

    上一世的苏钰就是凭借这件事情小赚了些银两,这一世有楚执宜未卜先知,她自然能赚回一笔对自己来说有用的银钱。

    她不会让自己再陷入上一世那样孤立无援的局面。

    楚执宜整日待在楚府之内,能活动的范围实在是太小,她若不提前为自己筹划一番,就真要被困死在此处了。

    忙完这些事情后,她才有心思注意,眼下已经是年末。

    今年楚向安不在家中,府中除夕也过得比往日冷清一些,这样的气氛对于楚执宜来说刚刚好。

    她坐在院中正看桂树上的落雪时,侍女前来通传,说是疏落居的人送来了东西。

    楚执宜原先有些困倦的心这才稍稍清明了些,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

    除夕夜送亲友荷包香囊,象征愿在意之人在来年能够摒旧承新,也能吉祥顺利地度过这一年。

    楚执宜若有所思地将木匣子掀开,里头果然是个香囊,里头的香料她闻不出什么,只觉得这种有些类似檀香木的气味,叫她想到了燕峥身上的气味。

    也和那日他特地托人送来的香料有些相像。

    裹挟着花瓣被碾碎时残留的香气与寒冬的清冷一同朝她袭来,只觉自己又被这萦绕周身的香圈禁。

    比之寻常的香囊算是简朴,底下坠着寻常的流苏。

    楚执宜“啧”了一声,随口抱怨道:“我还以为底下会坠同心结什么的。”

    两人已经有半月未曾见过面。

    燕峥这是除夕夜都不愿叫她忘了他。

    那她便也不想再顾及什么了。

    楚执宜两世以来都是随性洒脱之人,用她爹的话来说是执拗,她自己是觉得什么事情都得按照她喜欢的乐意的来。

    譬如眼下,她想见燕峥,便索性去见了。

    疏落居偏僻,自也不会热闹,但楚执宜想,燕峥自己想来也并不喜什么热闹。

    她出现在疏落居之时,燕峥肉眼可见的眼睛亮了下。

    楚执宜笑了一声,对他的这种反应很是受用,哪怕她清楚,聪明如燕峥,早该知道在看到那个香囊时便会来看他的。

    “阿峥,你想我吗?”

    想,当然想。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想她几乎要疯了。

    他的爱意若能得见天日,只怕她此刻只会疑心到用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于是他说:“想的。”

    不掩情意又合分寸。

    可楚执宜却不满意他这句话一般,她上前两步抬手按在他的胸口。

    那日在芳回院不小心绊倒之时,她曾听到过贺清元的心跳,有力而急促,燕峥比之尤甚,犹如战鼓擂,犹如幼兔坠。

    幽微烛火照亮的狭窄房间内,楚执宜水波荡漾的目光,如一盏明灯将他飘忽不定的心照得骤亮。

    他又轻声补充:“很想很想。”

    下一刻,眼前盯着他双目的人逼近,温软落在他唇上,冰冷的触感几乎叫他浑身一颤,不受控制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眸光在一瞬间被点燃,热切而浓烈,滚烫的气息几乎能将她灼伤。

    楚执宜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她是纵容地同他亲近,染了情的眼里映照出他重新活过来的面孔,有一些上一世记忆的她并不难于这样的□□。

    在他手碰到衣襟之时,楚执宜才朝他传递了停止的目光。

    这样轻飘飘的眼神显然并不能轻易阻拦燕峥,他几乎想要吞了她。

    楚执宜在此时冷静出声:“既然想,为何不敢主动见我?”

    燕峥眼睫微微垂下,烛火之下格外楚楚动人,他声音低哑:“想等你先来找我。”

    楚执宜有些好笑。

    倘若他不坦白自己的用心,楚执宜自也清楚,可到底会因他未真诚而不喜,可他太坦诚,反倒叫她生不起来气了。

    到了此刻,楚执宜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些难以抗拒这一世这样乖觉的燕峥。

    于是她很从心地重新吻他。

    楚执宜从不委屈自己此刻的想法和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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