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考成绩出来后,苏夫子捧着一叠考卷进了学堂之内。

    偌大的房内噤若寒蝉,包括楚执宜在内,在场之人没一个不紧张。

    她本对这女学并没怎么上心,可她对苏夫子从初见面便有兴趣,后来又听她讲了许多楚执宜从前没有听到过的大道理,楚执宜因此很重视。

    “接下来我念到名字的依次将自己的考卷取回去。”苏夫子手握考题,一页页翻过,“贺朝盈甲等,字迹工整秀美,引经据典,很有想法;楚执宜甲等;白奉吟乙等,字丑了些,论证得不错,崔凌欢乙等……”

    评判结果出来,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楚执宜听到自己跻身入甲等行列,不免一愣,虽知自己的成绩不至得差,却也想到竟有如此优评,不免微微放心。

    果然这位苏夫子同自己想得一样,是位有想法的。

    苏夫子念到崔凌欢时,楚执宜往她的方向轻飘飘看了两眼。

    崔凌欢哪里不知楚执宜这目光的意思,当时便被这轻蔑的目光点燃了怒火,恨不能冲到楚执宜面前将其考卷给她撕碎!

    楚执宜上前领考卷经过崔凌欢之时,又轻轻哼笑一声。

    这一声轻笑可谓是在崔凌欢身上扎钉子的地方狠踩,她气得呼吸都大声了些。

    一旁的白奉吟看得莫名,将崔凌欢看几眼,又将楚执宜看几眼,凑到楚执宜身侧低声问:“我怎么觉得你在故意惹她?”

    楚执宜笑:“很明显吗?”

    白奉吟点点头。

    崔凌欢此刻恨不能掐死楚执宜的目光更明显些。

    “你不觉得崔大姑娘这一点就着的性子很有意思吗?”楚执宜仍是笑。

    白奉吟默了片刻,明白楚执宜是没打算同自己说真正的原因,方道:“他们崔家出了名的记仇,你还是别惹火上身的……好。”

    白奉吟与楚执宜悄悄话才说了一半,便觉学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她连话也没说完便骤然停了下来,小心地往周围看去。

    直觉整个学堂都安静了下来。

    楚执宜也沉着眼眸往那位正站起来的宰相千金司梦沅看去。

    入女学是得了榜首的她,这一次小考竟得了丙等,是满堂唯二的丙等。另一个得丙等的女子还是上次与自己做好姐妹垫底的娘子。

    同在学堂已有一段时日,大家对彼此的脾性也算了解。

    这位司姑娘最是心高气傲,并非与人交恶的那种,相反这位司千金处处随和,只是看得出自幼便是京城第一流,从未落过人后,自然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成绩如此差劲。

    “学生在学堂内尽心恭读数日,不敢说评说自己萤囊替火,却也不想竟是如此,敢问夫子,学生错在何处?”

    不似众人想的那般,司梦沅很是平静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目光诚恳地在请教。

    “这正是我想说的。”夫子拿起她的考卷,“你的资质是上上甲等,书写亦是,论胸中文墨,你当属第一。”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因为司梦沅担得起榜首。

    这一份考题不似往常的题目,政论体与平日的饰物或抒情言志的诗文不同,若太多引前人之言,反而显得刻板。

    “我要教你们的并非是熟读诗书史略,若没有明辨之能,再多书卷堆在眼前亦是枉然。”

    司梦沅不解,她对夫子有着的绝对尊敬,于是立在原地仰头看向苏夫子。

    “学生以为,我等身为女子,以父为天,以夫为主,尽心辅佐,自成规矩。倘若人人都有成见,人人都要明辨,岂不是乱套?”

    “这便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个道理,圣人可以是错的,书上东西也可能是错的,你们可以和这些大道理不同,也可以和这世上的旁人不同。”

    司梦沅垂眸低声道:“学生受教。”

    其他学生也附和应声:“学生受教。”

    她们心知苏夫子这话非单单同司梦沅所说,亦是同她们所说。

    白奉吟低声同楚执宜道:“我早听说这位苏夫子当年特立独行得很,从前上课时还不觉,以为言过其实,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有何传言?”楚执宜看她。

    “创办女学,我朝唯一一个封侯为官的女子,还有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若拿去隔壁,只怕要被李学究指着鼻子骂为祸天下。”白奉吟扬眉。

    楚执宜不动声色地想,你以为没人骂过吗?

    上一世楚执宜第一次见这位苏夫子时,便是她孤身立在自己面前,直面她沾了血的长刀,阻拦她打那最后一仗。

    苏夫子性情孤僻冷清,可她初见这人便觉不是善茬。

    后来自然也没听她的。

    不过,她虽在此之前没见过苏夫子,却是听说过这人的。

    这位名震京城的苏夫子名声从来不好,不论是出身还是做事,包括后来办学教书,都是让世家儒生恨不能扔菜叶拿水泼的惹人不忿。

    这样一个特立独行之人,在世上自然是茕茕孑立的,也自然是为人所不容的。

    被人排挤,惹人嫌恶,却仍能被圣上授予官爵。

    原因还是楚执宜上一世闭眼前才想明白的。

    人生漫长,闭眼的那一刻也同样,她将自己那一世的事情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短短几秒钟。

    竟然还留了一半的回忆时间给这位苏夫子。

    当年她孤身一人骑马远赴越州,身着青衫,冷脸挡在她的面前劝她别战、别赢的一幕,楚执宜如今仍然记得。

    京城相术师苏落玉凭借三卦在京城中站稳了脚跟,让那些眼红或嫉恨之人拿她无可奈何。

    她的三卦之中,有两卦都属于楚执宜。

    其一,我朝十年内必出一名将,骁勇善战,横扫千军。

    彼时越州边境的匈奴将领正嚣张,圣上为此烦忧不知数日。

    闻此卦后,心大悦。

    后来果真应验,不过是在楚执宜身上。

    圣上惊讶万分,朝臣也将她当妖孽视之,不过他们别无选择,在内忧外患的时候,让楚执宜为将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其二,拜将后三年身死。

    这一预言苏落玉只同圣上说过。

    也是楚执宜死前,才知道此事。

    楚执宜看向立在学堂中间的苏夫子,有些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将天命、人心、世事都看得如此清楚的人,竟然也会为了自己的一则预言追悔。

    这日下学得晚些。

    崔凌欢满腔愤懑地回了家中,正巧底下人给她送来新烧好的瓷器。

    她气得将名贵花瓶和一应杯叠全摔碎在了地上,听着这清脆的声音,心情这才稍稍回缓。

    崔凌云进来时便看到一地的碎瓷片,便知崔凌欢又心情不好。

    他也不忘跟前走,只远远看着那一地的残渣,慢悠悠问:“今日下学回得这么晚,又发这么大脾气,谁惹了你?”

    “还能是谁,除了楚家那个野丫头,还有哪个人呢会这般惹人厌烦!”

    崔凌云听得眉头一皱:“就是那个在刑场上跟父亲做对的野丫头?”

    崔凌欢点头。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你可是咱们崔家的女儿,她一个区区小吏从小养在关外的女儿,何须在意?”

    崔凌欢冷哼一声:“兄长你是不在意,父亲也不在意,所以那次才在刑场上叫她将人带走了。”

    那日刑场之事若无楚执宜插手,她也会求父亲将燕峥留下来。

    只是被她抢先了一步,还就此将人留在了楚家,只这一点崔凌欢便不满到了极点。更何况如今同在学堂,楚执宜几番挑衅。

    崔凌云没说话,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燕家人这会儿已经被铲除了个干净,如今留燕峥这个未烧尽的野草活着,实属心头大患。

    他今日正巧过来,便是因的这几日崔明构在朝堂上被薛老将军针对,整日里不痛快。

    “看来这个姓楚的丫头还真得给她一顿教训!”崔凌云啐了一口。

    他心里已经有了个成型的计划,正好这几日派人前去盯着楚执宜,最好能直接抓住她的一些把柄,到时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最好是能将楚执宜和燕峥一起入罪,到时看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崔凌欢认同地点点头。

    她原本是要靠此次小考狠狠打击一番楚执宜的,可谁想到,却反过来被她羞辱了。

    这才心中不忿。

    “你到时只等着看她的好戏吧!”崔凌云冷笑着转身离开了。

    崔凌欢到此刻才意识到兄长说话的语气不大对,她一愣:“兄长该不会是要用他往日里对付朝堂上政敌的法子对付楚执宜吧?”

    她觉得兄长小题大做,又觉得这事实在是又荒唐又叫人心慌。

    不过崔凌欢此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又强压了心底乱七八糟的想法,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楚执宜早知道崔家的这位长公子性子脾气大又冲动,其实自那日刑场得罪了崔明构的事情后,楚执宜便一直候着什么时候这位崔公子会打算对付自己。

    待察觉有人在自己出府后悄悄跟踪之时,她才满意地露出笑。

    若是与崔凌欢争执之事再不能被他发现,楚执宜便真要制造一处闹学堂的事了。

    好在,崔家这一对兄妹所作所为与上一世一样,都不出自己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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