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纯回来了。

    ——曹纯狼狈不堪的回来了。

    他是从那满是虎豹骑尸体的落日谷回来的,准确的说,是爬回来的。

    他翻山越岭,他夺了一匹快马,他凭着心中的某股执念…

    他回来了。

    当城楼上无数火把将如磐寂暗的黑夜点亮,火把之下,一个蓬头散发的男人伫立在门前,而随着这男人扬起头来,那熟悉的面颊浮现在城楼上所有守卫的眼中。

    “是曹纯将军,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快啊…快啊!”

    深夜中襄阳的城楼,仿佛蛰伏的巨兽,伴随着“嘎吱”的声音,犹如巨兽苏醒般,大门敞开。

    因为已经入夜,街道上寂静无比,曹纯的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有逃回的虎豹骑看到了他们将军的归来,迅速的涌上。

    “将军,将军…”

    “将军,将军!”

    这些虎豹骑的勇士,仿佛突然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一般。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的泪水夺框,自那落日谷一战后,他们受到的所有委屈悉数…悉数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曹纯满是痛惜的看着他们。

    可腹中的饥饿,让他浑身无力,他沉吟了半天,方才张口。

    “给我拿些吃的来!”

    “现在,现在就要!!”

    …

    一灯如豆。

    因为已经入夜,又因为曹纯特别交代,守门的士卒并没有即刻把“曹纯归来”的这条消息禀报给曹仁。

    反倒是虎豹骑的残兵败将们,听说他们的将军曹纯回来了,这些捡回一条命的将士们都赶了过来。

    此刻的曹纯,丝毫不顾及风度,他大口的将面饼塞入嘴中,又猛灌了一口酒。

    倒是身旁的炖肉一口都没有动。

    似乎是已经不再饥饿,他抬起眼黯然的问道。

    “死了多少弟兄。”

    一名虎豹骑的千夫长如实回道:“逃出来的就我们七百多人,大多负伤,阵亡和被关家军生擒的,还无法估计…这两日,陆续也有将士如将军这般…这般归来。”

    千夫长本想说的是,如将军这般逃回来。

    可…“逃”这个字,到了嘴边,他又连忙咽了下去。

    这个字如今在将军耳中,岂会不敏感且脆弱呢?

    果然,曹纯轻轻一颤,又问道:“军械、战马呢?还有你们的兵器呢?缘何你们连个轻甲都没了?”

    听到这儿,这千夫长头垂的更低了,哀伤地说,“军资、粮草、器械、铠甲、兵器…全…全丢了,关家军那战车那么高,必须得卸去全部的军械,才有可能爬过去啊…逃出那修罗场啊!”

    “倒是…倒是多亏曹仁将军准备了粮食与医药,否则,我们这几百人,哪里能熬的过这几天呢?”

    曹纯目光含泪,他悲愤的站起来,逼视着这千夫长,质问他。

    “多亏?多亏他见死不救,虎豹骑才会败的这么惨!”

    “多亏我这个‘至爱兄弟’,四千多虎豹骑的弟兄才埋骨他乡,我与那曹子孝不共戴天!”

    说罢…

    “嗖”的一声,曹纯拔出了这千夫长腰间仅存的长剑。

    他自己的剑早已因为爬山、劈石而变得顿了,反倒是如今手中的这一柄,锋利异常,最适合杀人!

    “哼…”

    一声冷哼,曹纯抹了把嘴,他再度狂灌一口酒,踉踉跄跄的走出了这虎豹骑的残帐。

    月下,剑锋利无比…

    那剑刃上的寒芒,对准的,正是…这襄阳城的官署。

    正是他的那“至爱亲朋”、“好大哥”曹仁的住所。

    …

    …

    月亮仿佛被乌云遮蔽,整个襄阳城的街道上没有一丝光亮。

    一枚“连弩”摆放在案几上,这是那“张无忌”投诚时,从江陵偷回来的连弩,上面那“黄老邪造”四个字显得格外的惹眼。

    这已经是曹仁连续失眠的第二个夜晚。

    他坐在案几上,却没有在看公文,也没有望向身旁的“连弩”,眼眸中满是空洞与萧索。

    像是陷入了某种冥思。

    而他的头顶,一块儿曹操亲赐的牌匾,上面那硕大的“天人将军”四个字金光熠熠。

    这还是南郡之战时,他的部将牛金带三百人,被周瑜的数千先锋军围困。

    曹仁带着几十骑冲进去救人,先是救出牛金,又折返冲进去救出牛金的士兵。

    然后,就像是开启了“无双割草”模式一般,愣是凭着那震荡九霄的慷慨勇武之气将周瑜的大军逼退。

    从此,曹军中将曹仁称之为“天人”!

    而头顶的这块儿“天人将军”的牌匾,也像是在彰显着他曹仁这些年的卓越与辉煌。

    只是…

    曹仁心头的苦,又要向谁诉说呢?

    而这份苦的源头,便在于他这“庶子”的身份。

    曹仁与曹纯的父亲是曹炽,在桓、灵帝两朝时,先后做到过太中大夫、司马、长史、侍中、长水校尉,就连曹操都要按照规矩,称其一声“从父”!

    再往上一代,曹炽的父亲曹髦,是曹操祖父曹腾的亲兄弟,也做到过颍川太守这样的官衔。

    正因如此,曹仁的家族是沛国谯县的大族,家境殷实。

    曹仁比曹纯要长两岁,可在曹仁十五岁那年,其父曹炽去世,十三岁的曹纯便以“嫡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家之主。

    整个家族的一切资源悉数归于曹纯一身!

    也正是因此,尚未及冠,曹纯就已经是黄门侍郎,在天子身前服侍,这是标准的“子承父业”,一步一步做到他爹曾经做到过的‘长史、侍中’的剧本。

    可…曹仁呢?

    他作为曹纯的兄长,还年长曹纯两岁,却因为曹纯庶子的身份,与家族中一切资源渐行渐远。

    而父亲的逝去,就标志着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也正是如此,迫于无奈,曹仁离开了这个家。

    当然…毕竟是曹炽的儿子,家族还是会给他一笔不菲的钱财,这就相当于变现的分家。

    照理说,曹仁领的就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弟弟继位,兄长流浪,自暴自弃,自生自灭”的剧本。

    可偏偏,一手稀烂的牌,却被曹仁打成了“王炸”!

    他先是定居于淮泗之间,然后散尽家财,在这里招募了一千多个小弟。

    恰逢天下大乱,曹仁就带着一千多个小弟在淮泗纵横,一边打黄巾,一边收保护丶费,一步步的壮大。

    很多人以为,曹操陈留起兵,十八路诸侯讨董时,曹仁就去支援曹操了。

    这是不尽然的。

    曹仁压根就没参加过讨董。

    《三国志》中,第一次关于曹仁记载的,是他隶属于曹操后,是初平四年,曹操打袁术的时候。

    也就是说…此前,曹操噩梦难度的陈留开局时,曹仁压根就没出现,反倒是那时候,曹纯第一时间就去支援曹操了。

    ——所谓:“年二十,从太祖到襄邑募兵!”

    ——曹纯是带资进组!

    这其实很好理解。

    支援曹操的一定是谯沛曹氏,或者谯沛夏侯氏一族的。

    曹纯作为曹炽的嫡子,那自然是家族中曹炽一脉的延续,支援同宗的曹操无可厚非。() ()

    但曹仁早就分家分出去了…

    他与曹氏家族的纽带没有那么深,故而…没有第一时间去支持曹操。

    反倒是自己在淮泗发展,打算自己闯出一片天。

    只是后来,淮泗来了个“淮南破坏王”、“蜜浆爱好者”、“伪帝第一人”。

    …曹仁的生存空间,一下子就被压缩。

    那么摆在他面前就两条路,要么投靠这个未来的“冢中枯骨”,要么就“寻根”,回到曹氏的怀抱,投靠近来在兖州风生水起的曹操。

    而这,似乎根本不用选!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曹仁与曹操的关系,其实很微妙。

    论家族间的纽带,他一个庶子,比不过正房的嫡子曹纯。

    他投靠曹操,就像是他带着自己的私兵加入了曹操的军团。

    他的私兵依旧是效力且直接隶属于他曹仁的…

    这种,有些类似于东吴的“授兵制”、或是“领兵制”!

    这也是为何,曹仁在看到手下深陷敌营时,会义无反顾的救援。

    ——这些兵不是曹操的,是他自己的呀…

    ——死一个,就少一个!

    总结来说,曹仁一路闯荡到今天,不容易…

    年轻时“被分家”,流落至淮泗,在当地组建了一支骑兵军团,然后在淮泗打小怪练级多年,积累了丰富的骑兵战斗经验。

    十年后,形势所逼,加入了曹操势力。

    虽不是嫡系…但倚靠骑兵的战斗经验,以及对淮泗的了解,在与淮泗的袁术、陶谦、吕布的作战中大方异彩,战绩斐然,打出了十九连胜的光辉战绩。

    论及骑战,不可谓不是最一流…

    但水战能力一般,最终以水战战败而狼狈谢幕。

    至于,他与曹操的关系,是族弟,但不是嫡系!

    远比不上夏侯惇、夏侯渊、曹纯这些人与曹操的关系。

    当然,这是家族内部的原因,也是“嫡”、“庶”的原因。

    更是因为…夏侯惇、夏侯渊、曹纯…这些是曹操陈留起兵时就入股的“大股东”、“天使轮”,而曹仁…总是要逊色一筹。

    “——唉!”

    曹仁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其中饱含着,这些年,他心里多少的心酸与无奈。

    当然,如今…在他看来,似乎就要熬出头了。

    曹纯与虎豹骑在江夏落日谷遇袭,这或许对虎豹骑,乃至于对襄樊战场,对整个曹魏是重创。

    可对于他曹仁,却是大喜之事,是摆脱“庶子”身份,一跃成为曹氏曹炽这一脉中,唯一正统继承人的机会。

    也就是说,只要曹纯不在了…

    那从此以后。

    ——他的是他曹仁的!

    ——他弟弟曹纯的,也是他曹仁!

    通通都是他的!

    而理所应当,曹仁也会成为代替曹纯的那个,成为曹操醒目中最嫡系成员中的一个,成为与夏侯惇、夏侯渊并肩、齐名的存在。

    曹仁是在叹息不假,却只是在为过往的不易而叹息罢了!

    “将军何故叹息呢?”

    似乎是听得曹仁叹气,一旁的满宠提醒道,“这一次虽是着了那‘黄老邪’的当,但…也并非没有任何收获。”

    满宠的目光移到曹仁身侧的那连弩上,“至少,我们还保存有这么一枚连弩,将军白日里已致信主公,想来,主公很快就会将刘晔刘主薄派来。”

    “刘晔精通于工匠之术,当年官渡之战,他便将投石车改进为‘霹雳车’立下大功,若是他来了,必定可以拆解、仿制出这连弩,大魏的巧匠何其之多?到时这连弩,我们大魏也能造出来!”

    ——打不过,就加入!

    满宠的思路是完全正确的。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向曹仁提及这个。

    上一次是今日一早,那时,他看曹仁神色萧索,也是说出了这番提议。

    而一番提议下,曹仁的心情明显晴朗了不少,还当即写出一封信笺,送往巴蜀。

    果然…

    听到这些,曹仁那复杂的心情稍稍的收敛,他感慨道:“若是我曹魏当真也能制出此连弩,那于水战也是大有裨益!”

    满宠顺着曹仁的话继续说道:“还有那关家军使用的那叫做‘偏厢车’的战车,在我们看来,这偏厢车克制骑兵,但于刘晔而言,或许他很轻松,便能够破解!”

    依旧是官渡之战…

    那时候,因为曹、袁军营相距极近,袁绍便派士卒堆起土坡,在土坡上修建箭楼,让弓弩手居高临下射杀曹军。

    那时候…整个曹军便是出营都需要顶着盾牌,每天被射中的士卒不计其数。

    不夸张的说,那时候,这么一个箭楼,都差点把曹军的心气儿给打没了。

    正是刘晔,在那十万火急之际,他开创性的将投石车改进为霹雳车。

    而霹雳车的作用嘛?

    这就相当于袁绍这边还是“狙击手”,可曹操这儿,直接摇身换成“迫击炮”了。看书喇

    摧毁袁绍的土堆、箭楼自是不在话下…

    甚而有之,还逼迫袁绍大军后撤数里!

    不得不说,刘晔…这位汉室宗亲,在发明创造这一项上,还是极有本事的,让人信服的。

    恰恰,因为曹仁这边还留有一枚连弩。

    因为,用五千虎豹骑的代价,换取到那偏厢车的作用…

    满宠与曹仁有信心把“宝”压在刘晔的身上!

    他若来了,必定能制出连弩,也必定能破解这偏厢车!

    呼…

    此刻的曹仁,再度听到满宠的开导,那凝起的眉头,总算是展开。

    他的心头的乌云仿佛消散了不少。

    他徐徐走到窗子前,望着外面那如磐、冷清、寂静的黑夜,不由得心头喃喃。

    只是,他嘴上说的,却与心头想的截然不同。

    “若能研制出连弩,能破解这偏厢车阵,那…也不负‘子和’与这数千虎豹勇士殒命落日谷…”

    “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够瞑目了吧!”

    曹仁嘴上说的感伤,心头却是难免带有一丝小窃喜。

    凭着他如今的威望,他那“天人将军”的头衔。

    弟弟走了,谁还能阻挠他曹仁,正大光明的成为父亲这一脉,唯一的“当家”之人呢?

    这一刻,他曹仁仿佛看到了,那摆脱“庶子”身份,一朝站起来的希望!

    却就在这时。

    火把之下,那寂暗的走廊上,突然反射出几缕的光亮,就如同,锋利的剑刃…才能射出的那摄人心魄的精芒。

    曹仁心头还嘀咕着,那是什么?

    是啊,大半夜的…若是有人闯入,谁能不经通报,直接闯入他这府邸正堂?

    可随着来人越来越近。

    曹仁的眼瞳逐渐的瞪大…

    到最后,他不由得张开嘴巴,可话仿佛在喉咙间哽咽住了一般,他彻底的惊住了。

    ——『子…子和?』

    ——『是…是鬼么?』

    而不等曹仁从这巨大的惊吓中醒转过来…

    来人已经看到了他,紧接着,他疾驰爆冲而来,一股森然的剑芒已经朝曹仁的脖颈处呼啸劈来。

    “曹子孝,你这厮——

    ——拿!命!来!”

    …

    …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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