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孟德,你以为普天之下,只有祢衡一人敢羞辱于你么?”

    这句话从李藐的口中吟出时。

    整个宴会上,一下子气氛斗然冷峻,温度都仿佛一夕间陷入冰点。

    无论是曹丕、司马懿,还是曹植、杨修…纷纷投来的是惊愕之色。

    曹操的神情也变的复杂,他像是有微微的嗔怒,但更多的是对李藐接下来话的期待。

    ——『同为狂士?你究竟与祢衡有多少不同?』

    反倒是李藐。

    伴随着这一番话,他的眸光也随之犀利。

    偏偏,这一抹犀利中带着几分深邃的色彩。

    而那封深邃,又将他的回忆引到了,曾经身处江陵城时,为了如今的这一刻,与关麟一起,那一个个日夜的准备,那一场场奋战的时候。

    那时候的关麟就提出了一个问题。

    “曹操生性多疑,他对身边的人,甚至对儿子身边的人都极其慎重,不论你未来‘投身’曹丕麾下,还是‘投身’曹植麾下”,曹操一定会考验你。”

    “怎么考验?”李藐连忙问。

    关麟的回答是:“眼睛…曹操是攻心术的高手,便是我大伯刘备这样藏心术的高手,在与曹操面对面博弈时,也险些被窥探出其心意”

    “曹操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是他在看我大伯听到这话时,眸光的变化,而这份眼神的变化,足以曹操窥探出我大伯最真实的心境,那时候我大伯是倚靠‘风雷之音’才躲过这一劫,可你未必有他那么幸运。”

    “云旗的意思是?”李藐反问关麟,“面对曹操,我时刻都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因为他会随时试探于我,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突然袭击’,特别针对的便是眼神!”

    “没错,但不用十二分精神,那就太刻意了。”关麟郑重其事的嘱咐:“随时都要有所准备,特别是眼睛,人在松懈时,突然被喊住,极有可能通过眼睛暴漏出原本的目的,这个要千万注意…”

    也正是因为关麟的提醒。

    曹操那突如其来发出的噪声。

    这个曾经引起的司马懿回眸,让曹操感叹出司马懿眼睛里藏匿的“鹰视狼顾”之向的窥探,却不能从李藐眼睛里看出分毫。

    这一关算是过了。

    而在江陵时,李藐也曾顺着这个话题,又抛出一个新的疑问。

    “公子也说,曹操不喜狂士,若是有朝一日,我与祢衡处于相同的处境,他曹操也要我更换鼓吏的服饰擂鼓?以此羞辱于我,或者说…是杀我的锐气?我又当如何?”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这更像是一道送命题。

    哪怕是关麟,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思索了良久。

    李藐则问:“我也学着祢衡裸衣擂鼓以此,反倒是羞辱他曹操可好?”

    “不好!”关麟连忙道:“你又不是寡妇,你是不是裸衣,曹操才不感兴趣呢!祢衡的狂是张狂,是无知者无畏,是被人利用后的浑然不知,可你不同,你要在中原立足,这份狂就必须是曹操能接受的狂…是让曹操敬畏的狂,又是他曹操能笃定,可以为他所用的狂!”

    “当初曹操之所以借‘鼓吏’之袍羞辱于祢衡,是因为祢衡辱骂了整个颍川士族、整个豫州士族,曹操那时候正直开拓进取,最需要重用且倚仗的便是颍川士族、豫州氏族啊,故而…他不得不羞辱于祢衡,为荀彧,为赵融,为司马朗,为陈群出了这口恶气,这是姿态问题。”

    “可时过境迁,曹操当初有多么的倚仗颍川士族、豫州氏族,现在这份士族的反噬就有多大,你得顺着曹操的心意…当然,如果你拿不准,可以以驳斥我大伯刘备换取其好感。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必须表现出让曹操能看透的立场,让曹操意识到,你是支持曹植的…”

    “还是之前说过的,曹操这一生杀戮太盛,他更倾向于让一个仁德、慈爱之主来主持曹魏的大局,洗刷掉他一生的罪孽与污点,但曹植的仁孝、慈爱有了,唯独缺乏一丝权谋与心智,你要让曹操意识到,曹植以你为幕僚,他在权谋与心智上的长进…只要做到这点,你便始终能立于不败!你便是安全的!”

    那时候的关麟说了一大堆。

    而李藐也无时无刻不在想象这一天的到来。

    为这一天做着充分的准备。

    如今,身处这鼓阵之中,他伸手指向曹操。

    这一幕虽在别人看来,是惊骇与不可思议,可在李藐…他的眼神无比的淡然与从容。

    这是他在无数个日夜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一切都只为——今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藐狂傲的笑声响彻此间,“我原本以为你曹孟德与那刘玄德不同,那刘玄德是伪君子,他窃取同为汉室宗亲刘璋之土地,假仁假义,伪善至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呵呵,今日一看你曹孟德与那刘玄德简直是一丘之貉!”

    “哈哈哈,哈哈哈哈…枉你曹操颁布什么《求贤令》,说什么‘假如非得是廉洁的人才可以任用,那么齐桓公怎么能称霸于世?’‘说什么,当今天下有没有像姜尚那样身穿粗衣怀有真才在渭水岸边钓鱼的呢?’说什么‘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哈哈哈,如今看来,你曹孟德委实是可笑,可笑…你这是在求贤么?你身边的贤有几个出自‘求贤令’?有几个不是那几个大族互相举荐?”

    “哈哈哈,你曹孟德张口闭口‘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却连我一个客居他乡李藐,流亡至此的李藐都要多加诋毁?羞辱?曹孟德,你这还是求贤么?或者说,你到底有多害怕那几个大氏族啊?你直接说,你魏武霸业扬帆起航,离不开那颍川士族,离不开那豫州氏族的帮助得了?何必学那刘玄德伪君子、假仁假义…还颁布什么《求贤令》,哈哈哈…哈哈哈…”

    李藐状似癫狂,他大声背诵着那整个樊城遍布贴满的《求贤令》:

    “——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着令各郡守举荐,勿有所遗…哈哈哈,哈哈哈…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勿有所遗…不仁不孝?哈哈哈…连一个狂士都接受不了,何谈不仁不孝?你曹孟德既绕不过那些大氏族,你还是老实的倚仗颍川,倚仗豫州的那些大氏族吧…没了他们,你曹孟德寸步难行!”

    言辞犀利,有理有据,又…又振聋发聩。

    随着这一番话,曹植与杨修彼此互视,两人的眼睛瞪得硕大。

    ——『李藐这是疯了么?』

    曹丕与司马懿也是惊愕到无法呼吸。

    他们不敢想象,这世间竟然还有比祢衡更狂妄的人,第一次见到曹丞相,就…就敢如此针锋相对么?

    考虑到江陵城那一对关家父子剑拔弩张的传闻。

    难道——江陵出来的人才,都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么?

    倒是曹操,他的虎目瞪起…

    李藐的话虽句句不离一个“狂”字,可偏偏这番话,又言简意赅,直击他曹操心头的软肋。

    士族?

    好一个士族!

    ——『离开颍川、豫州氏族?我曹孟德寸步难行么?』

    ——『谁说的?谁说的!』

    曹操的眼眸凝起,心头的怒火蹿腾。

    可偏偏,这份怒火在抵达一个程度时,戛然而止…

    因为,李藐的话是先道出了刘备的“伪善”,然后将他曹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与那假仁假义的刘备联合在一起,说是一丘之貉。

    这是好清奇的脑回路啊!

    竟让人怒不起来?

    如果再考虑到,曹操探明的,这李藐曾公然在刘备的庆功宴上怒斥刘备,最终被刘备罢黜。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对刘备“恨之入骨”倒是也情有可原了。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就是因为如此。

    哪怕李藐骂的更狂暴,可曹操分毫也不生气,非但不生气,反倒是“哈哈”大笑。

    ——『这李藐的眼光好生毒辣,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我曹魏的弊病,点出了那颍川氏族、豫州氏族的掣肘!点出了氏族与宗室之争!』

    ——『所以…他名为子桓的人,实际上果真为子健的人!他是子健布下的一枚棋子!痛击子桓的棋子么?』

    ——『而他激怒孤的目的,是为了引导孤,让孤把矛头指向那些世家大族,呵呵…好缜密的心思!子健真的长进了不少,这个狂士,比那杨德祖更适合子健!』

    内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可曹操表面上依旧在笑,笑的无比怅然,“哈哈哈…好一个李藐?你说了这么多?这《渔阳参挝》你究竟还鼓不鼓了?”

    “鼓又何妨?”李藐迎上曹操的目光。

    一旁的侍卫提醒道:“先生还未换鼓吏的服饰…”

    “哈哈哈…”李藐大笑,作势就要像那祢衡一般褪去衣衫,他也要一丝不挂的裸露身体去擂鼓。

    就在李藐刚刚褪去上衣之时。

    “不可!”

    却见曹丕快步走上,他褪下了自己的外袍给李藐披上,继而曹丕拱手拜向曹操。

    “父亲,李先生乃蜀中名士,那大耳贼不能容人,可父亲胸襟宽阔,若让李先生效仿祢衡之举,那天下人该如何看父亲?如何看大魏?父亲的招贤令就真的成了一纸空谈…若…若是父亲执意让李先生敲响着《渔阳参挝》,那让孩儿替李先生裸衣好了!”() ()

    其实曹丕赴鼓阵之时,曹植也想要上前…却被杨修拦住。

    曹植从杨修的眼中看出了许多深意。

    是啊…

    现在不是在儿戏,现在是战场。

    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沉得住气,若是他曹植上前了,那李先生的站位就暴露了。

    俨然,曹操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余光瞟向曹植,他看到了曹植想要上前的模样,也看到了他最终还是闭上眼,一切如旧…更看到了杨修给曹植的眼神。

    甚至,他不忘把余光再望向司马懿这边。

    他从司马懿的眼中看出了几许迫切。

    曹操懂,这是《九品官人法》带给这些世家子弟全新的思路与希望!

    看来,曹丕是要中用这李藐了。

    只是…呵呵!

    曹操的笑声中突然就多出了许多意味深长。

    他心头暗道:

    ——『子桓,司马仲达,呵呵…这次,你们的对手,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就看你们何时能幡然醒悟了?』

    ——『倒是子健,这一次的博弈,让孤看到了他的长进,无论是心智还是权谋,子健都长进了不少嘛!』

    曹操感慨于曹植的长进,却并不惋惜于曹丕中计…

    曹丕与曹植对那世子的争夺,本就是他曹操一手推动的。

    他乐于看到…两个儿子在这最巅峰的舞台,能斗成什么样子?

    他曹操要选的是一个最“卓绝”的世子!

    除此之外…

    究竟是宗室的力量更胜一筹?

    还是氏族因为这《九品选人法》能空前团结…

    这份宗室与氏族间的博弈,曹操也十分期待。

    ——『你们就斗给孤看,趁着孤还没死!』

    ——『孤要看到子桓与子健分出胜负!』

    ——『也要看到是这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似乎,因为李藐的出现;

    因为《九品选人法》的出现。

    曹操意识到了…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出现宗室与氏族的争斗,双方也一定会斗的头破血流。

    这是历史进程中,根本无法避免的一环。

    那么…既然这一番争斗早晚要来。

    曹操索性就推波助澜一把,让这暴风来的更早一些,在他曹操活着的时候降临!

    至少这时候…

    他曹操有把握,能稳得住的局面!

    “看来,今日是投影不到那铿锵的鼓声了。”曹操转过身来,双手举起,“宴会开始——”

    而随着曹操的话。

    曹植、曹丕、杨修、司马懿均是长长的喘出口气。

    既为自己庆幸,又为李藐庆幸。

    反观李藐,他尤自傲气不减,大摇大摆的坐在席间,一边豪饮,一边豪放的作诗。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吾狂耳!”

    俨然,李藐尤自为今日的行为沾沾自喜。

    曹操饮酒之余,不忘望着这宴席上的众生相,他招呼许褚到身边来。

    “丞相…”

    曹操小声的说,“你告诉子桓,他征辟李藐为掾属的事儿,孤准了,赐他为谏议大夫,作子桓的幕僚!”

    “诺!”许褚答应一声就要去告知曹丕。

    “等等!”曹操又想到了什么,他不忘再补充道:“你带虎贲军即刻擒了那杨德祖…他的案子,让李藐审!”

    许褚微微一怔,像是很快会意,连忙就去安排。

    不多时…

    “砰”的一声,原本正在喝酒的杨修被一把按倒在案几上,虎贲军士的声音冷冷的传出:“杨德祖伪造丞相手书,私自调动汝南兵马,即刻押入牢狱审讯罪证!”

    与此同时。

    许褚不漏声色的走到了曹丕与司马懿的席位中间,悄声对他们道。

    “丞相允准了五官中郎将征辟李藐为掾属,赐李藐为谏议大夫,作子桓公子的幕僚…此外,丞相吩咐,杨修私自调汝南兵士一案,由此李藐来审理!”

    这…

    随着许褚的话音传出,随着杨修被拖出了宴席,曹丕与司马懿彼此互视…

    神情复杂。

    却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曹操在主位上的大啸声:“诸位…可吃好了?”

    众官员齐呼:“谢丞相赐宴。”

    曹操颇为豪放的一摆手,“既是酒足饭饱,那不妨听孤再讲两件趣事,是孤两个儿子向孤的两则谏言,诸位权且当个乐子,在这宴会上聊一聊,随便聊一聊!”

    说话间,曹操一拍手。

    顿时,一干仆人纷纷给每位官员呈上两封竹简。

    众人看的真切,其中一封为——《九品官人法》!

    不少官员都知道,这是曹丕向丞相献上的,曹魏全新的选官之法。

    另一份,不少人还是第一次看到。

    ——《征辟寡妇奖励军户》…

    而随着“哗啦啦”,逐渐纷纷展开,曹操的声音接踵而出,“看看,诸位都看看,今日宴会,大家畅所欲言,说说这两封竹简,孰优孰劣?”

    这…

    众人彼此互视,一时间,心照不宣。

    这哪里是两封竹简孰优孰劣。

    这分明是曹公让他们一众官员站队啊,是选子桓、子健两位公子,孰优孰劣。

    此刻,最紧张的当属曹植,身边的杨修刚刚被拖走,一时间,他有些六神无主。

    可不经意间,他看到了不远处尤在喝酒的李藐,朝他试着手势。

    让他平静…

    彻底的平静下来。

    而随着李藐的手势,莫名的,曹植真的心静了不少!

    像是…像是在杨德祖之后,他又找到了继续奋战下去的希望。

    …

    …

    交州,郁林与苍梧郡的交界处,陆家军军寨。

    步骘是星夜兼程赶来,当行至苍梧郡时,他见到了吕蒙,然后就与吕蒙,两人一道赶至了这陆家军的军寨。

    车帘揭开,吕蒙与步骘一同走了下来。

    因为步骘是孙权派下的使者,吕蒙显得很恭敬,还想向步骘介绍这边的情形。

    步骘道:“建安十五年起,我便被吴侯封为交州刺史,待在这交州的山峦间,交州的什么情况,我比子明更清楚十倍啊!”

    说到这儿,步骘幽幽的望向这陆家军的大营,“子明,我敢跟你打赌,只要陆伯言一声令下,哪怕是现在去进攻郁林,明日天黑之前,城也就下了!”

    这…

    吕蒙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讲。

    “呵呵…”步骘笑了,笑声中带着几许阴冷,“这交州攻不下来,不是陆家军不够骁勇,也不是交州的敌人太过强大,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吕蒙连忙问。

    “有人两面三刀,有人不想这交州攻下来。”

    随着步骘的话,吕蒙心头“咯噔”一响。

    他太清楚了,在江东,步骘是超然于淮泗派、江东派的存在。

    他是外戚啊…他的族妹步练师最受宠爱,诞下“大虎”、“小虎”两女不说,更是几乎板上钉钉的世子孙登的养母…

    这样的身份下,在交州…步骘的话,几乎就相当于孙权的话。

    他说有人两面三刀,那…是要出事儿的。

    “咳咳…”

    吕蒙轻咳一声。

    步骘却笑了,“子明无需紧张啊,两面三刀的人就不是你…”

    说着,步骘快步往中军方向行去。

    而步骘进门时,陆逊正在写字,他看到步骘与吕蒙同理,当即大惊,忙放下笔问道:“不曾想,两位将军前来…怎么不提前派人通传一声呢?”

    “谁能传的动你‘陆神君’哪?”步骘的话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陆逊心头咯噔一响,暗道。

    ——『怕是,来者不善!』

    步骘却拿起了案几上的布绢,他一边凝着眉,一边吟出陆逊写下的字。

    “满招损,谦受益——”

    “呵呵,陆伯言这出征打仗带着夫人,就已经让吴侯惊掉下巴了,若是吴侯再得知,伯言久久不出兵的原因,竟是缩在这营帐内练字,就不知吴侯会作何感想了!”

    说到这儿,步骘再度望向陆逊的字。

    “——满招损,谦受益,伯言倒是写了六个好字!可吴侯期待的不是这个,吴侯期待的是‘从孙者生,从士者死!’”

    步骘话是这么说。

    可在陆逊听来,就好像是在告诉他——从孙者生,从陆者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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