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向安惊惧又惶恐，但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即便命门被人一手掌握着，他也很快便反应过来。
如闻眠所说，来的是沈沉碧——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郡主，她不可能有足以威胁他性命的灵压。
所以，牵制着他一定是穆月成罢。
他不是答应过沈沉碧吗，会将灵脉物归原主，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啊。
明面上看，他根本没有插手今日种种，等一切尘埃落定，族人听说此事，也只会感叹不愧是大人，转世为人也依旧有着灭杀希夷的实力，如今风水轮流转，他温向安不过是大人此世复仇的对象罢了。
有穆月成什么事呢？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露面。
姬瑶说得对，穆月成最擅长兵不血刃。当初在碧落分道扬镳之时，她便给过忠告的。
穆月成不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如果不是为了挣脱碧落的束缚，她根本不会答应穆月成的条件。
自那日之后，姬瑶一别无踪，只有他，还傻兮兮地将穆月成当做从前每一个被他弃尸荒野的倒霉蛋。
可是，怎么能怪他呢？
你瞧，强大如沈沉碧的前世，不也一样对穆月成掉以轻心吗？他身上的确有着一种能让人信服的奇怪魅力。
生死弥留，千年里与穆月成的种种交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回闪，许多从前并不觉得奇怪的地方，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破绽。
比如说，穆月成从不在他身边多留，每一次会面，或是送来修炼秘法，或是交换探得的消息，或是筹谋下一步棋，穆月成绝不会在被他知道行踪的情况下，在同一个地方逗留一天以上。
彼时还调侃他是绝世的大忙人，来去匆匆，不愿与他多叙叙旧。
而今想来，人家是防着他呢。
知道他生前便是会将身边人利用到极致的恶人，没少做杀人越货这种事，所以绝不给他任何机会——起恶念的机会、下毒手的机会。
他们相交千年，穆月成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他当做同伴。
他利用他获得希夷的敬奉，他又何尝不是在为他的大人保存着这条灵脉。
他算计了世人一辈子，终还是被啄了眼珠子，多可笑。
他开始期待了，穆月成这般喂养着此世的大人，将她送上昔日的巅峰，大人最后会如何待他呢？
是谢他今生的“栽培”，还是会如今日夺灵脉一般毫不手软？
是后者吧，大人什么时候手软过？她向来睚眦必报的。
那便更好了，预想他的凄惨收场，似乎此时此刻贯穿识海的久违苦痛也有了几分快活的意味。
只可惜不能亲眼所见。
那只冰凉柔软的手已然在妖魂的帮助下寸寸没入他的脖颈，他能清晰感觉到缝补头颅三缕清风正缓慢松动。
灵脉被握住的时候，安稳顶在脖颈上千年的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三缕清风在他们身周盘旋不去，借由此，他终于能看见少女的面容。
病弱，但肃杀。
熟悉的神情，熟悉的妆容，喜欢将胭脂从嘴唇内沿薄薄地向外晕开，喜欢用斜红妆点眼尾微扬的弧度，看起来嚣张。
——即便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也还是她。
所以，守护希夷，也将是她永远逃不开的命运。
思及此，温向安止不住地勾起唇来。
剧烈的疼痛使他面容扭曲，于是笑意便格外狰狞，但他竭力使自己看起来畅快。
“大人，希夷是不是永远都得不到善终？”
这是千年前姬瑶问过她的问题，当年她没有给予回答。
他其实并不在意希夷这一族的命运会如何——死都死了，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这是困扰许多希夷乃至她的疑惑，他只是，很想恶心她罢了。
想看她这张精心描画过的脸蛋出现除了冷肃以外的神情，想看她展露出初见时的悲悯神采。
但令他失望，沈沉碧就这么站着，眼睫微微垂落，目光竟比方才更寒凉。
“是你动的手吗？”她问，“明德街和临安渡的血案。”
温向安唇瓣的笑意有一刹凝滞，又很快重新扯开弧度，竟慢慢点头：“是啊，是我。但为什么不是穆月成呢，他也在的，不是吗？大人，你太偏心了。”
撒娇一般的控诉，仿佛从前说过无数遍。
沈沉碧一顿，无甚表情道：“他是主谋，你是帮凶。”
不难推断，从前几次的交锋便可以看出来，穆月成不喜欢入局，他的棋子，譬如尹真、譬如高莹，譬如温向安，乃至她自己，都有私心，他利用私心，令每一个人在无知觉间走到他安排好的理想位置。
他不沾血腥，却是一切的起因。
这两桩血案太惨无人道，像是终日以折磨人为乐的穷凶极恶之徒的手笔。
在三生幻境中，她见过穆月成杀人，干脆利落的一剑，伤痕细得淌不出太多血。
那日她亲眼看着他带走被嫉恨折磨的乞儿，小小的祭坛上摆放着男孩的髌骨，便证明他只需要这两样东西——柱儿本无需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北都城出现过的希夷中，只有温向安这般直白恶心。
虚撑着她手掌的银线兽渐渐灼烫起来，似乎在催促她早些结束。不再看温向安一眼，沈沉碧顺从它的力道，将整条灵脉从无头身躯中抽离。
天穹更晦暗了，郊野的风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尘埃，尤似送葬路上漫天的纸灰。
方才还因疼痛而哀嚎的希夷咬紧了牙关，狠着心一声也不吭。
他不愿在注定的结局前露怯，枭雄一世，彻底消亡时，应当壮烈些的。
温向安这般想着，紧紧盯着沈沉碧，诅咒一般轻声道：“我只求，他死得比我凄惨。”
话音未落，他便彻底湮灭，与漫天的纸灰一道被风鼓动着，向高空逸散。
灰败的颜色渐次远去，天色恢复澄明，日光落在闻眠脸上，他朝沈沉碧笑了笑，踉跄着上前两步，一头栽在她的肩上。
他收了力道，沈沉碧没有被他带倒，法衣冰凉，缠在她手臂上的银线兽顺从地盘回原处，她迫不得已空出一只手来，撑住他过分亲昵的身躯，迟疑着唤了声“闻眠”。
尚且勉强支撑的大妖贴着她的耳畔发出一声轻笑，含糊不清地应了句什么，慢慢将垂落的手臂抬起来，似乎是一个拥抱的动作，却在半途收住手。
沈沉碧侧目看过去，他指尖夹着一张符纸，灵焰跃起，下一瞬，天旋地转。
是传送用的符纸。
他已经力竭到连法阵都无法打开了吗？
郊野的风轻悄起来，静默的墓碑群中，有人仰起脸，看向虚空。
从远处飘散而来的黑雾被他拢在掌心，又放归长风，他目送着从温向安那抔齑粉中诞生的怨气去往他安排的归宿，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些。
再等一等罢，只差最后那个人了。
他转身离去，却在半道顿住脚步。
长坡下，青衣的道士平静地注视着他，臂弯中拂尘微摇，似是才用过。
他知道这个人，听温向安说过。
今晨便是收到传书，温向安说被高手尾随，他这才来的。原本他并不打算在近期将灵脉还给沈沉碧，温向安虽然已经没用了，但应该再牵制她一段时日的。
大抵是从前给了棋子们太多自由，所以温向安失控了。
但没关系，大人多疑，未必敢尽情使用那条灵脉，纵使她天资绝世，也不可能在那日之前重回巅峰，然后，阻止他。
他喜欢在棋局上豢养变数，可前提是，那些变数都应该由他亲手带入局中，绝不能不请自来。
比如眼前这个道士，他就很不喜欢。
他身上有一种令他讨厌的、宿命的味道。
可他不是闻眠那种冲动蠢货，他想，道士也不会是。
他们最终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动手。
竹一安抚住背上震颤不已的桃木剑，目光悠悠望向他的来处，不知是同谁说。
“你瞧，故地重游，总能遇见旧友。”
*
国师殿。
沈沉碧摔入柔软的床榻中，身上压下来一座冰凉的山。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闻眠贴在她肩窝的脸颊已经失去了身为人应有的温度。
他实在有些重，沈沉碧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艰难地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他化作半妖形态，长睫垂落，面上鳞片银光熠熠，更糟糕的是，他的双腿已成长尾，正本能地贴着她的腰与腿缠绕。
奔波了一整日，她本就无甚力气，被他这么一盘，两人就死死捆在一处了，气得沈沉碧想给他一脚。
好巧不巧，取到手中后便黯淡下去的灵脉竟在此时焕发出勃然的光亮来，似乎终于确认了主人，发了疯般往她身体里钻。
倒是不疼，嵌入的地方只有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手忙脚乱地想阻止，温向安用过的东西，她不敢大意，可眼下似乎轮不到她做选择了。
金光如藤，而后分化万千，丝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转瞬便将他们裹成了蚕蛹。
垂眸看着昏睡的闻眠，沈沉碧无言至极。
这条灵脉大抵也是个不太聪明的笨蛋，认人花了这许久的功夫不说，好歹也该看清些他们这是两个人，结蛹前，难道不该先将闲杂人丢出去吗？
如闻眠所说，来的是沈沉碧——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郡主，她不可能有足以威胁他性命的灵压。
所以，牵制着他一定是穆月成罢。
他不是答应过沈沉碧吗，会将灵脉物归原主，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啊。
明面上看，他根本没有插手今日种种，等一切尘埃落定，族人听说此事，也只会感叹不愧是大人，转世为人也依旧有着灭杀希夷的实力，如今风水轮流转，他温向安不过是大人此世复仇的对象罢了。
有穆月成什么事呢？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露面。
姬瑶说得对，穆月成最擅长兵不血刃。当初在碧落分道扬镳之时，她便给过忠告的。
穆月成不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如果不是为了挣脱碧落的束缚，她根本不会答应穆月成的条件。
自那日之后，姬瑶一别无踪，只有他，还傻兮兮地将穆月成当做从前每一个被他弃尸荒野的倒霉蛋。
可是，怎么能怪他呢？
你瞧，强大如沈沉碧的前世，不也一样对穆月成掉以轻心吗？他身上的确有着一种能让人信服的奇怪魅力。
生死弥留，千年里与穆月成的种种交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回闪，许多从前并不觉得奇怪的地方，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破绽。
比如说，穆月成从不在他身边多留，每一次会面，或是送来修炼秘法，或是交换探得的消息，或是筹谋下一步棋，穆月成绝不会在被他知道行踪的情况下，在同一个地方逗留一天以上。
彼时还调侃他是绝世的大忙人，来去匆匆，不愿与他多叙叙旧。
而今想来，人家是防着他呢。
知道他生前便是会将身边人利用到极致的恶人，没少做杀人越货这种事，所以绝不给他任何机会——起恶念的机会、下毒手的机会。
他们相交千年，穆月成从始至终，都没有将他当做同伴。
他利用他获得希夷的敬奉，他又何尝不是在为他的大人保存着这条灵脉。
他算计了世人一辈子，终还是被啄了眼珠子，多可笑。
他开始期待了，穆月成这般喂养着此世的大人，将她送上昔日的巅峰，大人最后会如何待他呢？
是谢他今生的“栽培”，还是会如今日夺灵脉一般毫不手软？
是后者吧，大人什么时候手软过？她向来睚眦必报的。
那便更好了，预想他的凄惨收场，似乎此时此刻贯穿识海的久违苦痛也有了几分快活的意味。
只可惜不能亲眼所见。
那只冰凉柔软的手已然在妖魂的帮助下寸寸没入他的脖颈，他能清晰感觉到缝补头颅三缕清风正缓慢松动。
灵脉被握住的时候，安稳顶在脖颈上千年的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三缕清风在他们身周盘旋不去，借由此，他终于能看见少女的面容。
病弱，但肃杀。
熟悉的神情，熟悉的妆容，喜欢将胭脂从嘴唇内沿薄薄地向外晕开，喜欢用斜红妆点眼尾微扬的弧度，看起来嚣张。
——即便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也还是她。
所以，守护希夷，也将是她永远逃不开的命运。
思及此，温向安止不住地勾起唇来。
剧烈的疼痛使他面容扭曲，于是笑意便格外狰狞，但他竭力使自己看起来畅快。
“大人，希夷是不是永远都得不到善终？”
这是千年前姬瑶问过她的问题，当年她没有给予回答。
他其实并不在意希夷这一族的命运会如何——死都死了，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但这是困扰许多希夷乃至她的疑惑，他只是，很想恶心她罢了。
想看她这张精心描画过的脸蛋出现除了冷肃以外的神情，想看她展露出初见时的悲悯神采。
但令他失望，沈沉碧就这么站着，眼睫微微垂落，目光竟比方才更寒凉。
“是你动的手吗？”她问，“明德街和临安渡的血案。”
温向安唇瓣的笑意有一刹凝滞，又很快重新扯开弧度，竟慢慢点头：“是啊，是我。但为什么不是穆月成呢，他也在的，不是吗？大人，你太偏心了。”
撒娇一般的控诉，仿佛从前说过无数遍。
沈沉碧一顿，无甚表情道：“他是主谋，你是帮凶。”
不难推断，从前几次的交锋便可以看出来，穆月成不喜欢入局，他的棋子，譬如尹真、譬如高莹，譬如温向安，乃至她自己，都有私心，他利用私心，令每一个人在无知觉间走到他安排好的理想位置。
他不沾血腥，却是一切的起因。
这两桩血案太惨无人道，像是终日以折磨人为乐的穷凶极恶之徒的手笔。
在三生幻境中，她见过穆月成杀人，干脆利落的一剑，伤痕细得淌不出太多血。
那日她亲眼看着他带走被嫉恨折磨的乞儿，小小的祭坛上摆放着男孩的髌骨，便证明他只需要这两样东西——柱儿本无需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北都城出现过的希夷中，只有温向安这般直白恶心。
虚撑着她手掌的银线兽渐渐灼烫起来，似乎在催促她早些结束。不再看温向安一眼，沈沉碧顺从它的力道，将整条灵脉从无头身躯中抽离。
天穹更晦暗了，郊野的风夹杂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尘埃，尤似送葬路上漫天的纸灰。
方才还因疼痛而哀嚎的希夷咬紧了牙关，狠着心一声也不吭。
他不愿在注定的结局前露怯，枭雄一世，彻底消亡时，应当壮烈些的。
温向安这般想着，紧紧盯着沈沉碧，诅咒一般轻声道：“我只求，他死得比我凄惨。”
话音未落，他便彻底湮灭，与漫天的纸灰一道被风鼓动着，向高空逸散。
灰败的颜色渐次远去，天色恢复澄明，日光落在闻眠脸上，他朝沈沉碧笑了笑，踉跄着上前两步，一头栽在她的肩上。
他收了力道，沈沉碧没有被他带倒，法衣冰凉，缠在她手臂上的银线兽顺从地盘回原处，她迫不得已空出一只手来，撑住他过分亲昵的身躯，迟疑着唤了声“闻眠”。
尚且勉强支撑的大妖贴着她的耳畔发出一声轻笑，含糊不清地应了句什么，慢慢将垂落的手臂抬起来，似乎是一个拥抱的动作，却在半途收住手。
沈沉碧侧目看过去，他指尖夹着一张符纸，灵焰跃起，下一瞬，天旋地转。
是传送用的符纸。
他已经力竭到连法阵都无法打开了吗？
郊野的风轻悄起来，静默的墓碑群中，有人仰起脸，看向虚空。
从远处飘散而来的黑雾被他拢在掌心，又放归长风，他目送着从温向安那抔齑粉中诞生的怨气去往他安排的归宿，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些。
再等一等罢，只差最后那个人了。
他转身离去，却在半道顿住脚步。
长坡下，青衣的道士平静地注视着他，臂弯中拂尘微摇，似是才用过。
他知道这个人，听温向安说过。
今晨便是收到传书，温向安说被高手尾随，他这才来的。原本他并不打算在近期将灵脉还给沈沉碧，温向安虽然已经没用了，但应该再牵制她一段时日的。
大抵是从前给了棋子们太多自由，所以温向安失控了。
但没关系，大人多疑，未必敢尽情使用那条灵脉，纵使她天资绝世，也不可能在那日之前重回巅峰，然后，阻止他。
他喜欢在棋局上豢养变数，可前提是，那些变数都应该由他亲手带入局中，绝不能不请自来。
比如眼前这个道士，他就很不喜欢。
他身上有一种令他讨厌的、宿命的味道。
可他不是闻眠那种冲动蠢货，他想，道士也不会是。
他们最终擦肩而过，谁都没有动手。
竹一安抚住背上震颤不已的桃木剑，目光悠悠望向他的来处，不知是同谁说。
“你瞧，故地重游，总能遇见旧友。”
*
国师殿。
沈沉碧摔入柔软的床榻中，身上压下来一座冰凉的山。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闻眠贴在她肩窝的脸颊已经失去了身为人应有的温度。
他实在有些重，沈沉碧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艰难地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他化作半妖形态，长睫垂落，面上鳞片银光熠熠，更糟糕的是，他的双腿已成长尾，正本能地贴着她的腰与腿缠绕。
奔波了一整日，她本就无甚力气，被他这么一盘，两人就死死捆在一处了，气得沈沉碧想给他一脚。
好巧不巧，取到手中后便黯淡下去的灵脉竟在此时焕发出勃然的光亮来，似乎终于确认了主人，发了疯般往她身体里钻。
倒是不疼，嵌入的地方只有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手忙脚乱地想阻止，温向安用过的东西，她不敢大意，可眼下似乎轮不到她做选择了。
金光如藤，而后分化万千，丝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转瞬便将他们裹成了蚕蛹。
垂眸看着昏睡的闻眠，沈沉碧无言至极。
这条灵脉大抵也是个不太聪明的笨蛋，认人花了这许久的功夫不说，好歹也该看清些他们这是两个人，结蛹前，难道不该先将闲杂人丢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