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海底王宫。

    “折丹!”

    箕的尾鳍激烈甩动着游进折丹的书房。

    折丹将一枚多汁的果子递给箕。“莫气,气坏身体你最吃亏,吃个果子压一压。”

    箕接过果子,却没心情吃,愤怒的问:“你让图南灭弧矢?”

    “这些分裂出去的国家都要收回,先灭弧矢不是你出巡之前我们就商议好的吗?”

    “我问的不是这个,为什么是图南?你就这么爱她,爱到忘了你曾经对星纪的爱?”

    折丹叹了口气。“五郎求我在灭弧矢之事上给图南一个机会,他爱图南。”

    “图南杀了他犹父。”

    “王族之中,五郎只爱你我,不爱旁人,包括你我的鱼崽。”

    “那也不能....”

    “他说图南能三月灭弧矢。”折丹道。“我想了想,若她能做到,那让她做未来陆君也没什么不可以。若她做不到,你不就有借口收拾她了?”

    箕语塞一息。“若她做不到,五郎会答应我杀她?”

    “不会,他肯定会有别的幺蛾子,但他理亏,你可是海后,难道对自己没信心?”

    箕狐疑的问:“你不会拉偏架?”

    折丹叹道:“我再爱图南,她终究杀我亲子,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箕实在看不出折丹所言是真是假。

    倒不是不了解折丹,而是太了解。

    折丹太多情也太无情,这种矛盾的糅杂让折丹会在一些事情上做出一些寻常人做不到的反应。

    正常人绝对做不到在被图南杀了亲子后还对图南保留感情,折丹却能,她心里仍旧保留着对图南的感情,若非如此,图南再有才华也活不到如今。

    折丹道:“我没必要骗你,星纪是你的子嗣,也是我的。”

    箕道:“我相信你。”

    犹豫须臾,折丹说起另一个话题:“南极来信,她的身体愈发不好了。”

    箕沉默片刻,忍不住问:“我可否去看她?”

    折丹道:“你是海后,我是海皇,我们已经立了新的嗣君。”

    箕无言,良久,苦笑道:“我忘了,我们没有自由。”

    挣扎须臾,折丹道:“也不是完全不能去,只是不能以海后的身份去。”

    箕不解:“我是海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如何能不以海后的身份去南极?”

    折丹道:“我们一同出巡南极粮仓,你身体不适,需要静养。静养期间,我会亲自照顾你,不假手于人。”

    箕惊讶的看着折丹。

    折丹道:“多劝劝她。”

    “你不去吗?”

    折丹摇头。“我是海皇,海皇不能见她。”

    南极。

    微诊着病人的脉,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是郁结于心,你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

    长生种寿命再长也扛不住当事人自己长期郁结于心,摧折寿命。

    贝壳床上形容枯槁却仍可见往昔美丽的鲛人道:“你不必再为我费心,我的身体我清楚,这么多载,多谢你了。”

    微道:“你的身体刚来时是没问题的。”

    刚来南极时,这家伙只是精神状态有问题,甚至说难听点,刚来时,这家伙是疯的,后来在这片荒凉寒冷的世界久了,才慢慢恢复,但郁结于心始终走不出,精神最终影响到身体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鲛人女子道:“我当初就该死的,如今不过是该有的结局。”

    “屁,你想想你母亲,她保下你的命很容易吗?是为了让你这么糟蹋身体?”

    鲛人女子沉默。

    微怜悯的看了眼鲛人女子,忽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鲛人女子不置可否,但还是配合的问:“什么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其母早逝,他与六个兄弟姐妹相依为命,但在他长大后,他的父亲不愿交出本该由他继承的一切,还要杀了他,为了保护他,三个兄姐相继死去。少年告诉自己,自己一定要保护哈奥剩下的手足,但小妹展露出了无与伦比的军事才华,他太缺人了,即便战场危险,他仍不得不让年少的妹妹走上战场。兄妹齐心,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然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后,少年却发现,自己与小妹之间错位了。有帝王之才,也平定了海洋的小妹为臣,没有帝王之才,更没有平定海洋的他坐在王座上。”

    “王座上的少年声嘶力竭发出的声音如同蚊呐,王座之下的臣轻声细语却如同雷霆,少年忽然明白一件事,他该杀死自己的小妹了,否则他将万劫不复。但那是一母同胞的亲妹,是曾经为了保护他扶持他,为他出生入死的妹妹,一个人要如何狠心才能杀死亲生妹妹?”

    鲛人女子错愕的看着微。

    微继续道:“少年开始着手赐死妹夫,赐婚给妹妹与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希望通过让妹妹成为自己的继承人来化解这种错位的矛盾。”

    鲛人女子呐呐道:“....近亲不婚。”

    微道:“那不是问题,少年是王,法律是王制定的,不论哪条法律规定近亲不婚,少年都可以马上改为允许王族近亲通婚。”

    鲛人女子:“....然后呢?”

    她曾经主持修纂海国第一部官方史书《海国志》,自然清楚最终的结局,但过程充斥的谜云却无从知晓。

    “少年的小儿子突然夭折了。”微一声叹息。“少年忽略了一件事,他与妹妹之间已非他们两个人的矛盾,而是新旧两大利益团体的冲突,不愿吐出权力的旧贵,出生入死平定乱世却没得到足够利益回报的新贵,两者无法共存于世。从小儿子的尸体上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后,少年决定杀了妹妹。”

    很真实。

    鲛人女子心说,再怎么手足情深,都会在权力场中异化扭曲。

    “然少年下定决心时,新贵们也将王冠戴在了小妹头上,少年毫无悬念的一败涂地。以为自己必死,却发现自己在失去一切后活了下来,也曾颓唐,却在失去一切后,自己看到的世界完全变了,自己看到了很多从前看不到的事。”微看着鲛人女子道。“有时失去一切也意味着脱去锁链。”

    鲛人女子道:“我们不一样,你与她之间差距太大,大到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胜算,但我不是。”

    “不论是她还是箕,都没想废你。”微叹道。“她俩当初应该是觉得,最重要的东西已经给了你,你的弟妹们只能分到边角,来日还要臣服于你,这才想多给他们一些爱,却忘了,他俩不是寻常人家。寻常人家钱给一个孩子,爱给另一个孩子尚且会一地鸡毛,何况王室。你的父母并非有意伤害你,皇与后做出选择后当对其它孩子残忍,如此才能最大限度保住其它孩子的命。过去历代海皇与海后都是这么做的,在选定继承人后,便会对继承人与非继承人的鱼崽明确尊卑贵贱,区别对待,不给人任何希望。但你的父母,他俩没一个接受过正统教育,一切全凭本能与摸索,于是犯了只有没受过正统教育的新手才会犯的错误:在选择继承“钱”的孩子后,对其它继承不到“钱”的孩子感到愧疚,试图从其它方面弥补,给予其余孩子更多赏赐、封地、财富,而非残忍。”

    这场钱与爱分开的闹剧里只死一个鱼崽,俩人不可谓不幸运。

    更神奇的是,都搞成这样了,那俩还是做不到对其它鱼崽残忍。

    只不过栽过一次后,俩人吃一堑长一智,先选择陆君再选择嗣君,让南河杵在那,遏制了其它王嗣的野心。

    鲛人女子无语的看着微。“你以为我如今的结局是因为缺爱?”

    微摇头。“你不缺爱,你是被爱得太多才走到今日。”

    鲛人女子无语。“我知道阿父阿母很爱我,我也不介意他们爱弟妹,若非如此,我当初想杀的便不会只有天吴....最后杀死三郎是我没想到的,我没想杀三郎。”

    说到最后,鲛人女子神色中充满愧疚,眉宇间郁色也更沉重了。

    微问:“那你是为何?”

    鲛人女子答:“我也不知。”

    她能从回忆里看到自己过去的疯狂,也能理解自己的疯狂,但自己为何走向疯狂,或许是当局者迷,她自己始终理不清。

    *

    弧矢都城,英阳城。

    图南面无表情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黑发美丽鲛人。“你为什么在这里?”

    五郎一脸笑容的问:“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不想。”

    “你看着我的脸再回答一次。”

    图南将目光挪回来,但抬手将五郎的脸推向另一边。“我不想你,你到底来这干什么?给弧矢王送礼上门?”

    五郎努力将自己的脸转回来。“我只是王孙,连嗣君都不是,她抓我有什么意义?大不了我阿父阿母再生一个。”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五郎笑呵呵的问:“你是在关心我吗?”

    “你想作死就作罢,我尊重你。”

    “恼羞成怒了,你在关心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我特别染了发,不会有人认识我。”

    “万一呢?”

    “那也不敢将我怎样,六月时,兕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兕伯江狸禅位,由公卿相炎继任,虽然新任兕伯在公卿上干了很久,有自己的班底,但要完全掌握兕国也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兕国没有太大精力对外做什么,海国也有更多余力。”五郎颇为不解。“虽然不知道朱厌君是怎么做到的,树生人族如今的寿命已经增加到两百载了吧,江狸明明还能干很多年,怎么就禅位了?明明权力更迭会令国家陷入一段时间的不稳定,很容易为人所趁。”

    图南想了想,道:“可能和古妖帝国一样的考量,上位者在云端之上呆久了,视野很容易变得狭隘。因此最高首领不能活多久干多久,否则一旦最高首领随着时间流逝开始见人命当做数字,无法理解下位者的需求,那就是灾难。”

    “所以古妖强制要求官吏,包括议长也要定期服徭役?就是为了避免议长不理解民间疾苦?”

    “是的,但其它国家做不到古妖帝国那么绝,兕国,因为朱厌君的缘故反倒好点,一旦兕伯和她博弈的力度开始走向失衡,兕伯就可以下台了。”图南嘴角抽了抽。“虽然兕伯们的考量也没问题,朱厌君之心性....不提也罢,树生人族的繁衍控制在祂手里,太危险了,但不论兕伯是出于对族群的考虑还是出于无法忍受头上有个太上皇的考量而投入太多心思在与朱厌君的博弈中,便意味着兕伯心中人们死活的分量在不断下降,正在变得对人们危险。虽然朱厌君也很危险,但对朱厌君是没办法,为何还要忍一个兕伯?同样的危险分子,有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兕国所有人都不用活了。”

    “但你也说了,兕伯对朱厌君的考量没问题。”

    “是没问题,但在朱厌君掌握着树生人族繁衍时,没有绝对的把握,兕伯都该忍着,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自己等不到,便让继任者继续等待,反正朱厌君也不在乎兕伯对祂有什么心思,只要不妨碍祂就行。”图南叹道。“但大部分兕伯克服不了人性,在兕伯的位置上坐久了,不是因为膨胀而耗费更多心思博弈,便是看清残酷现实后开始躺平,很少有兕伯能在看清残酷现实后能保持平常心,与朱厌君言笑晏晏,并积极干活。兕伯江狸,据我所知,她属于躺平型,朱厌君大概是忍不了了,所以想换掉她,而她大概也不想继续忍受朱厌君了,只不知新任兕伯是怎样的。”图南甩了甩头。“罢,不管新兕伯是怎样的,都与我无关,比起兕伯更迭,我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图南眼神冷凝的看向五郎。“我被派来灭弧矢,与你可有关系?”

    五郎面不改色的反问:“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为何要这么做?这可是灭国战争,很容易死人的,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会心碎而亡。”

    图南呵呵甩开五郎,向城中而去。

    英阳城是一座繁荣的大城,但与图南熟悉的海国港口城市不同。

    上岸没一会图南便抓住一个试图偷自己钱的扒手,还都是稚童,肉眼可见的营养不良,图南心生不忍,将人放了,然后半个时辰里遭遇三个扒手。

    五郎道:“若你惩罚了第一个,便不会有后面的两个了。”

    图南道:“我知道,但陆地上,还是这种港口地区,小偷被抓住会被斩去一只手,我不忍。”

    “你对别人不忍,别人对你却无不忍。”

    图南回以白眼。“你要死了,你会善良的考虑别人的感受?不伤害别人?这世间大部分在面对死亡与生存时,都是赤帝那种类型,我要死了,必须有更多人陪葬,别人愿不愿意,是善是恶不重要。只不过大部分人没有赤帝的杀伤力,面对死亡,只能做到拉一两个人下水,还不一定成功。对徘徊在生死线上,不知道明天与死亡谁先到来的人要求道德,我以前可没看出来你如此单蠢。”

    五郎道。“我佩服你,都清楚自己的善意只会招来恶报,还如此。”

    “这恶报又不会妨碍我的生死,不妨碍生命安全便是小事,没必要斤斤计较。”图南看向街道上的为数众多的衣着暴露的女子、男童,以及满脸横肉的混混。

    女童与容貌磕碜的男童只能做小偷,但容貌好的男童与更大一些的女人选择就更多,若是身体足够强壮,选择就更多了。

    图南道:“英阳的情况比起我第一次来时好多了。”

    五郎侧目,你管这满大街女支与混混的情况叫好多了?

    “我第一次来时,大街上的男女支女女支混混可比现在多。”图南好奇道。“话说这数十载发生了什么?”

    图南很快靠着和三教九流都能无障碍交流的舌头问到英阳城最近几十年的变化。

    虽然主体人口是短生种,但因为君王是长生种的鲛人,弧矢王朝的王权更迭相对稳定。

    短生种王族,十几二十年王权更迭一次,弧矢王朝如今的王在位已百余年,还活蹦乱跳的,但君王不更迭不代表政治稳定,弧矢王本质上是个傀儡。

    弧矢王初继位时,国中权力由十个贵族家族瓜分,什么都没给弧矢王留的格局,弧矢王朝如今只剩下三大家族,同时弧矢王也不再是最初的空气。

    三个架空王权的贵族家族都想干掉彼此,得到全部权力,然后取代弧矢王,但从弧矢王现在还没被替换的现状来看,这三个家族都没如愿。

    与之相对的是,短生种的另外一个弊端随着时间开始浮现。

    三大家族当初架空王权的家主都是非常有能力的人,但祖先很有能力不等于子孙也有能力,相反,子孙骄奢淫逸废物草包的概率更高。

    五郎觉得,假以时日,弧矢王收回权力,并非不可能。

    图南对此摇头。“她只能从空气国君变成不空气的国君,但要完全改变,不可能的。”

    五郎不解:“为何?”

    “就算三大家族没了,弧矢王朝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也已形成,她若想拥有与她母亲一样的权力,除非她能砸碎自己屁股下的王座,重新铸造王座,否则她永远不可能拥有完整的王权。”图南道。“我觉得她自己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她对政务不关心,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农场和牧场消磨时间,在英阳城可谓人尽皆知。我猜她要么认清现实,打算另辟蹊径,要么爱咋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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