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渡口的出口区域越近,人越稠密,若非护卫簇拥,司夏与棠非得被挤开。

    “王孙大婚这么多人吗?”司夏疑惑。“也不对,婚礼还没开始,来参加的人应该是下船,不是上船,这些人都是在进渡口。不仅进渡口,还哭哭啼啼的,跟被流放似的。”而且嘴里好像在骂陆君。

    棠神色复杂:“在他们看来,确实与被流放无异。”

    几代人的努力钻进帝都,一朝被赶走,谁能心平气和?

    司夏挑眉。“他们犯罪被流放了?”

    棠摇头。“不是犯罪,是城邑人口越多,需要从地方运来的粮食便越多,虽然城邑吃得粮食数量不多,但粮食运输有成本。”

    “帝都吃的一石粮食,背后是路上十石粮食的运输成本。”司夏道。

    她对这个了解,她曾跟着师长高月去关中行医,经过三门峡,见过给帝都运粮的船队,三门峡跟天险没什么两样,要满足帝都日常粮食需求以及粮仓的储备需求,三门峡每年都要死数万人,即便如此,运粮船也会有相当一部分沉没。

    棠点头:“大母也是这么想的,以前是暖期,海运粮食成本又低,东北边又是超级渔场,食物充裕,帝都人口多也就罢了,但如今是冷期,全国粮食减产。大母再看运输成本便觉肉疼,决定在地方修建更多容纳数千至一两万人的小城,将帝都非官吏,且家产低于十万钱的氓庶全部疏散过去,既可以营建小城镇,又离粮食产地近,可以省下粮食运输成本,而小城镇密集起来也会让地方的交通更便利。而帝都移民中生活困顿者到了地方,有能力者可以发展地方,没能力者也能种地。”虽然被迁徙的人不乐意。

    司夏若有所思。“一举多得,但文鳐城多少人口?”

    “城内城外以及周围卫星城总人口加起来约五百万左右。”

    “陆君打算疏散多少人口?”

    “两百万。”

    司夏佩服,这刀砍得不是一般狠,做官做到这境界,来日这位陆君要不被报复,不流放不死都没天理。“两百万虽然多,但海国又不止帝都一座城,两百万怕是不够?”

    “是不够,所以等帝都人口疏散结束,大母还会将地方郡县城邑里的人口也疏散一部分,据阿母说,让大母完全执行下去,全国的粮食消耗能减少至少三成。”

    “省是省,但民怨不会小,陆君打算如何处置?”

    棠道:“新城镇的房屋,对移民一律半价。”

    司夏噗嗤笑出声。“帝都的房屋值钱,地方小镇的房屋可不值钱,这补偿有,但不多。”

    棠赞同。“这是最省钱的补偿,不省钱的补偿无法通过批准。”

    艰难的离开摩肩擦踵的渡口,两人乘上马车向棠说的食肆而去。

    行至半途,马车蓦然停住,差点将俩人颠到车厢壁上。

    “发生什么了?”

    长得高的司夏离门近,下意识掀开门帘往外看,发现不远处有个两三岁的人族女童在捡鞠。

    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如云,有孩童很寻常,有问题的是,更远一点有一辆失控的马车。

    大城市人多车马多各种事物多,再惊受过训练的马也不能保证一定安全,而一旦惊马,必生悲剧。

    一名容貌俊美、身着华服的夫诸少年正骑在马背上试图控制受惊的马,也看到了前面的女童,表情立时惊慌起来。

    司夏猛然起身跳下马车,踩着拉车之马的背,跳至女童身前,捞上女童一个就地打滚,与马蹄擦身而过。

    司夏站起来,将女童扶起来,一边扶一边责问:“你家大人没教你看到车马要避让,看到失控的车马要跑吗?”

    九死一生的女童看着声色俱厉的司夏,哇得大哭起来。

    司夏:“....”我差点被你害死,你还好意思哭?

    所幸大人很快寻来,抱着女童后怕,后怕完了将女童翻过来,一顿竹笋炒肉,让哭声更响亮的同时也让司夏心情舒坦。

    司夏悠然的拍打衣服上的灰尘,灰可以拍掉,但非灰尘的部分却拍不掉,而且丝绸不耐磨,这么一番打滚,好几个地方磨破了。

    从马车上跟下来的棠见此道:“人没事就好,衣服再买一身吧。”

    收拾完女童的父亲也想起恩人。“多谢恩人救我女,你的衣服我赔....”

    看清司夏穿的衣服是丝绸料子后,父亲立刻改口:“我帮你洗干净补好。”

    “不用。”司夏摇头。“一身衣服,小事,走吧。”

    说吧,司夏牵着棠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看向受惊的马车。

    马车已经控制住,但过于惊险的过程让华服少年缓了好一会才从马背上下来,在司夏与棠上马车时跑了来,见到司夏时,不由露出惊艳的眼神。

    “在下郗朝,多谢二位相助,女郎身上的衣服,请让我赔偿,若非女郎,我今日就得闯下大祸。”

    司夏看了眼少年的脸,再打量了下少年的衣着,笑道:“好啊。”

    棠道:“世子好端端怎么惊马了?”

    郗朝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这马是租的,终究不如自己养的知根知底,所幸没酿出悲剧。”

    棠道:“世子你以后出门还是做公车吧,用的马更安全。”

    马商租的马品质参差不齐,不是熟人很容易被坑,公车就不一样。

    公车是官方部门,用的牛马一部分来自大司虞掌管的牧场,一部分来自采购,但没有商人敢在货的品质上坑官吏。

    “多谢王孙提点。”

    郗朝点头,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司夏。

    司夏问棠:“你们认识?”

    棠无语看着两个眼睛都没离开过对方的人,无语之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解释道:“他是燹朝派来参加婚礼的使节,英国公世子。”

    司夏恭维道:“年轻有为呀。”

    郗朝不好意思道:“只是参加婚礼,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正好来增长见闻。”

    棠道:“不是要买衣服吗?走吧。”

    司夏邀请道:“世子的马受惊,可要与我们同乘?”

    郗朝立刻道:“好呀,多谢....”

    “我叫司夏。”

    “女郎姓司?”

    “我不姓司。”

    “....女郎是风神教徒?”

    司夏打量了下自己,穿的不是教徒服饰,风神教并不强制教徒穿教服,大家都是除非类似大祭的正式场合,否则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很明显吗?”

    郗朝解释道:“是我有个小妹,家母想让她成为一名风神教徒,从小将她送给一位教徒做弟子学习,每岁会回家半载,我从她那里了解到风神教的字辈规矩。”

    司夏想起来了,

    这位英国公夫人风神教教徒圈子里颇有名气,司夏虽未见过她,却也听说过。

    出身高门,婚嫁对像也门当户对的贵夫人生活简朴得不像贵族,且各种宗教都信,因为一些宗教连肉都不吃,她便常年吃素,以及,这位对风神教非常大方,每年捐给风神教的物资折算成钱,不下三百两黄金,还曾在风神神庙中与神庙中人一起过节,过节时心情不错,奏了一曲箜篌,技惊四座。

    出手大方的信徒,教徒们不是没见过,但二十多年如一日定期捐献大笔钱财的信徒,真没见过。

    大笔捐钱,还让次女给一位教徒做弟子,让一个国公千金一年有半年跟着教徒到处走,没有仆人服侍,活得一点都不像贵族,更没见过。

    贵族家的女儿拜风神教徒为师,并非稀罕事,但都是教徒去贵族家里做先生,并不妨碍学生平时锦衣玉食的生活。

    别说在风神教徒的圈子,便是在燹朝帝都,这位夫人也是一株奇葩。

    不过,司夏看着少年,少年方才提到家母时神色有一瞬黯淡,母子关系看着不太好。

    奇怪,虽然没见过,但从教徒们的评价来看,那位英国公夫人是一位很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对孩子也很爱护。

    虽然忍痛让次女每年离家半年学艺,但嘘寒问暖的家书几乎每天一封,次女有一岁外出,偶感风寒,更是收到消息后跑死五匹马赶到次女身边照顾次女。

    这样的人,母子关系怎会不好?

    “这样啊,那我们真有缘分,世子小妹叫什么,说不定我认识。”

    “我行大,司夏可唤我郗大。”

    “大郎。”

    棠无语的看着两个见色起意的家伙一路聊到成衣铺都意犹未尽。

    司夏选好衣服到旁边房间换衣服,郗朝在外面等,棠见此,跟了进去,问换衣服的司夏:“司夏,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谚语?”

    “什么?”

    “色字头上一把刀。”

    “听过,怎么了?”

    “你看上他了?”

    司夏笑吟吟道:“他生得很符合我的审美,而且,我看到他就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我以前的情人没一个给我这种感觉,我爱上他了。”

    “风神教徒不是不能结婚吗?”

    “不能结婚但可以找情人。”

    棠道:“他看你的眼神和你看他的眼神一样。”

    “那不是很好吗?我爱的人也爱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阿父阿母很相爱?”

    “说过,怎么了?”

    “但我阿母爱阿父,爱却并非她心中最重要的,她不想成为未来的陆君与海后,因此拒绝与我阿父结婚。”

    “....那现在的婚礼?”

    “她已经跑了三次,每次都被抓回来,阿母是不会认命结婚的,我都不知道婚礼那天会怎么收场。”棠叹了口气,劝道。“郗朝是英国公世子,你是庶人,你俩以后要是产生类似的分歧,你要如何对抗?难道你愿意为他叛教?”

    司夏不假思索答:“不愿意,但我与你母亲不同,风神教会维护自己的教规,别说他只是世子,即便他继任英国公,风神教也不可能向他低头。而且他是贵族,燹国与海国不同,贵贱不婚,门当户对才是王道,他一个贵族,吃饱了撑的才会产生与我结婚的想法。”

    大家露水情缘一场,没感觉了就分手,好聚好散不好吗?

    棠无语:“虽然他很美....”

    “是非常美。”

    “有我美?有我阿父美?”

    “那倒没有,但你阿父那块肉我又吃不到,而你,就算我有磨镜之好,你也....”司夏无奈的用眼神示意棠的身高。

    扎心棠:“....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劝你了。”她看出来了,这家伙跟图南是同类,不吃亏不会改,吃了亏也不一定会改。

    尽管见色起意,但司夏与郗朝确实很谈得来,喜欢吃一样口味的食物,都喜欢打马球,聊话题也聊得来,就算不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也愿意耐心听对方讲。

    旁观的棠观察了三天,确定郗朝的性格是真的温和尊重人,不是自己老父那款,就算以后分了也能好聚好散才松了口气。

    比起棠,司夏完全不想那么远,当下喜欢就行,很快向郗朝表示我馋你的身体。

    郗朝:“....”

    司夏见了郗朝的反应,温和的问:“有什么问题吗?”

    郗朝迟疑问:“你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司夏无所谓道:“怀了就生下来呗。”

    “可你不能结婚啊,你我要是有了孩子,便是私生子。”

    “我不在乎这个。”

    “我在乎,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私生子,按着燹律,私生子不能继承爵位与财产。”

    司夏无奈又不舍的道:“这样啊,那分手吧。”

    虽然很喜欢郗朝,但她不可能叛出风神教的。

    郗朝赶紧拉住司夏。“你别这样,我不是想让你叛教。”

    司夏不解:“那你什么意思?”

    郗朝道:“据我所知,风神教虽然不允许结婚,但不禁欲,教徒是可以与人如夫妻一般共渡一生。”

    司夏道:“....是有。”但非常稀有,风神教徒大半是禁欲派,对男人没兴趣,剩下都是她这种走肾的,换情人比换衣服还勤,没有夫妻名分,但如夫妻一般共渡一生的,万中无一。

    没办法,风神教不允许教徒结婚,那么教徒与男人便永远只能是情人,有夫妻名分,男人都可以抛弃妻子,何况没有夫妻名分,抛弃起来没有一丁点成本。

    当你清楚的知道你喜欢的男人抛弃你没有任何成本时,而你没了男人也能生存时,你会选择与对方一生一世吗?

    答案自然是不可能。

    少数选择共渡一生的,司夏也觉得他们更像对等交换,她听到的每个共渡一生的案例里,男女都对彼此做到了忠贞,一生没有第二个异性。

    郗朝道:“我想与你做那样的情人。”

    司夏莞尔:“若做那样的情人,你便只能和我生孩子,燹律私生子不能继承爵位与家产,你家里可是有国公之位要继承,你家里会答应?”

    郗朝自嘲道:“我母不爱我,最爱二郎,巴不得我早点死以便让二郎继承爵位,若我与你做一生的情人,不娶妻纳妾,有可以继承爵位的孩子,她一定会答应,而阿耶那边,全家都支持我,他会被说服的。至于财产,燹律规定的是私生子不能继承家产,没规定生者不能在活着时将自己的家产赠予旁人,只要我活着时将财产赠予孩子,便不违法。”

    母亲再不爱他,他也是亲生的,在爵位注定落入二郎一脉时,母亲不至于连财产都不允许他留给自己的孩子。

    司夏:“....”这家庭听起来就很有故事,而且我觉得你说的母亲与我听说的英国公夫人不像一个人,一个可以在听说女儿生病后跑死五匹马去见女儿的母亲,怎么可能盼着亲生儿子死?你确定自己是亲生的,不是捡来的?

    郗朝期待的问:“你愿意与我做共渡一生的情人吗?”

    司夏迟疑道:“容我考虑一二。”

    郗朝点头。“我等你。”

    司夏犹豫了下,问:“你母亲待你如何?”

    “你想问我是不是她亲生的?”

    司夏点头。

    郗朝神色复杂。“我查过,我是她亲生的。”

    “我听说过她与英国公府二女公子的一些事。”

    “小妹病了,她跑死五匹马去见二妹的事是真的,母亲是一个爱恨都很鲜明的人,她爱一个人,会掏心掏肺,不爱一个人,看一眼都嫌多余,我只是刚好是她不爱的人。”

    司夏无法理解,母亲生孩子的沉没成本在那摆着,没有母亲会盼着亲生的孩子死,除非恨孩子的父亲,恨乌及乌,但国公夫人显然不恨次女与次子。

    司夏安慰道:“她不爱你,你也别爱她。”

    郗朝疑惑的看着司夏。

    司夏道:“爱是相互的,不爱你的人,没什么好留恋的,舍了吧。”

    郗朝不可思异的看着司夏。“那是我亲生的母亲.....”

    司夏道:“我的父母舍弃了我,我也舍了他们,这不难,只看你想不想。”

    看着司夏理所当然的模样,郗朝有一瞬恍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你的父母为何舍弃你?”

    司夏道:“不清楚,但根据我自己的猜测,应该是遇到兵祸,两个孩子只能保一个,我是女儿,另一个是儿子,我就被舍弃了。”

    郗朝忍不住道:“若是如此,他们也是不得已才如此,情非得已。而且你也说了,这只是你的猜测,也可能,他们只是在兵荒马乱中不小心弄丢了你,如今还在找你。便像我的大姐,她在战乱中走失,阿母在战争结束后掘地三尺的寻找,所有人都放弃了,认为大姐不可能还在人世,只有她始终没放弃。”

    司夏笑:“你真善良,可惜我不是,舍弃就是舍弃,不因苦衷而改变本质,纠缠这种事会只会让自己难堪,还浪费时间,毫无意义。”

    傍晚时,司夏回到王孙府,得知图南从逃跑进化到了绝食,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棠痛苦抱头。“我劝过阿父,但阿父....”

    司夏问:“他怎么说?”

    “他与阿母对坐绝食,还哭给阿母看,哭得楚楚动人,赌阿母坚持不了太久。”

    司夏:“....”

    棠叹了口气,问:“不提他俩了,你与郗朝怎样?”

    “他想与我做共渡一生的情人。”

    “那不跟我阿父一样?”

    “他不会逼婚。”

    棠:“....那你怎么想?”

    “虽然我很爱他,但为此改变自己的生活,我需要认真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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