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乔宅。
乔公焦虑地背着手在堂屋踱步，手下管账的师爷快速拨弄算盘，田庄的管事们领了钱，都千恩万谢地给二人作揖。
乔公看着那些中年庄户，有的还带着妇人和孩子，其中一个里山村的管事上来，给乔公行了个大礼：“小人全家深蒙主人恩典，虽为农户，然不经受打骂，小人的儿子还在两位公子军中效力，小人受此大恩，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如今我家要往青州去了，只能给主人磕三个响头，辞别主家。”说完竟真的直接跪倒在乔公面前，行了三个跪拜大礼。乔公方才一直背着手，或和那些管事说几句话，或给要走的人家挥挥手表示送别，此刻亲自伸手将里山村的管事扶起来，如同对待自己的部属一样嘱咐道：“走就走了，青州自古是做生意的重镇，去了那里安定置产，也就是报答我了。”
管事连连答应。
师爷坐了一上午，看自家主公走了一上午，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主公不然歇歇，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乔公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老东西，你是想说我在你前面晃了一上午害得你算不成账头晕吧。”师爷老脸一抽，咳了几声，乔公背着手在一边坐下：“我们两个老东西就不要藏着掖着了，直说吧，今年庄上还剩多少粮食。”师爷抹了抹头上的汗，手指蘸了口唾沫把账簿翻了一遍，挑了几个还看得过去的庄子报给乔公，然后搓了搓手，遮掩着说：“孙氏军队围困庐江以来，季节变化不定，田庄上的作物长势不好，只够温饱，不足盈余。”
乔公揭开杯盖喝了口茶，吐掉茶叶，师爷观察着乔公的脸色，乔公此时依旧是乐呵呵的：“隔壁陈家走的时候在军中留下了二十斤盐和三千贯五铢钱，你且先去取了来，给部曲及家眷发了，别的犹可，战备之际，千万不能饿着将士们。”师爷刷刷记下，又画了个花押，一边立刻就有人接过了纸条往军营管事那里去。
乔公又拿起挂在墙上的弓箭，仔仔细细地给弓上好桐油：“马上要变天咯，老伙计。”这时又有头上缠着棕色布条的小兵进来，师爷认得这是军中乔家的斥候，拱了拱手表示军机大事不便多话，出门应付庄务去了。
乔公听完小兵的言语眉头紧了紧，写了张字条递给小兵：“去给陆家的陆匀陆小将军，说乔家愿意分十斤盐和一千贯钱给他，让他们务必称到十月十五。”
如今已是九月廿十五，陆家虽说因为粮草渠道几次被掐断，族中人已经饿死冻馁数十人，陆匀的部队再撑半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师爷出去盘完今年新秋收获的粮食，回来给乔公看粮账。乔公翻了翻，心里大概已经有了一个方向。师爷看着院外疾驰而去的斥候，问：“陆家听说不好了，咱家是顾自身呢，还是接济相邻呢？”
乔公合上账簿，端详着挂在墙上晾干的弓箭，道：“这本账等婉儿回来同她一起看，我已经派人给陆匀那个孩子资助了些，剩下的就是他们家自个儿的事了。”
小乔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日落十分，秋天的晚霞十分绚丽，长风卷起庭院中的落叶，小乔下车，给了车夫车前，抬眼看看西方的天。
月娘看到晚霞十分欢喜：“女公子，秋天的景色真好看。”小乔伸手接住门前银杏树飘下来的黄叶，连日来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松下来：“是啊，已经秋天了呢。”
大桥坐在连廊下，看见妹妹就要站起来。小乔赶紧过去扶住姐姐，大桥用帕子掩着嘴咳了两声，笑着将小乔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昨儿给你的藕荷色凤纹钗怎的也不见你带上？”小乔抬了抬下巴：“搁屋里架子上放着呢，阿姊久不出去，不晓得如今有抢人钱财的歹人，如今世道不太平，钱财莫要外露的好。”大桥看了看远处稀疏的云丝，天边各色的云仿佛离人间有万尺之遥，大桥痴痴地望了半晌，才回头感叹道：“我如今常病着，外头的事情也不大晓得，今日虽说好了些，也只是在家里走走，竟是想不到这层。”
小乔扑上去搂住大桥的肩膀，将脸贴着姐姐：“大哥哥前天说要给阿姊做一个秋千的，我看已经在那里了，等阿姊喝完药，我推阿姊荡秋千吧？”
大桥的贴身嬷嬷姜媪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过来，给小乔行了一个屈膝礼：“女公子，该用药了。”
月娘也给姜媪浅做了个礼：“这些日子也不见婉如来，她事有什么事情不成？”姜媪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吹凉了，才送给大桥喝，一边答道：“我女儿上个月不是嫁与了城内张医官，他家原籍是汉中人，如今为避祸回乡，我女儿也跟着去了。”
小乔捞了一块碟子里的果子，掰成两半，发现是腌桂花馅的方糕，心情好起来，问姜媪：“那您怎么也不跟着去？阿姊房中又不止几个丫头。”
姜媪慈爱地笑着，没人知道她笑起来的鱼尾纹里藏着多少人事风霜：“女公子不知，奴家是初平年间落魄的，我们家老汉原先是黄巾余部里的一个小头目，后来被张鲁剿灭了。我原先也有个儿子，原来在北海太守，那个叫孔融的帐下，后来战死了，连尸首都没得，我姑娘说战死了要有什么恤银，我们那里见过半分银子呦......我和我家姑娘，就给人纺纱为生。那些贵人们买了纱，本以为可以温饱了，听说是什么皇帝大行了，又要交税，又要迁都，连本带利全被抽了去。我们就一路往南来，后来遇见了主家，给我们一口饭吃，给我们一个安定地方待，老婆子已经是半截子入土的木头了，不求什么，外头打仗的事，老婆子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服侍好我们女公子，便死也值得了。”
小乔嚼着半块方糕，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幼时听父亲讲十常侍的故事，说起来都是咬牙切齿的，她曾经对那个千里无鸡鸣的时代没什么概念，尽管才过去三十年。
如今有一个活生生的时代的受害人证，不禁让她想到了幼时读书，私塾先生曾言道：“仓廪节而知荣辱，那些忠孝节义，是教给那些世家子弟的，不能因为学了诗书，有了觉悟，就用礼义廉耻，去要求那些为了填饱肚子助纣为虐的兵士，错的是利用百姓的愚昧争夺名利的将军，而不是无辜战死的双方部曲。”
乔公焦虑地背着手在堂屋踱步，手下管账的师爷快速拨弄算盘，田庄的管事们领了钱，都千恩万谢地给二人作揖。
乔公看着那些中年庄户，有的还带着妇人和孩子，其中一个里山村的管事上来，给乔公行了个大礼：“小人全家深蒙主人恩典，虽为农户，然不经受打骂，小人的儿子还在两位公子军中效力，小人受此大恩，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如今我家要往青州去了，只能给主人磕三个响头，辞别主家。”说完竟真的直接跪倒在乔公面前，行了三个跪拜大礼。乔公方才一直背着手，或和那些管事说几句话，或给要走的人家挥挥手表示送别，此刻亲自伸手将里山村的管事扶起来，如同对待自己的部属一样嘱咐道：“走就走了，青州自古是做生意的重镇，去了那里安定置产，也就是报答我了。”
管事连连答应。
师爷坐了一上午，看自家主公走了一上午，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主公不然歇歇，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乔公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老东西，你是想说我在你前面晃了一上午害得你算不成账头晕吧。”师爷老脸一抽，咳了几声，乔公背着手在一边坐下：“我们两个老东西就不要藏着掖着了，直说吧，今年庄上还剩多少粮食。”师爷抹了抹头上的汗，手指蘸了口唾沫把账簿翻了一遍，挑了几个还看得过去的庄子报给乔公，然后搓了搓手，遮掩着说：“孙氏军队围困庐江以来，季节变化不定，田庄上的作物长势不好，只够温饱，不足盈余。”
乔公揭开杯盖喝了口茶，吐掉茶叶，师爷观察着乔公的脸色，乔公此时依旧是乐呵呵的：“隔壁陈家走的时候在军中留下了二十斤盐和三千贯五铢钱，你且先去取了来，给部曲及家眷发了，别的犹可，战备之际，千万不能饿着将士们。”师爷刷刷记下，又画了个花押，一边立刻就有人接过了纸条往军营管事那里去。
乔公又拿起挂在墙上的弓箭，仔仔细细地给弓上好桐油：“马上要变天咯，老伙计。”这时又有头上缠着棕色布条的小兵进来，师爷认得这是军中乔家的斥候，拱了拱手表示军机大事不便多话，出门应付庄务去了。
乔公听完小兵的言语眉头紧了紧，写了张字条递给小兵：“去给陆家的陆匀陆小将军，说乔家愿意分十斤盐和一千贯钱给他，让他们务必称到十月十五。”
如今已是九月廿十五，陆家虽说因为粮草渠道几次被掐断，族中人已经饿死冻馁数十人，陆匀的部队再撑半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师爷出去盘完今年新秋收获的粮食，回来给乔公看粮账。乔公翻了翻，心里大概已经有了一个方向。师爷看着院外疾驰而去的斥候，问：“陆家听说不好了，咱家是顾自身呢，还是接济相邻呢？”
乔公合上账簿，端详着挂在墙上晾干的弓箭，道：“这本账等婉儿回来同她一起看，我已经派人给陆匀那个孩子资助了些，剩下的就是他们家自个儿的事了。”
小乔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日落十分，秋天的晚霞十分绚丽，长风卷起庭院中的落叶，小乔下车，给了车夫车前，抬眼看看西方的天。
月娘看到晚霞十分欢喜：“女公子，秋天的景色真好看。”小乔伸手接住门前银杏树飘下来的黄叶，连日来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松下来：“是啊，已经秋天了呢。”
大桥坐在连廊下，看见妹妹就要站起来。小乔赶紧过去扶住姐姐，大桥用帕子掩着嘴咳了两声，笑着将小乔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昨儿给你的藕荷色凤纹钗怎的也不见你带上？”小乔抬了抬下巴：“搁屋里架子上放着呢，阿姊久不出去，不晓得如今有抢人钱财的歹人，如今世道不太平，钱财莫要外露的好。”大桥看了看远处稀疏的云丝，天边各色的云仿佛离人间有万尺之遥，大桥痴痴地望了半晌，才回头感叹道：“我如今常病着，外头的事情也不大晓得，今日虽说好了些，也只是在家里走走，竟是想不到这层。”
小乔扑上去搂住大桥的肩膀，将脸贴着姐姐：“大哥哥前天说要给阿姊做一个秋千的，我看已经在那里了，等阿姊喝完药，我推阿姊荡秋千吧？”
大桥的贴身嬷嬷姜媪端着冒着热气的药碗过来，给小乔行了一个屈膝礼：“女公子，该用药了。”
月娘也给姜媪浅做了个礼：“这些日子也不见婉如来，她事有什么事情不成？”姜媪舀了一勺药放在嘴边吹凉了，才送给大桥喝，一边答道：“我女儿上个月不是嫁与了城内张医官，他家原籍是汉中人，如今为避祸回乡，我女儿也跟着去了。”
小乔捞了一块碟子里的果子，掰成两半，发现是腌桂花馅的方糕，心情好起来，问姜媪：“那您怎么也不跟着去？阿姊房中又不止几个丫头。”
姜媪慈爱地笑着，没人知道她笑起来的鱼尾纹里藏着多少人事风霜：“女公子不知，奴家是初平年间落魄的，我们家老汉原先是黄巾余部里的一个小头目，后来被张鲁剿灭了。我原先也有个儿子，原来在北海太守，那个叫孔融的帐下，后来战死了，连尸首都没得，我姑娘说战死了要有什么恤银，我们那里见过半分银子呦......我和我家姑娘，就给人纺纱为生。那些贵人们买了纱，本以为可以温饱了，听说是什么皇帝大行了，又要交税，又要迁都，连本带利全被抽了去。我们就一路往南来，后来遇见了主家，给我们一口饭吃，给我们一个安定地方待，老婆子已经是半截子入土的木头了，不求什么，外头打仗的事，老婆子我也不晓得，只晓得服侍好我们女公子，便死也值得了。”
小乔嚼着半块方糕，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幼时听父亲讲十常侍的故事，说起来都是咬牙切齿的，她曾经对那个千里无鸡鸣的时代没什么概念，尽管才过去三十年。
如今有一个活生生的时代的受害人证，不禁让她想到了幼时读书，私塾先生曾言道：“仓廪节而知荣辱，那些忠孝节义，是教给那些世家子弟的，不能因为学了诗书，有了觉悟，就用礼义廉耻，去要求那些为了填饱肚子助纣为虐的兵士，错的是利用百姓的愚昧争夺名利的将军，而不是无辜战死的双方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