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发皆白的老者抱手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老朽惭愧,不过刚入圣师罢了,在殿下面前何敢称圣。”

    “不敢?”洛川牧眼神冰冷地勾了勾嘴角,“本王幼时,您曾担任太傅之职,还指点过我灵阵。忘了?”

    “老朽可当不得‘指点’二字。”老者仍是不瘟不火地样子,淡淡道:“殿下言重了。”

    这话倒也并非作伪,毕竟当年洛川牧天赋卓绝闻名天下。

    满月驱云盘,周岁入儒师。这般妖孽,又是洛川皇子,自然众星拱月,别说有洛皇亲自教导,便是太师、太傅都有近十位。哪真需得他?

    而洛川王室的灵阵典藏能引得所有灵阵师趋之若鹜。担任太傅一职,他自然获益良多。

    再之后洛川战败,后面的事,不言而喻。

    洛川牧冷笑,“你倒是能屈能伸。”他今日杀意极盛,没了往日兜兜绕绕的耐心,话里都带着尖刺,“怎么?牧桑没来,你怕我连你们一起弄死在这儿?”

    侍神司几人皆是怒目而视,唯有那位圣师端的是好气量,仍是和气道:“祭司大人说了,有殿下在,他便不必来了。”

    口舌之争总归无益。

    洛川牧心觉厌倦,不再搭话,见阵中容猝碎裂的骨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撑起血肉来。他双指下压,灵阵阵型变幻收缩,却被容猝生生撑开。

    双方僵持,容猝衣袂翻飞,眼神沉如深潭地看向立于对面的洛川牧,冷声道:“白幽死在你手上的确不冤。”

    洛川牧对他这仿若夸赞的话不屑一顾,“你也一样。”

    容猝方正的脸狠狠地抽动了一下,被气的连连冷笑。只是很快他的笑就僵了几分。

    远处一道魁梧的身影闪过,轰然落地,震得地面微颤。全身黑巾缠绕的魂魁手持长刀围在阵外,宽肩之上坐着的娇小少女轻盈跃下。

    “圣女大人。”侍神司几人皆是郑重行礼。

    青浔颔首,还未说话,身旁的堕魔忽地躁动起来,在原地僵硬地举起长刀左右摇摆。魂魁由主人操纵,它这般模样,显然是主人意识不清。

    而此处北侧数百米外,远远观战的姜肖浑身一震,双手按着脑袋口鼻涌出血来。

    堕魔长刀几番调转方向,最终杀气腾腾地指向洛川牧。青浔顺着刀尖看去,一转头就瞥见洛川牧骇人的神情——冷漠、霸道,强压着怒火和杀意的眼神!

    “程暮公子!”察觉到堕魔的敌意,青浔情急之下喊了往日的称呼,“你我当务之急是解决魔域争端。这般内讧,实为不智!”

    她不通精神力,以为洛川牧因为顾迟之事对姜肖下了狠手。一旁的李圣师却看得清楚,那不过是洛川牧精神力失控,溢出去的杀意化实罢了,并无大碍。

    洛川牧不与她解释,深吸了口气蓦地后退数米,中央的灵阵随着他的动作气势暴涨。

    侍神司那位灵阵圣师即刻心领神会,手中结印配合他起阵。

    堕魔又恢复正常,顿了一瞬身影如风般逼近容猝。

    青浔松了口气。围攻的几人也纷纷出手。

    一时间,场中连风里都带着肃杀的意味。

    阵中容猝未见惧意,自嘲地轻喃道:“还真看得起我啊。”

    灵阵倾轧而来像是天地翻覆。八方无路,高空中三名刀客逼近,身如长虹,他被灵阵囚杀,还凶悍地一次次撕出口子往外冲,只是很快又被堵了回去。

    这所谓的“三王之争”的背后本就是西领、侍神司和魔域之间的角力。

    莫书足够聪明,因而牧桑押注了他。而洛川牧也因为各方面的原因选择了他。这才促成了如今的局面。

    牧桑说得没错,在这样绝对的优势下,洛川牧和牧桑,只需来一个就足够敲定战局。

    ……

    一直到后半夜,扶风城才渐渐安静了些。

    夜里微风,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顾迟站了一整日。

    容川给他披了厚氅。他乌黑的长发散落,压着雪白的毛领漏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脚下薄薄的冰霜蔓延开去,映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当真像是一座冰雕,连侧脸的线条都如同寒冰一般刺人的锋锐。

    洛川牧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他。冰冷得毫无生气,周身生机消散,带着行将就木的气息,让他瞧着眼睛发酸,心口被拉拽拧紧一般疼得喘不上气。

    今日他忙得脚不沾地,见了许多人,可他自己知道,他心里一直想着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想了很多很多,很多事,很多话。然后又匆匆赶来。但一看到顾迟,他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都哽在喉咙里,随着呼吸往上顶,酸到鼻腔、眼眶。

    “王上。”

    青黛行礼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知不觉靠近,进了阁楼。

    顾迟也在看他,很细致地看,目光触及之处皆是缱绻。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蓦然生动起来。

    洛川牧远远看着他,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你衣服湿了。”顾迟忽地开口。

    他眉头无意识地轻蹙,轻声问:“冷不冷?”他眼里是毫不掩饰地担忧,腰腿处很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往前走,但迟疑了一下又规矩地站在原地。

    众人:“……”

    很明显来之前洛川牧特意换过衣服,除了淋了点小雨,身上干净得像是踏青归来。以他的修为,又哪里会冷?

    这话题找得众人都替他尴尬。

    可顾迟不觉得。

    他只记着牧牧走的时候手就那么冰,回来被雨淋了都不知道,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洛川牧鼻头一酸,觉得眼前忽地模糊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抓住腰间的黑色绸带,闷咳了两声。

    顾迟脸色微变,“青黛。”

    青黛心领神会,即刻上前询问地看向洛川牧。她当然知道顾迟的意思,她瞧着情况也是糟透了。但若她家王上不允,她哪敢僭越?

    洛川牧恍惚中红着眼冷瞥向她,眼里压下去的暴戾又翻了起来,隐隐带着杀气。青黛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仓皇后退两步。

    洛川牧阖上眼胸膛上下起伏,转过身背对着顾迟走远了些,急促喘息着伸手道:“过来吧。”

    青黛颤颤巍巍迎上去号脉。一触到洛川牧的手她便心中一惊。

    竟当真冰冷入骨!

    体内更是一团糟,她的神识一进去就被混乱的精神力绞杀。

    青黛拧眉,“王上,您这……”

    “你有法子吗?”

    洛川牧突然问她,堵住了她略显责备的担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累了,脱口的只是几个气音。不知是无意泄出了精神力还是其他原因,青黛听着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不知怎的就听明白了。

    这是在问顾迟。

    青黛暗叹了口气,跪地叩首,“属下无能。”

    顾迟的命本就是倚仗莫书的天赋能力才救回来的。归根究底乃术法之力,非医药能及。况且这术法违背生死规则,照理该是为天道不容。

    也不知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得以成功……

    洛川牧沉默了几秒,突然问道:“我听闻你师尊枯山老人隐居荔洲?”

    青黛心慌不语。

    于是他又问:“摩耶部的大巫师号称医道通神,你觉得如何?”

    青黛头埋得更低。

    “燕无量说是囚在神罚天,我也……”

    “王上。”青黛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打断他的试探,字斟句酌道:“医药一道……恐收效甚,甚……”

    “砰!!”洛川牧反手一拳砸穿手边的柱子,连带着整层楼轰然一震!

    猝然巨响吓了众人一跳。

    空气中的灵气轻微地震荡了一下,阁楼晃动,楼板咯吱作响,左□□斜,像湖面的波纹层层荡开又渐渐归于平静。

    众人稳住身形,皆是忧心忡忡地望过去。

    那处,青黛颤颤巍巍地跪着,额头紧贴地板。她知道,她家王上是不想听她说完那句话。

    洛川牧还立在原地,动作缓慢地将手从木柱中间抽出,手上沾着木屑,混着血往下滴落在地上。他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摸索着按上布满裂纹的栏杆微微躬下身喘息着。

    几秒后,他忽然背脊一僵,有些惊慌地偏过头。

    “没事。”远处的顾迟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他被容川挡在身后,只漏出上半张脸,一双眼睛怔然盯着洛川牧,抓着剑柄的右手微微颤动,指尖泛白,发出骨节摩擦的声响。

    洛川牧动作一顿,转过头去,好像舒了口气。

    沉默了许久后,他哑声问:“号完了?”

    青黛如梦初醒,忙道:“是!”

    “那便着手炼药。”洛川牧递给她一物,青黛接过一看,登时面色一松,恭敬应了声起身疾步下楼。

    洛川牧挥手换了件衣服,有些疲倦地倚着阁楼的栏杆。他背对着众人,谁也看不到他的神情。衣衫随着夜风轻轻飘动,单薄的背影孤寂得可怜。

    顾迟默然退到阁楼的另一端,盯着那道背影愣愣出神。

    他脚下很快又铺起冰霜,四周的空气中都冒着冷气。

    他的身体以凛霜兰芝为引铸成,如今内部崩溃,寒气便随之外泄。

    容川又在他身侧端正跪着。从回到顾迟身边开始他就这般长跪请罪,怎么说也不听。

    周狸被他放在阁楼下方的一间空屋子里,再没去看过一眼。

    城中亮如白昼,处处火光,人影绰绰。

    天边不断有各式信号弹炸开。

    莫书的人风风火火地在城中扫荡,开始收尾。大概是得了令,每每绕开此处。因而这处阁楼安静异常。

    不断有人回到此处,但大都是安静地候在一旁,偶尔有人在洛川牧身后行礼,低声汇报着什么,得了洛川牧一声回应便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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