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阳升起时罗彬瀚终于又看见了寂静号。它躺在一个酷似朗姆酒瓶的玻璃容器里,瓶子则被拿在雅莱丽伽手中。

    他凑到瓶子边,看着里面不及巴掌大小的船模。在这个比例下他终于得以窥清寂静号的全貌——自然,指的是木船形态。它略偏狭长,有漆黑的船舷与暗色的甲板,六根高低不同的船桅,桅杆上部装饰着锋利狰狞的铁荆棘与刀刃;风帆也是黑底的,最高的帆上绘着火焰和骷髅;在船首像的位置则放着一个面貌诡恶的魔鬼,背后舞动着树的枝条。

    “草,”罗彬瀚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船。”

    “我们是海盗。”雅莱丽伽说。她的理所当然让罗彬瀚无言以对。

    这时罗彬瀚还没意识到真相。他对雅莱丽伽问道:“这瓶中船模型是谁做的?挺精致的嘛。这么复杂的构造,在瓶子里咋拼啊?”

    “这就是我们的船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雅莱丽伽在瓶子里灌入事先准备的湖水,随着瓶子盈满,瓶中的模型船如冰雪般溶解了。

    她走到远处的空地中央,将瓶中的水倾倒在地上,然后朝着罗彬瀚他们跑来。前十秒什么都没发生,紧接着某种东西从那片倒水的地方膨胀起来。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一艘船从地上长了出来。它通体漆黑,有六根尖锐狰狞的桅杆,以及诡异的魔鬼船首像。那毫无疑问是他先前乘坐的寂静号。

    “楚丘卡的海魔瓶。”莫莫罗说,“这是海魔们用来收集船只的道具。它们会把看上的船放进瓶子里收藏。”

    罗彬瀚冷静地把自己的下巴合上。“这瓶子不是街上买的吧?”

    “船长从海魔那里抢来的。”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他抢过很多人。如果你在海上落单,不要承认你认识他。”

    “我他妈必不可能落单。”罗彬瀚立刻宣布。

    这时荆璜终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停下言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雅莱,”他说,“走了。”

    他顾自向寂静号走去。罗彬瀚揪住他问道:“你跟那条狗聊了些啥?”

    “……惩罚。”

    “啥惩罚?”

    “不关你事。”

    “那住村里的大妹子呢?她没事了?”

    荆璜瞟了他一眼:“你那么关心那女人干嘛?”

    “问问呗。”罗彬瀚说,“都已经是梦中人了,买卖不成情意在啊。”

    他们登上寂静号。罗彬瀚刚刚仰起头看天,莫莫罗又化为一道光芒消失了。随即出现在船边的银石巨人缓缓将船抱起,然后发出了一声很清脆的呼喊,笔直地朝上方飞去。

    罗彬瀚极有远见地提前趴在甲板上。

    “我有一个问题,”他脸对着甲板说,“你起飞前为啥非要喊一声?”

    “啊……这是教官教我们的,罗先生。”莫莫罗在他的心底温善地回答,“起飞前要提前预警,保证人类的飞行器有时间进行避让,而且发力的时候随动作出声也比较符合智人种的生理习惯,模仿这个特点会更容易被接受的。”

    “那你很专业噢。”罗彬瀚说。

    巨人的眼睛变得亮如旭日。它凝望天空的方向,然后一口气冲向云霄。罗彬瀚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便从粘稠的膜壁上脱出。

    寂静号从火浪中破海升起。它乘着海面翻卷的焰气飞上高空,下方巨大的球状天壁旋即被火焰所掩盖,变为一片巨鲸般的海下阴影。

    罗彬瀚靠在舷边注视这一幕。天壁内确然藏着一个独立的大陆,一个星球,一个世界,这事实仍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天壁内的空间和外界不符吗?还是说他们在进入天壁时被缩小了呢?之前那两天两夜是真实的吗?

    最后他放弃了思考,决定去做点更有益的事情。他的第一个计划是去上个厕所,因为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憋了一天一夜了。那简直反人类。() ()

    厕所位于船舱底部,比起寂静号现在的外形倒是还算先进。他在蹲坑时不免想到那些排泄物的去处。旋即他又意识到既然荆璜和莫莫罗可能都不上厕所,而∈和李理想必也不用,那么只剩下雅莱丽伽与星期八。

    换言之在他上船前这是个血统纯正的女厕所。

    罗彬瀚归纳到此不免感到有点难受。为了排遣郁闷,他完事后没有直接走回圆厅,而是在底舱来回转悠,到处看墙壁上那些风格古老而诡异的装饰花纹。它们有各种鬼脸、骷髅、刀刃和意味不明的符号,看上去很令人发毛,但莫莫罗告诉他但凡能走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他踏进一个非常角落的小房间里,墙壁上贴着血红色的绒布。他起初没认出来,几秒后才意识到这是仓库。证据是那几本危险的人鱼写生画册还躺在角落里。

    罗彬瀚积恨难平,走上前去,对着画册气势汹汹地指责道:“骗子!变态!葫芦娃!”

    “什么葫芦娃?”他身后有人问道。

    罗彬瀚一扭头,半透明的李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穿着鲜红的外套,乍眼看去简直像这艘古船上徘徊的女怨灵。

    “哦,哦……没事。”罗彬瀚镇定地抹了把额头说,“上次有人给我分享了个种子,下完一看是葫芦娃全集。”

    李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罗彬瀚板起脸问。

    “先生,否则我该在哪儿呢?”

    “上头的大总管都已经关了,你为什么还在屋里转悠?不是说容易坏吗?”

    李理耸了耸肩。“我们的原理和载体都不同。”她解释道,“我的物质载体有一套独立的反灵场保护系统,因此得以在灵场环境下运行。然而那也意味着我无法走得更远。于我而言,这间仓库就是全部的宇宙,我无法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的自白勾起了罗彬瀚的同情。于是他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开始和李理闲聊起来。他很自然地说起了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

    李理安静地聆听着。当罗彬瀚讲完后她继续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她评价道,“我必须承认它刷新了我对本船主人的看法。此前,尽管我承认他对凡人世界抱持某种义务感,但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依据,能够证明那些行为中存在切实的个人感情成分。但这次并非如此。我认为你提供的案例是独特而又富有代表性的,或许它能使那些尚不明确的部分清晰起来。”

    “啥?”罗彬瀚说。

    “一个基本总结,”李理回答道,“那就是他喜欢人类。这倾向是否合宜尚待考察,但它已是既定事实。”

    “你是不是需要我把那首关于傻逼的诗再念一遍?”罗彬瀚说。

    最终罗彬瀚疲惫地从仓库里离开。作为对人鱼画册的补偿,李理给他提供了几本据说可以舒缓精神的娱乐杂志,但罗彬瀚没精神细看。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实在是太困乏了。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后他便再也无法抗拒,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中。

    他立刻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飞在寂静号的上空,低头望着它在火中航行。那一点力气都不费,但身体却轻飘飘地随风前进。这感觉如此自由而轻松,仿佛已经脱离了纷扰苦痛的尘世,不剩下一丝忧愁。

    “事实上你只是在梦里。”有人在他旁边说。

    罗彬瀚觉得很扫兴。他扭头望去,一只白尾的猎犬飘在他旁边。它甩头摇尾,以狗刨式的泳姿在虚空中悠游,与罗彬瀚齐头并进。

    “去去去。”罗彬瀚说,“我做梦呢。”

    他拼命想着刮起一阵风把猎犬吹跑,可对方照旧悠哉地刨着空气,甚至朝罗彬瀚吐起舌头。

    “你不能赶走我——事实上,是你在我的梦里。”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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