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时,他站在一片竹林面前。

    深郁的青竹在风雨中摇曳,翠浪层层相叠,从远处露出的楼阁檐角向他涌来。空气潮湿清新,弥漫着草木的清淡香气,闻来心旷神怡。

    不过这只是一个梦。

    对于入睡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个在山道上做的梦。无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只要发同行的蓝鹊喊上几声,想必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尽管如此,这个梦还是出奇的真实。他回首后望,视线越过朦胧雨雾,在遥远处看到楼厦的轮廓。那城区灯火通明,却笼罩在阴云之下,看起来既繁华又昏暗。

    这里像是某座城市的市郊,可罗彬瀚不记得梨海市郊区有这样一片竹林。竹海深处的楼阁古意盎然,像在召唤他靠近。

    他怀着好奇心走入林中,沿着石板小径曲折前行。竹影在他两侧层层拨开,翠色浓得像要随雨水一起淌下来。那景象淡泞清净,仿佛连世界的声音都已消失。

    这里与外界的尘嚣简直像两个天地。

    他忘乎一切地往前走,直到曲径深处传来了某种人为的动静。

    唰、唰、唰。节奏整齐又拖拉的闷响,是枯枝编成的扫帚落在石板上。他知道有人在前方扫地。

    因为周围的气氛是如此安宁,他想也不想地循声赶了上去。转过迂回的石径,声音源头是一个手持笤帚、黑发披肩的女孩。

    她穿着浅白色的连衣裙和缎带凉鞋。因为面向楼阁,只给罗彬瀚留下单薄的背影,像一只伶仃而纤弱的白蝶,随时都会被风雨给吹走。

    罗彬瀚看着她的裙角飘荡,熟悉的感觉让他心绪翻涌。

    “菜粉蝶。”他喃喃地说。

    女孩手中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扫帚,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没有被哪个女人杀掉还真是奇迹呢。”

    周妤翩然回身,用极具标志性的礼貌表情望着他。那种神态是她的“战斗模式”,既不失优雅又足够疏远,专门用来应付周雨以外的闲杂人等。

    如果是在过去,对此姝深有阴影的罗彬瀚是决计不敢顶嘴的。但因为只是一场偶然的梦,他便觉得怎么样放肆都无所谓了。

    “干嘛?”他笑眯眯地说,“我这么清清白白的良家少男,谁好意思杀我?不怕遭雷劈啊?”

    “是啊,毕竟摔盆栽也要看主人的脸色。需要我送你一张标签贴吗?可以写一下主人的姓名防丢失呢。”

    她毫不客气地吐出刻薄话,缺乏血色的薄唇也扬起相当恶毒的微笑。那也是从不在周雨眼前展现,但确确实实属于她本性的一面。可悲的是连这点糟糕至极的人格缺陷,如今竟然也让罗彬瀚感到怀念。

    “要死。”他自言自语道。

    细雨打在周妤的发上。她用手拂去雨珠,然后冷冷地说:“闲逛完了就快点离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到底是哪儿啊?我瞅着怪有意境的,还雇蝴蝶精当保洁呢。”

    “……你想变成漂漂亮亮的水晶雕像吗?”

    “啥?”

    周妤偏了一下头,似乎不想再理他了。她闭上眼睛说:“郁楼的主人是不会见你的。识相的话马上回去吧,否则等那个家伙过来就讨厌了。”

    “谁要过来?周雨吗?”

    罗彬瀚立刻感到一丝振奋。他太久没和周雨聊天了,迫切需要倾吐下自己这段时间的感想,哪怕只是在梦里也行。

    遗憾的是,周妤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

    “周雨现在是不会来这里的,他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倒是你,不管在哪里都毫无长进呢,还打算混吃等死吗?”

    “倒也不是。”罗彬瀚诚实地说,“现在外头乱得很,我得在这里静静。等有人叫了我再出去。”

    周妤扬起细长弯曲的眉毛,最后一言不发地扫起了地。罗彬瀚不免感到有些无聊,他大胆地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吗?要不我给你讲讲?”

    “……你已经不甘寂寞到要和梦里的死人闲聊了吗?真为你的人际关系担心呢,去试试和垃圾桶说话如何?那样至少可以给旁人减轻一点生活负担。”

    罗彬瀚丝毫不介意她的冷嘲热讽。他认为梦中的人物和垃圾桶也没差,况且能气到蝴蝶精可太有趣了。他故意啰里啰嗦地跟她说了许多废话。直到周妤手里的扫帚杆危险地扭歪了一点,他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巴。

    “都是些无聊的事情。”她冷淡地说。() ()

    “那不是我们也要受牵连吗?”罗彬瀚说,“如果那虫子真能过来,不止野人,我们也讨不了好吧?”

    “坐船离开不就好了。那里本来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祸不是我们闯的吗?”

    “难得你有这种自觉。不过请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种东西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早晚也会醒过来的,不过是几十年的差距而已。”

    “你咋知道几十年?”

    “随口说的。你想要跟自己梦到的东西较真吗?”

    一个梦里的人告诉他梦里的东西不必较真,这实在让罗彬瀚感觉很怪。他抱怨地说:“这不是忍不下心嘛。那野人平常对你客客气气的,任你白吃白喝,现在人家落难了我们拔腿就跑,以后我白吃谁去?”

    周妤态度冷淡地扫着石板路,像要把原本就很干净的路面扫到一尘不染才罢休。

    “你知道的吧?”她说。

    “知道啥?”

    “这件事会怎么解决,自己不是很清楚吗?否则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了。没有重要心事的人是找不到郁楼的。”

    她微微偏过头,露出轻飘飘的微笑。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行呢?这可就说不清楚了。真要是那么在意的话,你就把那个世界覆盖掉吧。”

    “啥玩意儿?”罗彬瀚更加莫名其妙地问。

    “我在说你的事情呢。如果实在不喜欢看到的东西,那么就把眼睛闭上吧。”

    “哈?我疯啦?只要我不睁眼,世界就不存在?”

    完全没有玩笑愚人的意味,周妤自顾自地拨弄秀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是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一种高越而嘹亮的啸声从远处荡来。

    罗彬瀚下意识地望了过去,望见远处有白鹤腾飞。鹤的唳声此起彼伏,回响在竹海之上。

    “看来是回来了呢。”女孩在他耳畔说。

    听到周妤的声音如此之近,罗彬瀚不免吃了一惊。他转回视线,发现对方的脸就在距离自己十公分不到的地方。

    她幽深的眼瞳,苍白到病态的皮肤,以及带着忧郁气质的秀美姿容,全都让人想要退避三舍。虽然罗彬瀚是真心这么认为,脚下却一点都动弹不得。

    漆黑如潭水的双瞳凝视着他。视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意味,如同某种通透而冰冷的无机物。

    “虽然周雨不认同,我却觉得无所谓呢。就稍微给你一个提示吧,罗彬瀚。关于眼睛到底要怎么用……”

    他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莹光闪烁的视觉器官,如同水晶打造的假物般镶嵌在人类眼眶里。和那双赝品对上视线后,周围的空气就仿佛凝固住了。心跳越来越响,每一下都像在撞击着某种无形的屏障。

    体内传来嘎啦嘎啦的清脆响声。

    周妤轻盈地朝着后方退去。她的双眸犹如两轮辉月闪耀。罗彬瀚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却根本无法弯曲关节。

    因为皮肤也好,骨骼也好,在和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全部都开始嘎啦作响。他稍微用力地一挣,身体便整个倒在地上。躯干被摔得四分五裂,手臂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他呆呆望着空中飞过的鹤群,发现一道裂纹出现在视线中。当然并不是天空被割裂了,想必只是他的面部和眼球也摔出了裂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怀着疑问,他侧目往旁边的地面看去。入目的既没有鲜血也没有碎肉,只是许多漂亮又闪耀的水晶碎块。

    他意识到那个就是自己的躯体。

    “这就是‘晶祖’的眼睛。虽然和你的性质不一样,但看到的视观是相似的。这样大概理解了吗?想让世界消失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白色的裙角飘荡着,像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撒下花粉般轻微的声音。

    “但是看到的东西是不会被忘掉的,罗彬瀚。用那个视观去修改世界的话,看到的景象也会反过来修改你。整个世界都消失的话,到那时你又算是什么呢?”

    纤细的双手将他的头颅抱起举高,然后又无情地松开。他的视野在空中急遽翻转,直到地面猛然撞来。

    他的视野崩解四散,像一面镜子破碎成百片千片,陷进雨水泡软的淤泥内。当罗彬瀚从深沉的噩梦里蓦然惊醒时,那雨雾的湿冷仍然残留在眼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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