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垂着头,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他心神激荡,浑忘外物,直到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头发,他才猛地抬起头,怀着强烈的希冀望过去。

    站在那里的并非荆璜,而是留着木头外壳的蓝鹊。她帮罗彬瀚理了一下乱发,然后说:“罗瀚,你该洗头发了。它们现在都能给我的关节上油用。”

    罗彬瀚现在确实有些不修边幅,但已无心再维持形象。他仍然用单手撑着脑袋,沉闷而冷漠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蓝鹊有点担心地问:“罗瀚?你还好吗?刚才我去了趟温室,发现我留在那儿的金雀草少了几个果实。你是不是把它当浆果吃了?”

    罗彬瀚回想起他和马林饮酒前先喝的那杯果汁。他不知道马林是拿什么做的,不过里头确实飘着点类似浆果的黄色小球。

    “那玩意儿有毒?”他有气无力地问。

    “不,当然不,它在合理剂量内都是安全的,否则我怎么会随便把它留在温室里呢?但是它会加剧酒精对神经的影响,那可能会让你们变得非常容易醉。我刚才还看到那个诗人在走廊里对着墙壁说话呢,他把那堵墙叫做美丽的康辛挪拉夫人。”

    罗彬瀚发出了几声闷笑,但很快就因头痛而重新抱住脑袋。蓝鹊连忙从把手伸到腰间,这会儿她又给自己披了件麻布斗篷,腰上挂着一串药草袋。她从里头掏出一点粉末点在罗彬瀚的鼻子下。

    “好点了?”她问道。

    罗彬瀚点了点头,但其实并没觉得好多少。错误的饮酒方式只给他带来一点轻微的晕眩,真正让他头痛的是那些白纸黑字的内容。可蓝鹊自然不明白他的忧愁所在。她费解地端详着罗彬瀚的脸色,像在琢磨他为何看起来这么糟糕。

    最后她建议罗彬瀚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晒晒太阳。罗彬瀚扒了扒自己的头发,又脏又打结,缠得像用过一整年的渔网。

    他只好跑去洗澡,在热水池中继续发呆,泡得全身皮肤都发白浮肿,直到∈忍无可忍地在浴室里放起了他老家的地铁终点站到站音乐,还模仿列车员的声调请浴池里的乘客下车。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爬出来,差点把裤管套到手臂上。愤怒的∈立刻指挥机器人给他收拾打扮。那过程中罗彬瀚也完全没上心,等走出浴室后才发现∈给他整了件特别诡异的黑色紧身皮衣,看着就像随时会从口袋里掏出副墨镜戴上。

    他摸摸自己丝般柔顺又平添青春感的中分头,又瞅瞅脚上皮靴的粉红色鞋带,决定还是不去跟∈争论这个问题,反正这船上也没谁的打扮是符合他老家对正常人的审美标准的。

    等他走回舰桥室后马上便开始后悔这个决定。蓝鹊竟然没有离开,依然坐在那里等着他。当她瞧见他这身穿着时便不停地发颤。由于她现在的外观,在罗彬瀚眼中看来那就是个闹鬼般疯狂抽搐的诡异木头人偶。

    “我很抱歉。“蓝鹊断断续续地说,”你的新造型很不错,它让你显得很有精神!”

    罗彬瀚怀疑她在嘲笑自己,但蓝鹊坚决不肯承认,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特别喜欢他的鞋带。她邀请罗彬瀚一起去外头走走,好好晒晒太阳,罗彬瀚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先撂倒了在走廊上和康辛挪拉夫人说话的马林,把这发疯的酒鬼丢给∈照料,然后才和蓝鹊一起走出寂静号。船外的旷野阳光灿烂,天气晴朗,让罗彬瀚骤然发觉自己已经连续对着那本书读了几个小时。

    他嘴唇发干,思绪紊乱,完全没留意旁边的蓝鹊在说些什么,直到蓝鹊用木头胳膊摇晃起他的身体。

    “罗瀚,你已经盯着太阳看了十分钟了。”她警告道,“我不清楚这对你的眼睛是不是有害,但还是先告诉你一声,因为你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罗彬瀚没法反驳她的评价,但也不觉得特别难堪。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说:“蓝鹊,我跟你打听一个事。”

    “什么事?”

    “玉音女。你知道这个词吗?”

    “当然!”蓝鹊立刻说,“我注意到了你在读的那本书。那是鳍游之塔的塔尖法师在独立建塔前写的。它不算是正式的法术著作,不过在联盟境内流传很广,这也是因为秘盟觉得这本书有助于扩大白塔的影响力。其实我一直对鳍游学派很好奇——他们是鱼吟学派里最奇特的分支,实际上活动方式更接近旅法师,只是保留了传统的塔衔制度,他们简直就像学术版的生之叶……”

    罗彬瀚没有心情去关切白塔法师们的流派问题,他打断蓝鹊说:“鳍游的事咱们下回再聊,先说玉音女。”

    “噢噢,抱歉,我有点兴奋过度了。”

    蓝鹊梆梆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然后说:“我确实读过那本书,也知道那个故事。不过你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呢,罗瀚?”

    “觉得有点耳熟。”罗彬瀚说,“所以那书上讲的是真的吗?”

    “这我没法向你保证,不过跞刃·鳍游提供的考证过程和细节都非常详尽。我想他不至于在这部分造假。”

    罗彬瀚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实在很难掩饰这种糟糕的情绪,因此马上便被蓝鹊察觉了。

    “罗瀚?”

    “没事,”罗彬瀚转过头说,“我就是酒喝多了,胃有点不舒服——就是说,在无远域那里确实有一个仙女嫁给了凡人,然后被那个凡人出卖死掉了?这件事真的发生过?”() ()

    “不不不,你读得不够仔细啊,罗瀚。你说的只是玉音女传说的一个版本,跞刃·鳍游并没说它是真的,他只是承认了‘这个故事确有原型’。你想想看他对永无岛传说的评价,就会发现他对玉音女传说的评价是很保守的。那肯定意味着原型和故事间有很大的差异,让他不方便做太明显的断言。”

    “我搞不懂你们。”罗彬瀚说,“既然原型和故事差别很大,那他是怎么把两边对上号的?”

    “有很多办法呀。比如玉音女的特性:曾经是人间王国的公主,居住在南方的海岛上,吹奏的曲乐能够指挥鸟群。这些不常见的特征能把她和陷阱带里的普遍性传说区分开,而刨除掉其中典型的象征性的隐喻成分,那剩下的很显然就是她的原型特征。还有与她结合的凡人,在故事描述里被称为‘复国者’,那在普遍性传说里也是很少见的。记得吧?最常见的是农夫、牧民、骑士以及王子。我猜跞刃·鳍游肯定已经找到了和这个传说对应的原型人物,他的行文里显然就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那他干嘛不直接说出来?”罗彬瀚有点怨愤地质问道,“如果他真的知道了那是谁,不应该像前面几个传说那样直接说明白吗?”

    蓝鹊简短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那和前几个传说的情况不同,罗瀚。永无岛和精灵骑士的故事是在联盟建立前就开始流传的,但鳍游指出玉音女的故事要短暂得多,基本只在无远域范围内传播。他特意这么强调,或许是想告诉我们故事的原型人物仍然在世。他肯定不想吃隐私官司,再说这故事的结局也不太好,或许他担心那会给原型故事里的后人们带来麻烦。”

    “好吧。”罗彬瀚说。他估计蓝鹊不可能再知道更多了,只能改口问:“你对无远星了解多少?”

    “没多少呀,可能还不如你多呢,罗瀚。毕竟玄虹之玉是从无远域来的。”

    “但你们不是到处都有塔吗?在无远域也应该有?”

    “不,无远域还没正式纳入联盟范围呢!暂时还没有白塔法师获得在那里建塔的官方许可——我倒不敢保证没人偷偷做,但那肯定不会有官方报告了。毕竟无远域……那是个非常非常偏远的角落。”

    罗彬瀚请蓝鹊尽可能详细地说说这件事。看得出来白塔学徒对此确实所知有限,在一阵苦思冥想后,她只能对罗彬瀚说:“过去联盟一直没有关注过无远域,顶上会议和白塔都以为那只是片断断续续的荒凉陷阱带。在无远星向联盟提交了‘天绝’雏形的技术说明资料以前,我们甚至不清楚天绝的原型是他们做出来的。那件事在中心城引发了非常大的骚动——就像是我正站在院子里研究曼德拉草种改良,后院的山里突然冲出一只猴子,递给我关于改良草药的全套育种图谱,完整法术过程和原理解析。你能想象那有多震撼吗?紧接着没多久他们又发来了关于‘道绝’灾害的资料记录。在那整个行星年,智思城和中心城最大的话题就是讨论无远星提供的资料,以及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们有结论吗?”罗彬瀚问。

    蓝鹊摇了摇头:“对新文明的接触通常是由盗火者去做的,如果他没有在顶上会议披露,或者书记员认为那不适合外传,外界就没法知道其中的细节。不过我想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罗彬瀚疑问地看着她。蓝鹊甩着自己头发上的藤花说:“你应该多关注点时事,罗瀚。在梦幻界的石心孵化者月陨以后,无远星就是下一个十月的候选。我不知道顶上会议现在讨论到了哪一步,但在我上一次封箱前,我的导师明确告诉我秘盟正在和无远域商议建塔事宜。”

    她再没有更多的消息能告诉罗彬瀚,而罗彬瀚也已对这些宇宙时政感到心理疲惫。他们便一起沉默地走在荒野中。当蓝鹊用浆果和草籽引诱野鸟落到她头发上时,罗彬瀚静静地看着,想起跞刃·鳍游在他的书中记录的第一段民歌:

    一位公主站在岛上,

    既是主人也是宾客。

    她的歌声引来鸟雀,

    百花也愿为她盛开。

    一个孩子落下尘世,

    他来自遥远的天空。

    石头星星盖满白霜,

    那是他已逝的故乡。

    一位公主来到人间,

    既是神祗也是英雄。

    她的战车是云与火,

    歌声抵过万马千军。

    一个孩子徘徊荒野,

    他无父亲也无母亲。

    石头星星远在天涯,

    终有一日他将归去。

    啊,星辰,星辰,燃火之石。

    它将公主送到孤儿眼前。

    啊,明月,明月,凝冰之玉。

    它让孩子目睹天神临世。

    倘若没有星月暗助,

    他便无法长大成人。

    跨越流水与青树山,

    将那丝线轻系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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