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穿梭,光矢去。小鸢乡风调雨顺,安乐太平,乡民偏居野地,亦不知外头寒暑。李家二子李潭年满八岁,入得公塾,习书认字。其兄李钓九岁,与塾中寄子荆石同龄。李钓生长厚老实,与人客气,多似亲母,而好义慷慨,又有其父之风。他年岁较荆石稍长,同读一载,平多得亲善,每逢节庆年关,定叫荆石同己归家饮食。如此久之,便同是添了个外姓兄弟。

    其时豳朝革除黎法,保井田,去私奴,又改官学法制,使其遍覆中土乡县,民皆识礼知教。及至东南诸国,亦从天子法度,效仿行事。其中尤以东域学风昌盛,地灵人杰,代出名臣贤士。至于布教之所,中土称学,东南称塾,西土称校,所设课程,乡学分作书、数、农、艺、杂,国学添设礼、乐、御、、史、玄诸般,各地皆有小异,而大体之处相似。

    学中讲师,多为本乡学士,及至国学、大学,则聘名生博士,专资授道,唯独玄学一科,因涉阳五行、先天八卦,皆属国士之技,等闲不能授之,需自诸国天师观中请得传教修士,专司讲玄。所授生徒,俱是国学英才,中或有根基上佳者,闻而见悟,竟从修道,弃官入山,亦不乏先例。

    小鸢乡地处桢国之北,一应徭赋法度,皆从桢国府治。唯独乡中公塾,虽属乡学之列,却近青山都地界,时得山中修士入塾授玄,其中细分,可作“三歌三诀”。三歌是为《连山歌》、《步天歌》、《洞流歌》,分讲八卦演数、黄道星宫、经脉气血;三诀是为《游幽诀》、《化膏诀》、《蒸云诀》,分讲冥神内视、服丹健体、炼气聚元。

    此般诸法,虽是玄门启蒙的浅术,毕竟繁琐深晦。乡野之民多淳浑,耐不得记,传教修士本是应差,亦不强求,仅授些粗浅的常理,好叫晓得天时地方,便利农事耕作。

    小鸢乡塾中讲玄之师众多,常来者乃是璇花洞雪霙真人座下的徒孙,道德音子。其人半百苦修,终是根骨不如,未得精进,又好读经研学,自愿做了传教法修。是午间,德音子正坐堂前,羽服高冠,修容梳发,案置清茶,手捻雪须,与诸学童讲论节气阳,乃以玄乐正音闭目吟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地运气中,旋旋若鸡子。阳始动兮,气息穿行,始成节气,乃有六气、八风、十二月……”

    这厢堂前讲学正酣,底下诸学童亦是高兴,盖因李潭晨时爬树,竟捉得一只刚孵的幼雀,悄悄带在案下逗耍。余童见了皆是好玩,假作听课,眼往李潭坐处觑了。又拿了纸条互掷,你来我往,纷繁闹。独是荆石一人坐在尾席,畔摞得人高厚籍,逐一取来翻看。他翻书亦不同旁人,瞬目十行,将百页读罢,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来得公塾一载,库中抄书俱已记熟,全因近库中翻新,增录县里抄来的新卷,方才有些新书未过。

    满堂师生,各有好事做得,正是其乐融融,却有人手上失了准头,杏大的纸团斜刺里蹿来,正跳在德音子面上,将老道儿骇得长胡一吹。睁眼瞧去,见得纸团上花里胡哨,画得尽是王八、雀儿、田耗子,登时气煞了老先生,起往堂下张望。但见堂下诸儿,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俨然好学。唯独墙隅坐得一个小儿,畔籍本堆得老高,手中亦在翻书,却是快似扇风,瞧得旁人眼儿也花。

    德音子瞧见此景,气儿也不打一处来,心道:“读书需得动念运神,岂有这般乱翻,平白损了书页。这劣儿,便是装样也不上心!”当下对看案上坐表,点名呼道:“荆石!”其子即时抬首,面色木然,不见慌张,老实起应道:“先生。”

    德音子道:“我适才所讲节气之说,你可听得?”

    荆石道:“是。”

    德音子面沉如水,捻了长须吩咐道:“你且与我重讲一遍。”

    荆石闻言应声,起句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一气念来千字,非止词句分毫不差,便连句读抑扬,悉是玄乐正音,大异乡间土语。

    德音子听他述罢,大是惊奇,端了茶盏问道:“往可曾习过吟咏?怎会正音念法?”

    荆石道:“不曾。是听先生刚才念过。”

    德音子疑信参半,因知玄乐正音乃循东域古调,拗佶深奥。他虽顾念学童无知,读的俱是白浅文章,要能入耳即通,其记力实非常人可及。当下又指书堆道:“书册抄本,何故放在此处?若研读,可逐本借来。如是拥积堆置,久易生虫蠹。”() ()

    荆石应道:“皆是今所读,晚间即归库里。”

    德音子听他此言,更复讶然,当即取了他案上书籍,试问书中概意,具能即刻答出。及至抽页取段,试以背诵,亦是滚瓜烂熟。

    如此连试十书,竟无一字出错,但问些书中未注的古字音义,却不能答,始知此儿当真是天赋异禀。既是过目不忘,耳闻成诵,又能连读百部,眼耳并用,其记力之强,天资之聪,实可谓惊世骇俗。

    德音子教书久时,未逢这般的奇才良质,心中大是喜悦,连声道:“好,好,好。你这童儿,内秀好学,必成大器。既得这般天眷,必是个修道的好根骨。来,且坐下答我一问:清天浊地,是为何物所生?”

    荆石道:“是古时宣夜之气所发。”

    德音子益喜,又问:“生魂浊魄,归于何处?”

    荆石道:“魂归天,魄入地。各归清浊气变,周而复始,再作轮回之用。”

    德音子喜不自,捻须长笑,连声称好,又问道:“金铜磨镜,是今人之鉴;盆水静池,是古人之鉴;诤友劲敌,是贤能之鉴;恶果孽报,是邪之鉴。凡此四者,皆为人鉴。可知何为天地众物之鉴?”

    荆石道:“地图。”

    德音子欢容辄止,手中顿得一顿,强自定了喜笑,提点说道:“天地众物,但凡举止,皆引气中变化。处处相生相牵,岂不胜于死物灵活?是故何为良鉴?”

    荆石静坐案前,目不稍瞬,仍道:“气变难测,不足为依。是地图。”

    德音子亦复无言,闷闷捻须,良久才抚荆石头顶叹道:“学生是个经国之才。且好好读书,后司牧治土,也堪器用。”说罢归得堂前,再讲文章,意态萧索,到底甚是惋痛。近得放学时辰,眼见下头学童个个动,又是长吁短叹,怅声道:“今天气沉,便早些歇了。你等且归家去罢。”

    诸儿闻言皆喜,嬉笑欢呼,乱糟糟奔出堂去。李潭尤是发乐,拍了荆石肩膀道:“大英雄!平时不说话,今开口便将先生气跑了。”

    荆石道:“我没有。”又把李潭桌下的鸟儿捉来,置在手中看了片刻,说道:“此似戴胜鸟。能食虫,与人有益,放回去吧。”乃将雏鸟放归巢中,又回堂内打扫抄书。

    此事虽在塾中所发,因有诸儿共睹,提早归家,又告父母缘由,便是风言广传,不胫而走。乡民皆知塾中有一孤子,博闻强记,堪为神童。

    那厢李禾听了传闻,亦甚欢喜,专意提了些果饼,往塾中探望。韦氏见了,忙忙提来一个包袱,递与李禾道:“年关给钓儿、潭儿制新衣新被,省得下余布,只是颜色花了些。前设法染来,又做了几样新的。那小儿既是长个儿的岁数,塾中又甚清苦,衣裳定然是缺的。你且捎去给他试试,若不合,我再改动。”

    李钓应声去了。到得公塾,正逢荆石埋首抄书,便将蒲扇大的黑手拍了他脑袋,笑道:“小子!今可出得风头!”将携来的果饼、衣物一并给他,又道:“这是家内的给你捎来,你且试试合。”

    荆石放笔谢过,抱了包裹,自去后堂更换。待出来一瞧,却是宽松许多,盖因他比李钓瘦短。李禾见了叹道:“你这小苗秧子,短手短脚,又不动,后如何处得大事?莫说旁人,便是寻个媳妇,怕也镇不住家里。今后且多地里练去,好长体,这衣裳却得再改动些。”又看荆石手中拿了块红布,缝得方正,料面上蝴蝶翩翩,似是韦氏拿新被余料所制,心中奇怪,问道:“你拿的是个何物?”

    荆石应道:“应是暖手的布筒。”

    李禾乐道:“我那家内的,怎地衣服染了,却将这纹样留下,恐要叫人笑你。我且跟她说说,叫她同你改个样式。”

    荆石摇一摇首,也未着意,转头将布筒放了道:“红的也好,不必劳烦改换。”便回内堂换下衣物,交归李禾拿去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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