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短途观光顺利得不可思议。一切罗彬瀚想象中会可能会遭遇的危险都从未发生。而所见的风景却美丽如画。他们按照预定计划见到了巨大鹈鹕,而它也确如邦邦所描述的那样美丽又神奇。尽管如此,当罗彬瀚站在峰脚下仰视那只巨鸟时,他却感到脑中那股热情正缓慢冷却。

    那绝不是说它不够美妙,可不知怎么,罗彬瀚却没感到那么心驰神遥。他仿佛只是在动物园里瞧见了一只纯白的老虎,那当然很令人惊叹——但,也没稀奇到值得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近距离摸上一摸。

    他费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想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如此善变。一只特大号的鹈鹕,这值得吗?

    “罗先生,这只鹈鹕真的很漂亮呢!”他听到旁边的莫莫罗说,“一定是某种神圣的生灵吧。如果好好地向它祈祷,会不会送小孩给我们呢?”

    罗彬瀚承认那多少还是有点诗意的,但仍觉得这并

    非鹈鹕应该承担的工作。这时他对鹈鹕那股病态的狂热已经完全消散了,可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兴致挺高,即便是荆璜也没再摆着张臭脸。那不免叫他觉得有点尴尬,没敢说出自己此刻的真实感受。

    他含糊地回应了莫莫罗的话,假装自己仍然保持着对鹈鹕的高度兴趣。那并不是很为难,因为邦邦以超出其他人十倍的亢奋在地上到处乱蹦。那已经是他第二次看见峰顶的怪鸟了,可他还是显得一样亢奋。他的样子给罗彬瀚提供了一个如何伪装成很激动的范本。

    他们绕着山峰走了小半圈,看到草叶间蛰伏些一些非常小型的动物,大多长着高脚和绒毛。那使它们既有点吓人又有点可爱,但并未表现出什么严重的危害。罗彬瀚很好奇它们是如何在这个区域里生存下来的。这里是某种天然的安全区?又或者那只鹈鹕承担了某种守护者的职能?

    最有希望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荆璜,尤其当话题的主角是一只鸟。可当罗彬瀚扭头瞧了瞧他的脸色后,就以为这事儿没太大希望了。荆璜对那神话般的奇物明显缺乏兴趣。他板着脸,绕开那些围上他的细腿鸟类,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天空。只在偶尔的时候他会瞄上一眼罗彬瀚或是邦邦,像在确定他们是否走丢。

    现在罗彬瀚对荆璜的兴趣已经远远超过了鹈鹕。那当然不是真的嫉妒,但他觉得后者对邦邦未免有点过于关心了。如果不是邦邦的种族特性显而易见不适合承受过于惊险的生活,他甚至怀疑荆璜会把邦邦拉进伙来。这念头令他不无唏嘘地想起了马林。如果马林在这儿会说什么呢?八成会写点关于鹈鹕的东西。

    这场短暂的漫步很快便走向了尾声。在峰脚的垂藤底部他们找到了几颗长着漂亮斑纹的野鸡蛋,看上去很久没有成鸟的照料,于是决定带着它们回寂静号作为纪念。

    在这过程中,峰顶的鹈鹕从未给他们任何多余的关注。它忠实地担当着一道神秘美妙的风景线,连脑袋也不朝外多探一下。而以它那极不平衡的身体比例,罗彬瀚很难相信它能从峰顶发动一次骤然的空袭。

    “这鸟到底活下来的?”他仰着头问,“喝西北风?”

    他并没真的指望得到回答,可邦邦显然把他的话当真了。这位外宾认真地请教本地生物是否真的能以空气流通作为动力来源。他同时悄悄向罗彬瀚打听,想知道从未被目击有进食行为的荆璜是否也是依靠同样的方式生存。罗彬瀚同样没打算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于是告诉邦邦荆璜只是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吃。那不过是个玩笑,盯着天空的荆璜却忽然转过头。

    “……你想知道答案吗?”

    “啥?”罗彬瀚说,“你真吃了啊?至于吗少爷?”

    “我说的是峰顶上那只鸟。想去看看它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罗彬瀚猛吃一惊。他敏锐地从这件事里嗅出了某种异常,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准备严正地拒绝这危险的邀约。在那之前荆璜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我没跟你说话。”他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后头那个。”

    罗彬瀚扭过头,看到自己后头站着邦邦。

    “嗯?”他说。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荆璜,企图用视线讨要一个合理解释。但荆璜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又问了一遍。

    邦邦开始变得有点紧张。他那四条弯折自如的腿像铁棍般僵硬地挺立着,罗彬瀚一眼认出那是他陷入假死状态前的先兆。

    罗彬瀚赶紧咳嗽了两声,准备打个圆场,同时警告荆璜不许在出去浪的时候不带上他。可紧接着邦邦猛然一跳,像是四根绑在一起的弹簧高跷那样到处乱蹦。

    “我想去看看!”他兴奋若狂地大喊,“我能吗?噢,噢!一次近距离的神秘物种考察!谢谢你!谢谢你!”

    荆璜甩开额前的乱发,气焰嚣张地看了罗彬瀚一眼。随后红云托住他和邦邦,带着他们两个向峰顶飞去。

    这一切简直叫罗彬瀚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莫莫罗则在旁边体贴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罗先生,友情应该是充满包容的,不可以因为依赖同伴就去过分地打扰对方。”

    罗彬瀚激动地表示这与友情或成熟无关,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尊严问题。荆璜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一场阴谋,一场为头发而发起的打击报复。他绝不能容忍此事得逞,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记仇。

    “老莫,走!”他大喝一声,“我们也上去!”

    “可是罗先生,峰顶上看起来没有多少空间呢,太多人围上去会吓到醍醐先生的吧?”

    罗彬瀚仍然怒气难平,但还是忍不住想插句话问问莫莫罗是如何判别公母的。他的眼神自发转向峰顶上的鹈鹕腹部,不免也瞧见站在那附近的荆璜和邦邦。那两人已然在片刻之内登上了峰顶,站在边缘观看着休憩的鹈鹕。邦邦开始踩着峰壁边缘向醍醐的头部进发,荆璜则跟在他身后。他的衣袖和发丝在风中朝后飘起,显得有点步履迟缓。

    那一幕中的某些细节令罗彬瀚产生了不安。起初他并未意识到它的源头为何,直到那峰顶上的两人在醍醐的巨嘴前站住,罗彬瀚才明白是什么令自己心生警觉:他发现从始至终荆璜从未关注过那只鹈鹕,而是凝视着邦邦。

    那两个鹈鹕观光客在鸟喙前站住了。邦邦亢奋地凑近,观察那鸟喙的底部,直到荆璜说了某句话后才转过头。这两人在鹈鹕前互相对望着,邦邦看起来没有受惊,可也没显得有多惊奇或高兴。() ()

    “老莫。”罗彬瀚呼唤道。

    “罗先生,怎么了?”

    “上面那俩在说啥?”

    “我也听不见呢,罗先生。看样子好像是在说鹈鹕的事情。”

    罗彬瀚眯着眼睛。他只能看见荆璜的大半个正面与邦邦的大半个背影,并依稀判断出荆璜的嘴唇开合。那没提供多少帮助,毕竟他从未掌握过唇语。

    他从口袋里掏出千里镜,用普通的红色镜片观望情况。这下他能清楚地看见荆璜脸部表情的细节,以及邦邦头顶缭绕变幻的奥荷特。邦邦的四条腿尚且灵活柔软,那倒叫氛围轻松了许多。

    荆璜说了某个很短的词,为了发音而把嘴唇明显地拉合了一下。邦邦的身体开始摇晃,有点令人担心,可紧接着罗彬瀚辨识出它是在雀跃欢呼,就仿佛荆璜说了一件令他非常高兴的事。

    那景象让罗彬瀚的肩膀松懈下来。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准备放下千里镜。

    然后他看见奥荷特在邦邦的头顶凝聚成型。它几乎在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十数道光芒从它的触须里射出。

    罗彬瀚下意识地叫了出来。他听到莫莫罗也在喊叫。

    “玄虹先生!”莫莫罗急切地喊道,“快看背后!”

    罗彬瀚呆了一下,因为邦邦正站在荆璜的面前。而后他马上意识到促使莫莫罗出声示警的并非奥荷特。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两位观光客身上,竟没发现那只鹈鹕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它用幽黑深邃的双目凝视着头前的两人,微微抬高脖颈。荆璜察觉了这阵动静,猛然转头望向那庞然巨物。他的衣袖里已经飘出一两颗翠绿的游星。

    鹈鹕迅疾如电地张开鸟喙,像两堵墙壁轰然合拢,把荆璜和邦邦都夹了进去。随后它高昂脑袋,举着那圣枪般辉煌荣耀的巨喙,在峰顶上顾盼生威。

    罗彬瀚僵硬地望着这一幕。他看着鹈鹕站起来炫耀鸟嘴,跟着用嘴梳了梳翅膀底下的毛,然后又盘坐回原地。他仍然瞪眼等待着,直到鹈鹕开始睡觉。

    “玄虹先生和邦邦先生被夹没了!”莫莫罗激动地喊道,“罗先生,我们必须马上去营救他们!”

    罗彬瀚不知怎么感到十分的镇静,就好像早知道海盗头子会有这么一天。他抓住莫莫罗的胳膊说:“老莫别慌。夹都夹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交保护费就是这个下场。”

    “罗先生是说我们现在应该给鹈鹕先生收钱吗?”

    “那倒也不必。”罗彬瀚说,“鸟还收钱像话吗?老莫你变吧,我们上去把它鸟嘴掰开,把那俩夹走的掏出来。先变身,然后记得把我也带上。”

    “那样太危险了,罗先生,请你还是先在安全区域观战。”

    “放屁,”罗彬瀚说,“我什么运气我心里没数?真要落单了我他妈才不安全。”

    莫莫罗感动地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说:“好的罗先生,那么我们一起上吧!”

    银石巨人在光芒中出现,罗彬瀚坐在巨人的肩头,视线几乎已经能与峰顶持平。他们心意如一,气势如虎地扑向山峰,先一脚踏上峰腰,然后将两只坚不可摧的巨掌抓向鹈鹕的金喙。

    “夹人偿命!”罗彬瀚替莫莫罗呼喝道。

    鹈鹕又一次睁开眼睛。它缓慢而平静地抬起头,张开巨喙。那金色的喙伸过峰顶,伸过巨人的肩膀与头,伸过无限的天空与土地,随后熟练地合拢,把罗彬瀚和莫莫罗一起夹住。

    它优雅地仰起头,把新闯入的两位来客夹没在风中。

    那是罗彬瀚对这场战斗的最后印象。他没法解释那是怎么办到的,但当鹈鹕之喙从天地两端闭合,他便好似落进一个无底洞中。在混乱与黑暗中他丢失了莫莫罗的踪迹,身不由己地摔落在地面上。那绝非柔软湿热的生物食道或消化器官,而是松软的沙土地面。泥沙还带着点黏性,似乎含有少量水分。

    这一切是罗彬瀚在三秒钟内判断出来的情况。因着丰富的突发状况经验,他在着陆的第一时间用手指摸探着地面。他不敢贸然睁开眼睛,因为在过去曾又一次也是这样——他从一个桌子底下钻进去,接着却空间跳跃到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迷宫里。如果眼下他身边的人是马林倒也不赖,可也许此刻离他最近的是电磁波,星光,以及无尽的噩梦。他还该死地没穿防护服,没准早就已经掉进了星星的股掌之间。

    他躺在地上,没太多时间后悔,更多地是大声呼喊莫莫罗。没人给他回应,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求援尝试徒劳地进行了一分钟,然后罗彬瀚只得无可奈何地睁开眼。他首先只抬起一丝眼皮,眯着眼观察周边。

    他在正前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鹈鹕,通体呈现出接近漆黑的黯红色,与这片土地的色调很接近,尾部雪白皎亮,眼周则长满淡金的绒毛,还有一只橙红色的巨喙。它看起来和把罗彬瀚送来的那只十分相似,只是上色者的审美不同。然而还有另一项差异比外貌更为重要——那就是它已经死了。

    某种极端暴力的惨祸曾发生在它身上。它的爪翅已然脱落,巨喙弯折,背部千疮百孔,像曾被一千支剑自天上刺穿。那些伤口放干了它的血,濡湿了整片空地。

    罗彬瀚侧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这具横死的尸体。他仍然觉得情绪还算稳定,只是首先把手伸到外套里侧,摸到自己的枪和匕首。他确定这两样东西都在原位,紧接着才慢慢移动视线,按那些伤口的情况追溯向天空。

    他看到空中覆盖着一张发光的网。

    那是无数黄金之光所罗列的奇怪纹路,所有的光都从遥不可及的天外射来,汇集到他头顶的天空。它们编织得如此细致、精准,比蜘蛛结成的网更富几何美感。

    罗彬瀚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他喘了几口气,然后不顾一切地向着鹈鹕的尸体爬去。恐惧的感觉终于开始在他胸膛里蔓延,但那并非因为天空中的光丝,而是在那天之罗网的更高处——无数长着光亮翅膀的眼球正如火流星般巡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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